但是,要讓宋人明白這個道理,隻靠着國書往來,文士辯論是不成的。宋人現在自以爲中興,不可一世,若不用武力真正打擊一下他們的氣焰,他們又如何肯去認真想想這世上還有“道理”二字?
耶律濬一面想着心事,目光停留在帳内一架巨大的屏風上——這是析津府的漢人仿南朝式樣造的,上面畫的是一幅“天下萬國輿地總圖”——這是派往南朝讀書的一個士子偷偷帶回國的,在這張地圖上,除了居于天下之中的宋遼兩國,還标有目前已知上百個國家,除了日本、高麗、花剌子模、大食這些耶律濬極熟悉的國家外,在大食以西,還有數十個他從未聽說過的蠻夷小國——據說是根據大食人的口述畫出。有人說因爲那些國家與大食是千年世仇,因此在大食人的口中,那是一塊野蠻、愚昧、貧窮,極不開化的地區。
但在拖古烈的口中,大食人的說法又極不可信。因爲生口奴婢貿易,大遼與宋朝的南海諸侯之間,這幾年往來甚密。南朝迫于國内壓力,律法嚴禁販賣生口奴婢,雖然根據兩國簽訂的盟約,他們管不着大遼的船隻,也不能拒絕他們入港,但卻又對這些船隻進港補給設立了種種限制,檢查也極爲嚴格。結果,絕大多數販賣生口奴婢之船隻,南下之時,幹脆繞開南朝,另辟一條航線。他們由大遼的錦州、耀州、蘇州、保州[206]等地啓航,取道高麗,經日本中轉,南下琉球,直接前往麻逸。因此,做爲大遼渤海諸港的中心,東京遼陽府就成了受益最大的地區——因爲商旅往來劇增,短短五六年間,遼陽府的人口就增加了近兩成。
南朝的諸侯們并不敵視大遼。爲了獲得更多的生口奴婢,各國與大遼之間暗通款曲,他們雖不向大遼稱臣,但是各國諸侯寫給耶律濬的信上,擡頭皆是“大遼皇帝阙下”,落款全是“宋臣某國國公某再拜”——仍是表示不敢分庭抗禮之意。每年元旦及耶律濬之生日,諸侯國大多會遣使臣賀禮拜賀,其禮節與高麗無二,行的是屬國之臣禮。
據通事局的報告,這些諸侯們對他的禮節,與對南朝皇帝的禮節完全相同,僅僅低南朝太皇太後一格——這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宋遼以兄弟相稱,連他耶律濬對南朝太皇太後,國書上也要以晚輩自居。
所以,對于南海諸侯們的動靜,大遼君臣也并不陌生。
拖古烈常常接待各國使臣,據他所言,則大食做的仍然還是轉口貿易,極西的那些“蠻夷”,才是貿易的終點。所以,南海諸侯們并不甘心由大食人把持貿易通道,他們的目的是自己來控制商路的一切。也因此,拖古烈認爲大食人沒有說實話——無論極西諸國是怎樣的情形,但終究不太可能是大食人口中的蠻夷。
現在耶律濬已經知道,商業能夠帶來财富。
雖然契丹人不樂經商,但是大遼還有漢人與渤海人,将來還會包括高麗人。他的國家不太可能與南朝、南海的諸侯們争奪海道的控制權——他隻要看看地圖就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在海路上,他滿足于與南海諸侯之間的貿易,這已經能帶給他的國庫前所未有的收入。
但是,在陸路上……
耶律濬的視線,自花剌子模往西,緩緩移動。
西邊有土地,有财富,有生口奴婢,還有通往極西各國的商路……
這才是耶律濬——大遼皇帝——真正的雄心!
南朝可以在南海封建十九國諸侯,他除了阿果外,還有十四個兒子!
若将固有的國土分封給兒子們,隻會削弱大遼的力量,兒子們隻會互相攻戰,反而造成大遼的内亂。
但若封得足夠遠呢?
