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3)

第49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3)

因爲行禮辎重甚多,在完顔阿骨打部的護衛下,使團又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于到了廣平甸。到了這廣平甸,唐康便即恍然大悟,方知這所謂的“冬捺缽”,說白了,不過是契丹皇帝帶着群臣一起避寒。這廣平甸位于遼國之永州,乃是一片東西二十多裏,南北十多裏,地勢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卻因爲有兩河在此流過交彙,反使廣平甸成一得天獨厚之地,因爲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個極溫暖舒适的所在。加上又離契丹人心中之聖山木葉山不遠,契丹人堅信木葉山與其始姐及部族發源皆有極重要的關系,每歲十月,遼主與遼國皇後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缽”選中廣平甸,不僅隐有祈望木葉山保佑之意,隻怕同時亦是爲了方便。

契丹建國之時間,較宋朝猶長,這廣平甸既是遼主每年必來之所,雖說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營造宮室殿宇,然畢竟也自有其規模氣象了。自進廣平甸,唐康便見帳幕相連,幾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帳幕全是坐西向東。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樹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渾然忘記自己原來身處沙漠之中。

那完顔阿骨打部護送着使團到了廣平甸,便告了辭回去交差。接伴官則引着使團進了一處帳蓬——唐康諸人也不以爲異,這一路以來,他們所住的驿館,幾乎全部都是氈帳館——驿館的官吏們顯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團前來的消息,準備得亦頗爲妥當,幾十名兵吏使婢幫着宋朝使團的随從搬卸行禮,幾名通譯跑前跑後,幫着翻譯交流。驿館特意撥出來五座帳蓬給宋朝使團,唐康與童貫各占一座,其他随從兵吏占兩座,歌妓們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們安頓下來後,也告了個罪,吩咐幾個小吏在那裏聽候差遣,也辭了出去交差。

前前後後又忙碌了一陣,伴當伺侯着唐康洗了臉,換過幹淨衣服,又有遼國北樞密院、敵烈麻都司[192]的官員前來問候,唐康心裏挂念着正事,免不得要詢問遞交國書及觐見遼主之事,但那兩個官員職位低微,隻是一個勁請他們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風之宴。唐康又問他們是否能拜見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或敵烈麻都趙思茅,二人亦是吱吱唔唔;又問能否去會見大宋朝駐遼正使樸彥成,二人也是一問三不知。

唐康頓時疑心起契丹有心輕視,他使前雖然花了很大功夫,翻閱密院檔案,記熟外交禮儀,但這些小事,卻是檔案裏所不會記載,禮儀裏沒有規定的。他心裏雖然惱怒,卻到底也不敢孟浪,隻得耐着性子,計議着權忍一日,待到明日見了重要的官員,再做計較。

打發了那兩個契丹官員,唐康眼見天色還不算太晚,正是夕陽将落未落之際,他好不容易來一次契丹,雖然知道身處廣平甸内,契丹人必不會允許他随意離開驿館,但他卻也不想躲在帳蓬之内,吩咐過伴當,便信步出了帳蓬,在驿館内閑步。一路所遇,館内的契丹人見到他,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或欠身行禮,或是對他視若無睹,仍舊大聲說笑,隻是他們都是用契丹話交談,說的是什麽,唐康卻是一句話也聽不懂。他細心觀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飾,卻也察覺不到什麽憂容,館内人衆,自小吏到厮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舊之處。他又回想一路前來之所見所聞,雖然這廣平甸驿館之内,或的确可能是遼人刻意粉飾,但自南京至中京,至中京至廣平甸,沿途所過驿館,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确也是沒見過一人面有饑色。到了這時候,唐康終于不得不承認,契丹如今的确也是處于“治世”之中。

“契丹不可促圖!”——唐康心裏,突然冒出他的頂頭上司、樞密使韓維這兩年常說的一句話來。在汴京時,唐康和他的同僚們,私下裏都對老眼昏花的韓維頗有微辭,他們覺得韓維越老越怯懦,全無當年智勇。但是……唐康心裏面突然有一點動搖。

沒有親身到過遼國的時候,無論從紙面上看到多少檔案、情報,又從别人那裏聽到多少傳聞,唐康心裏面對遼國能處于“治世”,也始終是懷疑的。這種心态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認契丹處于治世,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的人,在心裏面,也是不曾将夷狄之治世當一回事的,夷狄畢竟隻是夷狄而已,他們的治世,又怎能與中夏相比?絕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終其一生,都從未到過遼國,因此他們對遼國的了解,來自于攙雜着真實與誇張的傳聞,還有一些書面的記載。但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其實亦不是那麽靠得住的。任何親身到過遼國的人,都會有完全不同的感覺——從南京到中京所見到富庶,從中京到廣平甸所見到的廣闊,的确能讓唐康真正體會到,契丹是一個可以與大宋相提并論的大國。

在宋朝的官員中,唐康已然是屬于對契丹有相當認識的那群人,是樞密院内所謂的“知北事者”,但既便如此,當此前間接的認知與此時直觀的觀察一一相互印證之後,鮮活起來的遼國,仍然讓唐康感覺到驚訝。

唐康原本準備用一種最強烈的态度,終止條約,并趁機狠狠的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悶氣。如若契丹人惱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懷,若契丹膽敢興兵,大宋正好趁機一舉恢複幽薊故地!

