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岚心中不快,亦不理會,徑直走到鋪着麒麟皮[203]的座椅,怒沖沖的坐下。帳内侍女不知發生何事,一個個屏氣低頭,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但他剛一落座,帳簾便被掀開,他的親兵隊長蕭排亞走進帳中,躬身禀道:“大王,國舅别部夷離畢蕭官奴、北院右中丞[204]耶律直、南院林牙蕭不哥、南院副統軍使耶律白、國舅别部将軍蕭不也帳外求見。”
“叫他們進來罷!”蕭岚揮了揮手,這五人與楊引吉一樣,都算是他的心腹謀主,其中蕭官奴與蕭不也更是與他同出一族,尚有兄弟名份。
蕭排亞答應着退出大帳,須叟,蕭官奴爲首五人,便魚貫入帳。蕭岚待他們行禮已畢,坐定之後,便問蕭官奴:“老哥此來何事?”蕭官奴雖然年近六旬,但算起來,卻是蕭岚的堂兄。
蕭官奴年歲雖高,氣色仍好,見蕭岚相問,忙欠欠身,道:“我等來見大王,本自有事。隻是,方才遇着楊判官,楊判官說大王剛剛見過拖古烈?”
“是又如何?”聽到這話,蕭岚的臉色就陰了下來。
“那大王果真打算與拖古烈聯手了麽?”蕭官奴望着蕭岚,問道。
“确有此意。”
蕭官奴五人互相對視一眼,耶律直最先按捺不住,離座而起,走到蕭岚跟前,拱手抱拳道:“大王!萬萬不可!”其餘四人也跟着起身,一齊道:“大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有何不可?!”蕭岚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了。
“大王,大王若信了拖古烈了,無異于引火燒身啊!”蕭官奴跺足道:“這是拖古烈的詭計,大王切切不可上當!”
“詭計?何以見得?”蕭岚冷笑道。
“大王莫要以爲我等是危言聳聽。”蕭官奴厲聲道,“我等此來,原本便是禀告大王——昨日馬九哥私下去見了唐康!”
“你說什麽?!”蕭岚聽到這消息,亦不免大吃一驚,騰地起身。“他瘋了麽?皇上早已下令,有私見宋使者斬!”
“他的确是瘋了,但卻是一條瘋狗!”耶律直搖着頭,“下官已經見過驿丞,驿丞将馬九哥見唐康之詳情,一事不落的跟我複叙了一遍。他已經是瘋了,他去見唐康,竟是想坐實當年從龍之馬林水,乃是南朝雲陽侯司馬夢求——而正是衛王将其引薦給皇上……”
“所以,也難怪衛王主持通事局這麽久,竟弄不到一張司馬夢求的畫像!”蕭岚脫口接道,他心思敏捷,馬上便想到馬九哥想做什麽,“那唐康如何說?”
“那個唐康倒是聰明,連他名字也沒問,反而羞辱了他一頓。”耶律直回道,“不過,馬九哥手裏有一些證據,卻是确定無疑之事。他既敢冒犯禁令,斷不會就此善罷幹休。據驿丞所言,唐康至少親口承認馬林水與司馬夢求相貌相似——這事他若不顧一切宣揚開來,若說隻是巧合,誰人肯信?便是皇上,事涉弑父弑君,也輕易壓不下來……”
“那他宣揚開來了不曾?”蕭岚忽然問道,話中已透出一股寒意。
耶律直一怔,“此時雖尚未……”
“那便好!”蕭岚冷冷地打斷他,旋即朝帳外高聲喝道:“排亞!”
“屬下在!”他話音未落,蕭排亞已沖進帳中,跪倒行禮。
“你可認得北院宣徽使馬九哥?”