若是比花剌子模還要遼遠的地方呢?
原本,西邊的土地對他沒什麽用處,即使打下來,也無法統治。畢竟契丹的根基在東方。但倘若他其餘十四個兒子中,能有幾個英武過人的皇子,他并不介意分點族帳給他們,讓他們去西邊開基創業。
耶律沖哥對他說,李秉常曾經在一幅天下輿圖前,用馬鞭敲着花剌子模與大食的國土,不可一世的說,這些地方,日後全将姓李!
耶律沖哥回答他:這還要看大遼想不想讓它姓耶律。
……
這就是今日之契丹!
這就是由他耶律濬重新締造的契丹!
隻不過,在做這一切之前,終究必須要徹徹底底的解決南面的問題——正如宋朝最大的外患永遠是大遼,大遼最大的外患,也永遠是宋朝!
即便不提過往的恩怨,如今的南朝也終究是個要解決的麻煩——如若南朝蠢蠢欲動,朝中充滿了好戰的野心家,不肯正視大遼與南朝的平等地位,休說是西征,便是東征高麗,他也得時時刻刻在南京與西京道以重兵留守,一聽到南朝有異動,他就得迅速班師……
這一點,整個大遼朝中,惟有耶律信真正明白他的心意。
懲罰蕭佑丹,一方面固然是爲了消除未來的隐患,平衡朝中的勢力;另一方面,更是爲了給耶律信鋪路。
他心裏早已經決定,要讓耶律信接任北樞密使。
“陛下欲伐西虜,必先征高麗;欲征高麗,必先服汴宋。宋自得意河西,常有輕我之心,其君臣觊觎燕薊,非止一日。高麗王氏,本我家奴,以結親于宋,亦陰懷淩主之志。此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宋麗不服,吾師西出,則王氏襲我東,宋人蹑我南,亡國不旋踵。故臣爲陛下謀之,西虜爲緩,王氏爲急。西虜爲遠,王氏爲近。陛下得西方之地,終不能守,即行封建,亦非急務。至于高麗,其國雖小,河山千裏;人民雖寡,不下百萬。若兼并其國,此秦之并巴蜀,趙之滅代,亦一時霸業之基也。臣謂王氏所恃者,不過宋也。故欲并王氏,必先加兵于宋。不先服宋,則宋必援之,而王氏知有宋援,必死戰,未易勝也。伐宋勝,則南人知懼,宋懼則高麗無援,吾得全力攻伐,彼則君臣動搖,其國易取……”
耶律信的這封密折,他常常會取出翻閱,記得一字不落。但耶律信除了單獨奏對之外,對任何人都決不提東征高麗一字。是以天下之人,隻知他想伐宋,卻不知道他的深謀遠慮。耶律濬也聽他谏言,朝中軍中,凡有獻取高麗之策者,一概批以“荒唐”二字,痛加斥責。這幾年,凡有高麗使者至遼,他必特别撫慰,令其不以過往之事爲嫌,假意令天下人以爲他已經接受高麗現在的局面……
爲了這一切,他已經暗中準備得太久太久了。
這中間,惟一讓他有點遺憾的是蕭佑丹。蕭佑丹在他的臣僚之中,功績之高,無人可比。而且也的确是個難得的人材,對他來說,更是亦師亦父。
隻不過,他耶律濬不是劉禅,不需要一個諸葛亮——要想平平常常罷掉這個德高望重的蕭佑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若讓蕭佑丹在北樞密使的位置上再這麽幹下去,就算他支持自己的雄圖霸業,遲早也會真正的尾大不掉,更何況蕭佑丹還堅決反對他對宋朝開戰。
但不管怎麽說,隻要蕭佑丹繼續當北樞密使,往好裏說,他就是諸葛亮第二,往壞處想,他未必不會成爲趙匡胤第二。但是,他卻既不想當劉後主,也不想讓阿果當劉後主,更不願意做周世宗,屍骨未寒,江山易姓……說不得,隻能委屈委屈蕭佑丹了——這還真是個難得的把柄,一舉兩得,既可以罷掉蕭佑丹,又有了興兵攻宋的借口。至于蕭佑丹,再怎麽說,倘若他是真忠臣的話,自然是不會介意用何種形式向他盡忠的。
不過,此事仍然令他感到爲難。