但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年輕狂不可一世的少年,這一路的旅途,讓唐康不知不覺的收斂起心中的那種隻求快意的沖動。他永遠都不會接受那種條約,他也絕不會委曲求全的“妥爲解釋”,大宋理當理直氣壯的終止條約,如此,才能讓契丹人明白這個世界已經有了新的規則。但是,他也願意在這個過程中,給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懼怕因爲談判失敗而挑起戰争,也不會刻意去回避戰争,但是,他也不會再去尋求戰争。

那樣可有點愚蠢。

2

然而,契丹人卻并沒有體諒唐康的心情。次日,敵烈麻都趙思茅在前來接受了唐康所遞交的國書與禮物,并且設宴宴請了唐康與童貫之後,從此便如人間蒸發,消失不見。此後日複一日,唐康與童貫幾乎是被軟禁在了驿館裏,二人被限制離開驿館的範圍,每日裏雖然總有幾個官員前來作陪,大宴小宴不斷,但是契丹人卻既不肯與唐康開始談判,也避而不談何時可以讓他觐見遼主與北樞密使蕭佑丹。甚至連樸彥成那邊,也沓無音訊。

唐康與童貫幾次商議,都覺得甚爲蹊跷,二人有時甚至疑心契丹已經南下。但無論唐康據理力争,還是赤裸裸的威脅,甚至是私底下行賄……他用盡所有的手段,終究是得不到半點線索。而遼人始終是以禮相待,隻勸他稍安勿躁。

這裏始終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無可奈何之下,隻能暗自懊惱,使團内原有一個通譯,但過了遼國南京後,便染上疾病,因爲漢語本是當時各國外交場所之通用語言,遼國、西夏、大理、高麗、交趾諸國,無不采用漢字,社會上層更是普遍會說漢話,所以當時唐康也不以爲意,将他留在了中京使館養病。他設想過使遼會遇到的種種困難,卻不曾想到會遇到這種窘境。甚而,原本驿館之内的兵吏厮役,是最易收買、最易露出蛛絲馬迹的,但不想他這驿館内的契丹兵吏厮役,竟沒有一個人會說漢話,更不用說識漢字了,整個驿館内的遼人,隻有四個通譯懂漢話。

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爲之。以遼國境内懂漢話的人口之衆,似乎這種廣平甸内的驿館,已略相當于大宋的都亭驿的地位了,在這裏聽差的兵吏,别說漢話,隻怕天下四方各國之語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麽是這些人裝聾作啞,要麽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漢話的人來“招待”他們。

定是出了什麽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麽事情,唐康卻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若說契丹已決意翻臉,甚至已經興兵南下,可他們雖被軟禁,但除了與外界隔離之外,遼人到底還是以禮相待——若兩國真的開戰,遼國不将他們放逐到小海,也應當将他們移入上京,斷無還讓他們留在廣平甸之理,更何況他們雖然被軟禁,卻也沒聽到外面有大軍行動的動靜,真是大軍開動,廣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遼人既無必要瞞他們,也沒有瞞得住他們的可能,除非是他們到此之前,遼人早已南下了,但若真是那樣,那不僅職方館可說是無能之極,便是大宋河東、河北的文武官員,卻全部成爲了草包。因此雖然偶爾難免疑神疑鬼,但唐康到底還沒失了冷靜,仔細分析之下,便覺得這極不可能。

而若說契丹有意想以此來挫折他們的銳氣,做爲一種談判手段,可談判既未開始,又何來此說?何況遼人也不曾斷水斷糧,加以威逼——契丹雖說常自居中國,僭稱正朔,但畢竟脫不了夷狄的野蠻習氣,談判時斷水斷糧借此威逼使者屈服,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自他們老祖宗匈奴[193]那會,便已屢見不鮮,如今故伎重施,也不稀奇。因此,這也不合情理。