“屬下認得。”
“那便好。”蕭岚走到帳内的将案前,抽出一枝令箭,丢到蕭排亞跟前,沉聲道:“點二百親兵,去将馬九哥請來見我,待他一走,便将他的大帳圍了,他帳中自厮仆以上,莫叫走了一個人。”
“得令!”蕭排亞捧了令箭,退出帳中。
蕭岚方轉過臉,望着蕭官奴與耶律直諸人,笑道:“如此便無事了。”
“但……但大王,馬九哥可是北院……”耶律直被他的舉動驚呆了。
“他做下這等事來,還想着什麽北院宣徽使麽?”蕭岚滿不在乎的揮揮手,“呆會本王自會陪他一道去見皇上,禀明此事。隻不過,馬九哥究竟爲何似瘋了一般?”
耶律直待蕭岚相問,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欠身禀道:“此事大王有所不知。馬九哥與衛王,實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
“馬九哥本有三子——長子馬忠,太平中興三年,被衛王派去出使阻蔔,結果不明不白死在回來的路上,有人說,是南朝職方館的奸細,爲了挑撥朝廷與阻蔔的關系,暗中下毒,自此馬九哥就竭力主張對南朝強硬,但這七八年間,卻一直爲衛王所沮……”
蕭岚搖搖頭,“死了一個兒子而已,這未免也太小器了一點。”
“卻不隻是一個兒子——他次子馬孝,太平中興五年,選在侍從,但通事局卻查出他曾經收受南朝職方館的好處,這事雖然皇上看在馬九哥的面子上,隻将馬孝賜死,但也差點令馬九哥前途盡毀。還有三子馬仁,太平中興八年中進士,正是前途無量,馬九哥屢次求人幹請,想将馬仁留在五京之内任職,據說皇上都親口答應讓他去南京了,又是衛王堅持已見,結果将馬仁遠放至西北路招讨司所屬的招州這麽個邊防城[205],不到兩年,因爲回鹘奴暴亂,馬仁竟因此死于流箭之下!”
耶律直說完馬九哥與蕭佑丹的這些恩怨,又歎道:“馬九哥雖然也算位高權重,但三個兒子都是死于非命,他馬家絕後斷了香火,這筆賬,便都有記了在衛王頭上。馬九哥原本就是心胸狹窄、睚眦必報的人……”
“看不出來,他爲人倒是堅忍,居然忍了這麽久沒發難……”
“大王何必驚訝,似馬九哥這樣的人,大遼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蕭岚斜過臉望去,說話的卻是南院林牙蕭不哥。“是麽?”
“這能假得了麽?”蕭不哥沉着臉說道:“大王豈能不知朝中有多少人恨不能食衛王之肉?這些人,平素對大王可都是歌功頌德的,便是馬九哥——大王莫要忘記,朝野可都将他視爲大王門下客。”
蕭岚冷着臉,哼了一聲,“那本王可不敢當!”
“不論大王願不願意,如馬九哥輩平素出入大王帳中,過從甚密,那卻是衆所皆知之事。如今衛王事發,這些人好不容易看到機會,又見皇上令大王來審此案,誰不以爲是千載難逢之機會?以馬九哥之貴,甯可拼得自己一死,也想要将衛王送到鬼門關——他這麽做,怕的便是皇上心存一念之仁,以衛王之智術,隻要他逃脫此劫不死,誰能不怕他将來東山再起?”蕭不哥說着,漲粗了脖子,“若是到了這個時候,大王卻受那拖古烈盅惑,要放衛王一馬。大王想想——是不是真的想要将這些對衛王恨之入骨的人的怨恨,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來?若真有那一日,下官隻怕,這些人将要比怨恨衛王,十倍的怨恨大王!”
“蕭林牙說得不錯——大王他日得到的,不僅是怨歸己身,另一面,便是韓拖古烈這些人,心裏也不會真心擁戴大王。大王與他們本非同類,他們不過因爲大樹将傾,方來找大王這棵大樹依靠。倘若他們立足穩了,他們棄大王便如棄敝履,恕下官直言,隻要衛王尚在,這些人終究還得惟衛王馬首是瞻,可他日衛王渡過今日之厄,想要東山再起,大王便是頭一塊絆腳石——大王今日仁義,他日衛王未必仁義……”
“不錯,到時候大王在朝中,四面皆敵。謗言日至,大王行事素以忠義爲先,不拘小節,這诽謗日積月累,大王何以當之?”