真要将蕭佑丹賜死,無論如何,他都有點于心不忍。若要留下他的性命,倘若他心懷怨望,以蕭佑丹之能,即便在野,也能讓朝中不得安甯……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這蟲還沒死!而且,他還要拿捏朝中各派的分寸,終究不能因蕭佑丹一人,而鬧得朝中紛擾,各成朋黨,交相攻擊。
在這方面,耶律濬不能不羨慕南朝。宋朝宰相、樞密使多是文臣,皇帝若要罷免宰相、樞使,比起他來,要容易得多,南朝的宰相們在州郡與朝廷中上上下下,也習以爲常。因此,南朝皇帝隻要不自尋煩惱讓一個武臣去做樞密使——他們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祖宗之法”,武臣隻要做到樞密使,非有大故不能撤罷——那就不會有耶律濬這樣的麻煩。
人性總是很軟弱的。耶律濬曾經指望過蕭佑丹自己請求辭相,爲了對天下交待,蕭佑丹力辭,然後他這個皇帝百般挽留,以示不是他容不得功臣,最後蕭佑丹仍然堅持讓賢……這樣就皆大歡喜了。但是,即便聰明如蕭佑丹,仍然免不了會貪戀權位,他雖然提出過辭相,但隻要耶律濬稍加挽留,他竟然也就繼續留任了——耶律濬直到現在都不是很清楚,究竟蕭佑丹是真的想過辭職呢,還是隻是學王安石做做樣子,給他施加壓力……
所以,蕭佑丹的确也是讓他失望了。
“陛下!”
“唔?”近侍直長耶律虎思的禀奏将耶律濬拉回到現實中,“有何事麽?”
“陛下,南院大王蕭岚、北院宣徽使馬九哥求見。”耶律虎思用契丹話說道,他聽得懂漢話,但平時極少說漢話。
耶律濬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們來做什麽?今日又不曾宣過他們。”
但他知道耶律虎思是不會回答他的——撒撥給他選的侍衛,個個都與撒撥一個性子——沉吟了一會,命令道:“宣他們進來罷。還有,你讓人去宣耶律沖哥,朕要見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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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九哥,你膽子還真不小!”耶律濬坐在他的禦座之上,一面聽着蕭岚的禀奏,一面陰着臉盯着馬九哥。
雖然一直是低着頭,但是,馬九哥仍然能夠感覺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甚至知道皇帝此時的表情是怎樣的——他是耶律濬繼位之初就一手簡拔的官員,追随他的皇帝已經有十幾年了,這種能力是他能得到皇帝的賞識,十幾年來曆經風浪而始終不倒,反而步步高升的本錢。揣測皇帝的心思,對于馬九哥來說,幾乎是一種本能。
他知道當耶律濬這樣看着一個人之時,意味着什麽。
他感覺到自己臉部的肌肉綁得緊緊的,小腿一陣陣的抽搐,幸好此時他是跪在皇帝的面前,衣服會掩蓋住這些的細節,不會被皇帝發覺。
他了解皇帝,所以知道不能讓皇帝察覺到他的緊張。
今日之變,的确是他始料未及的。
昨日他甘冒奇險,私見唐康之時,已經知道是瞞不了多久的。但他素與蕭岚相厚,又知道蕭岚觊觎北樞密使之位已久,如今蕭佑丹正是失勢之時,大遼朝中人人懼怕蕭岚,因此,他算定在這個時候,絕大部分的大臣是不敢輕易下注的。所以,最壞不過是被蕭佑丹的死黨彈劾——而他們不可能有多少真憑實據。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會是蕭岚翻臉不認人!