還有一個可能,便是契丹内部有大變。然而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隻想想都覺得荒唐,他雖然日夜盼着契丹倒黴,但無論他來遼國前所聽到的傳聞,所讀到的檔案,還是他來遼國後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哪怕他極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遼國正是太平之世,稱得上在朝君明臣賢,在野百姓安居樂業。契丹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謀之士,自遼主耶律濬登基以來,執政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中興,連大宋都有許多士大夫将之比爲諸葛武侯第二。雖說近幾年來,遼國的元老勳貴,如耶律寅吉、蕭素、蕭岩壽、蕭惟信、蕭奪剌、蕭迂魯等人,相繼去逝,但遼國朝中依然還有蕭禧、蕭阿魯帶、蕭忽古、撒撥這樣的老臣,至于正當壯年的名臣名将,如韓拖古烈、趙思茅、室得臣、韓何葛、馬九哥、耶律信、耶律沖哥、韓寶等等,可說不計其數。便是那些後起之秀,也不容小觑,如南院大王蕭岚,雖是外戚出身,乃遼國太子的親舅舅,皇後的親弟弟,但是職方館的情報也說他在遼國“深孚衆望”,屢次率軍平叛,皆得克捷,“頗有名将之風”……更何況,還有一個威望極高的蕭佑丹在!要說是因爲契丹内部有變,唐康倒更願意相信契丹已經南下了。

唐康與童貫設想了各種各樣可能,卻始終猜不透發生了什麽事。

在這度日如年的軟禁之中,唐康與童貫莫名其妙的度過了十天。

宋紹聖六年,遼太平中興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與平時一樣,起來洗漱之後,便開始找了個空曠地舞劍。練過劍後,童貫也和往常一樣,帶了弓箭前來,樹好靶子,開始練箭。唐康一面在心裏想着今天要如何折騰契丹的接伴官,一面指導童貫練習弓箭。

童貫雖然隻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卻大不相同——内西頭供奉官、内東門司勾當官,在内侍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更何況他是立過大功的内侍,皇太後與小皇帝跟前的小紅人,便是高太後,也對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貫與石越有些來往,但自從李向安被高太後趕到瑞宋島後,宮中如今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陳衍和李舜舉——陳衍是高太後身邊的老人,自不必說;李舜舉算是先皇帝高宗時那些得寵的宦官中碩果僅存者,其餘的大貂珰,死的死了,活着的,都是如李憲、李向安一樣,遠遠在外頭,看起來隻要高太後不死,他們便沒什麽機會再回汴京,李向安還算好的,李憲在先皇帝在位時,頗得罪了一些舊黨君子,若非石越念及當年伐夏之時,李憲在他麾下時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功勞,他早已不知道被舊黨的君子們怎麽個作賤法。但李舜舉卻與李向安、李憲這些人不同,他是個頗得舊黨好感的宦官,此人雖是個宦官,骨子裏卻是與舊黨的君子們一個作派,根子上稱得上是個“士大夫”,但偏偏他還懂得分際,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子們一個位置上,外面上還守着宦官的本份——象這種人,舊黨的君子們要不喜歡他才奇怪。然宮裏自從有了這兩人主事,以往所謂的“中外交通之弊”,的确是驟然收斂了。陳衍的家挨着範純仁府,平時這位“大貂珰”回到府上,竟連話都不敢高聲說,每日裏就會吓唬那些小黃門,說若犯了事被相公們拿住,便被取劍斬了,也隻能自認倒黴。不必說漢唐,便是有宋以來,内侍們見着外朝的士大夫們,也是從來都沒有這麽誠惶誠恐過。

想先朝之時,新黨舊黨,無論說得多好聽,實際無不與内侍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而石越交結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後蜇伏的那段時間,暗地裏也不曾間斷過。但自垂簾之後,一來石府與清河郡主的關系非同小可,二來有了陳衍與李舜舉這兩位在主事,也的确有所忌憚,怕落人口實,連石越也不得不收斂起來。因此這幾年來,石府與童貫也漸漸疏遠,少了往來。

隻不料童貫卻是個膽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對唐康十分親熱,凡事又讓着唐康三分,隻是安于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機伶曉事,唐康本是自視甚高之人,對宦官原是不太待見的,更不願落個“交通宦官”的話柄,但自出使來,朝夕相處這麽一陣日子,二人關系,卻是想不熟絡起來都難。童貫因找了機會,與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法,内侍若不立軍功,難以升遷,他知道唐康的武藝,多得名家指點,因求他趁便教習箭法——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術得自陽信侯田烈武親傳,在文官當中,也是小有名氣的神射手。唐康推脫幾次,情面難卻,到底答應下來,隻想内侍都是養尊處優,哪裏吃得了練習之苦,裝模作樣幾日也就罷了。卻不料這童貫與尋常内侍不同,他力氣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點,又肯每日苦練,十數日間,箭術便突飛猛進,連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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