耶律白與蕭不也也是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着。
蕭官奴一面打量着蕭岚神色,又道:“以老朽之見,大王欲聽韓拖古烈之言,不過兩個原因。一則爲耶律信之逼;一則不過爲國家惜材。老朽不才,可令大王不必與拖古烈盟,而兼得此二者。”
“哦?老哥有何妙策?”蕭岚對韓拖古烈,本來也沒多麽情誼可言,隻不過他這次對北樞密使之位,實是志在必得,因此衆人勸谏,他雖然有所顧忌,但終究是打動不了他。但蕭官奴此語,卻讓他不由動容。
“大王惜材愛材,此事不難。這天下之大,豈無遺珠,難不成便全在衛王、拖古烈門下?況且做官之人,終究不是誰的私人,隻要大王執政之時,任人惟賢,執法以公,内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便不必怕他日無人材可用;若那些人隻是衛王、拖古烈之私人,那是有材無德,大王又何必要用他們?若這些人既能爲朝廷效力,于私又與大王不和,這才是大王之幸!”
“說得不錯!”這番話雖說知易行難,但終究是說得在理,蕭岚點點頭,又問道:“那又要如何對何耶律信呢?”他心中最難以釋懷的,依舊是此事,若衛王舊屬将衛王之事,歸怨于他,韓拖古烈輩在朝野之中,甚至在皇帝面前,仍然是極有影響力的,這些人若從中作梗,他北樞密使之夢,終究也是泡影。若有得選擇,比起耶律信來,韓拖古烈可能更願意站在他這一邊;但若沒有選擇呢?
他豎起耳朵,卻聽蕭官奴微微笑道:“此事大王何不問楊判官?他現今就在帳外!”
“快請!”蕭岚幾乎有點迫不及待了。
2
廣平甸。
大遼皇帝之金帳,實與一行宮無異,丹墀龍床,金鼓斧钺,無不齊備。爲了保證光線,金帳之帳頂,特意開了幾個天窗,用從自大食買來的透明琉璃縫在上面,更可遮擋風雪。到了晚上,帳中一百二十架燭台,全部點起大宋皇帝送來的禮物——燭心灌入龍涎香的河陽蠟燭,不僅将帳内照得宛如白晝,龍涎香散發的香味,更是幽香數裏,沁人心脾。
大遼皇帝耶律濬如今正當壯年,他統治這個國家已經十五年。這十五年間,他率軍東征西讨,平定耶律乙辛之亂,統一全境。此後他對内勵精圖治,任賢委能,輕徭薄賦,對境内蠻夷剿撫并用,軟硬齊施,一步步加強對各部族的控制;對外他向北兼并斡朗改、轄戛斯,向東迫使高麗重新稱臣納貢,向西聯合西夏,大破回鹘、黑汗,抄掠寶貨子女無數,大遼鐵騎甚至遊曳于花剌子模境内,向南則迫使宋朝重新上貢歲币——無論用的是何名義,總之不僅彌補了兩國之間互市帶給遼國的損失,而且因爲與南海諸侯國的生口奴婢貿易蓬勃發展,如今大遼府庫之豐裕,是大遼太祖皇帝建國以來所未有。
在他的統治下,這個國家一改他父親耶律洪基在位的衰暮垂老之氣,如今已是國富兵強,百姓安居樂業,到處一片中興之象。