而且,時間隻不過過了短短一個晚上——蕭排亞率人來時,他正與幾個心腹在帳内商議進一步的行動,結果被蕭排亞不由分說,就帶到了南院大王大帳。到了那裏,又被蕭岚一通質問,然後幾乎被蕭岚挾持着前來面君。
這一連串的變故,打了馬九哥一個措手不及。
馬九哥非常的了解蕭岚——這個年輕的新貴,最大的本領與自己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最懂得揣摸、迎合皇帝的人。
以蕭岚與他的關系,這樣翻臉,自然不可能是爲了蕭佑丹。
蕭岚一向都是順承耶律濬的旨意行事的,所以,他如果這麽做,隻能是因爲他知道皇帝并沒有真正想要将蕭佑丹置于死地!
而這也正是馬九哥此前所一直擔心的。
也是他要冒險的原因。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無論如何,都要置蕭佑丹于死地而後快。
所以,他必須逼得皇帝騎虎難下!
雖然他也計算過退路,報了這不共戴天之仇後,若得僥幸不死,他已經暗中聯絡好了一個高麗海商,到時候便設法遠赴南海,以他的才幹,在南海諸侯國中,富貴仍是唾手可得……
但是,若有必要,即便與蕭佑丹同歸于盡,他也在所不惜!
雖然局面極爲不利,雖然心裏有難以克制的慌亂與緊張,但是,他也絕不會就此認輸。
馬九哥心裏很清楚,如今能夠暫時保住他性命的辦法,隻有一個。
他咬咬牙,揚起頭來,望了一臉怒容的皇帝一眼,旋即一面使勁地叩着頭,一面放聲哭道:“陛下!臣确無所懼!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父死賊手,爲人子者卻懵然不知,以仇爲親,此匹夫知其辱,何況天子?臣聞‘主辱臣死’,陛下有此奇恥大辱,臣死且不懼,更有何懼?!惟陛下父仇未報,爲天下所笑,臣雖死,亦無面目見先帝于九泉之下!”
“放屁!”一瞬間,耶律濬的臉色更加難看,他騰地從禦座上站起來,怒聲吼道:“馬九哥,你還敢胡說八道!”
“罪臣萬死!但是陛下!臣已查明,南朝前職方館知事——雲陽侯司馬夢求即是當年衛王引薦給陛下之馬林水!”
金帳之内,瞬間死寂。
過了一小會,便聽耶律濬惡狠狠地問:“證據呢?”
“唐康已經親口承認!”馬九哥硬着脖子回道。
但他話音剛落,已聽蕭岚厲聲喝斥道:“馬九哥,你敢當面欺君?!”
馬九哥毫不示弱,馬上頂了回去,“罪臣萬死亦不敢欺君!若陛下不信,請召唐康,禦前當面對質。臣若欺君,願受車裂之刑!”
無非就是一死!
就看皇帝敢不敢将此事鬧得天下之皆知!若真能将這風浪掀起來,皇帝一時半會,更不會殺他。
“陛下!”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事不關己,但蕭岚此時仍然是又驚又懼,他這時才真正明白,什麽叫做“狗急跳牆”,什麽叫做“困獸猶鬥”——唐康有沒有說過那些話,真相不難查明,而皇帝也絕對不會舍不得馬九哥一條小命,但馬九哥仍然不顧一切地挑釁着皇帝……
蕭官奴、楊引吉他們是對的,若他果真想要阻止一群瘋狗去咬人,結果隻會讓那群瘋狗來咬他自己!
然而,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制止住馬九哥這條瘋狗。
“陛下!馬九哥實已是喪心病狂,陛下豈能聽此瘋言狂語,便輕易召見南朝使節,辱及先帝,爲天下萬邦所笑……”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馬九哥聲嘶力竭地打斷,“陛下,衛王勾結南朝,鐵證如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