不但國家興盛,耶律濬的子嗣也很興旺,除了皇太子阿果外,耶律濬還生了十四個兒子,九個女兒。已被正式立爲皇太子、總北南樞密院事、尚書令、天下兵馬大元帥的皇長子耶律延禧現今已經十六歲,其餘的子女,十歲以上的也有五六個。這些子女中,阿果能文善武,頗有父風。去年,耶律濬令他到西京随耶律信學習治軍理民之術,耶律信面奏時,稱他聰明仁愛,體恤将士百姓,令耶律濬大感寬心——以後他就可以安心的替他選擇官員,建立東宮了。這方面,他決定以大唐制度爲基礎,略加變化。太子少傅他已經挑好了,就是渤海人韓拖古烈;太子少保應當是契丹人——到底是耶律信還是耶律沖哥,他仍然還在猶豫;唯一沒有拿定主意的是太子少師——耶律濬想在這個位置上選一個漢人。但這些可以慢慢來。
按說,皇帝做到他這個份上,除了妄求長生不死之外,就應當再無所求了。但耶律濬自小受儒家之教導,不僅是不信長生,在大遼曆代皇帝中,他也是最不崇佛的一位。
所以,人人都認爲他應當安享太平,百年之後,他也可以做爲一個賢君,流芳千古。
但是,耶律濬卻總是感覺他的功業并不完滿。
卡在他心頭的那根刺,就是南邊的宋朝。
他并沒有混一宇内的野心,但是,在他即位之初,南朝對他做過的那些事情,十五年來,他一直都耿耿于懷。某種程度上,這也是督促他勵精圖治的一個動力——南朝在不斷的強大,所以大遼也不能停止前進;而當他即位之初遼國内亂之時,南朝如何趁火打劫,中止歲币,強迫通商,插手高麗,重訂盟約……這十五年來,耶律濬無時無刻不想着要同樣的報複南朝。
六年前,他曾經想過興兵南下,但是卻被他的大臣們勸止。他的重臣們,絕大多數都主張維持與宋朝的通好。但他總算迫使宋朝簽訂了一個條約——改頭換面的歲币。
這讓他略略感覺到一種報複的快感。
他又接受蕭佑丹的建議,不遺餘力的扶植李秉常,既能收獲實利,又可以給南朝在西邊,重新樹立一個強鄰……
但這終究仍不得快意。
真正的報複,需要如承天皇太後一樣,兵臨城下,讓自以爲中興的宋朝君臣,再簽一次城下之盟!
然後,他再揮師東進,吞并高麗,讓背叛的奴才知道叛逆的下場!
在這之後,遼宋之間,才能有真正永久的通好。
與大部分的契丹人一樣,耶律濬對于宋朝,在内心深處,其實頗有好感。兩國之間,以南北相稱,永爲兄弟之邦,這倒是許多契丹人的希望——耶律濬曾經披覽曆代大遼的重臣死前的遺表,其中在死前懇切的請求皇帝維持與宋和好的奏折,不可勝數。
但是,南朝的君臣卻缺少這份雅量。
十五年前的落井下石,需要被好好教訓一下。隻有這樣,宋人才會真正接受大遼的存在,兩國才會有真正的通好。
否則的話,那些宋人,永遠也不會忘記什麽“幽薊故土”——這些人從來都不會去想想,幽薊之地,大遼又不是從宋朝手裏奪來的!以建國的曆史而言,大遼建國之時,宋朝還不知道在哪裏呢!契丹祖先受過大唐敕封,是正兒八經的大唐封臣,要論繼承大唐之遺産,大遼更有資格。若一定要說什麽“漢唐故土”不“故土”的,那些宋人不是老說契丹是匈奴之後麽?史遷說得清清楚楚,匈奴又是夏人之後!那他們是打算按漢匈最初的國土分割重新劃界呢?還是打算更早一點,按夏人與周人的分割來劃界?
便如韓拖古烈所說的,大遼有必要讓一些冥頑不靈的宋人知道,以法統而言,以血統而言,大遼皆有資格稱中國!遼宋兩國,皆是諸夏,宋人沒有資格以中國驕人,更沒有什麽理所當然的“漢唐故土”!兩國之間,宋朝建國之後屢屢尋釁,十五年前宋人趁火打劫,全是由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