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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北國,空曠、遼闊,朔風在原野間呼嘯,經霜的樹葉,在這寒風中猝然脫落,在幹燥的沙碛地面上旋轉、飛舞着。
唐康騎在馬上,舉目四顧,目力所及之内,除了他身後綿延逶迤的使團,以及周圍護送的契丹軍隊,整個天地之間,竟似渺無人煙一般。隻有幾隻烏鴉落在遠處河邊的幾棵楊樹上,張開翅膀,凄涼的叫着——雖然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北方度過,但對唐康而言,這種黑色的大鳥,始終是不祥的象征,這一點上,顯示着他骨子裏依然是南方人——而這更讓唐康心裏泛起一種蒼涼的感覺。
再走二十裏,便是廣平甸——契丹皇帝冬捺缽的行在之所。
唐康始終無法理解契丹人的思維。做爲一個積極推行漢化,銳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濬進一步強化了他的中京大定府作爲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這個皇帝卻始終未能徹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帶着自己的朝廷到處亂轉。這樣的統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爲主之時,或許還并無不可;然而,在耶律濬的銳意變革之後,遼國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縣人口越來越多,此時還搞什麽“四時捺缽”,就顯得有點食古不化了。
當然,這隻是契丹的内政。耶律濬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國家,唐康隻會幸災樂禍,絕不會有半點的同情與擔心。隻是契丹的這種制度,對于各國的使臣來說,同樣也是一種折磨。在各國通行互派常駐使臣的今日,耶律濬的四時捺缽,亦意味着各國的駐遼使臣們也必須每年跟着他到處亂跑。而對于唐康這樣的特使來說,則意味着他必須在寒風凜冽的季節,鞍馬勞頓,跑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拜會契丹的皇帝。
唐康在心裏咒罵着。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種興奮。
這一年是大遼太平中興十一年,大宋紹聖六年。時方三十六歲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績優異,累遷至武經閣侍讀、樞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遼,乃是爲了與遼國談判,修改或終止由如今的兵部尚書章惇在六年前與遼國簽訂的“互市條約”。
熙甯十八年簽訂的那份條約,原本應當在去年五年到期後就終止,但宋遼雙方談判沒有結果,左丞相司馬光顧及兩朝交好,又做出妥協,令此議延長了一年。然此事卻在宋朝朝野招緻極大的不滿,更鬧出不少風波,迫于壓力,兩府終于決定,無論如何,都必須修改或終止條約。這才差唐康爲特使,出使遼國,向耶律濬表示誠意,并妥爲解釋。
妥爲解釋!
唐康不由在心裏冷笑着。
說到底,這不過是司馬光的一廂情願罷了。自從紹聖三年,太皇太後下旨改左右仆射爲左右丞相後,七十多歲的左丞相司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中,便是越來越保守,越來越怯懦怕事了——
他先是在紹聖三年,上表請求召回呂公著,但呂公著回京時,已是口齒不清,不到一個月,便老死于府中。然後,他又請求召回文彥博,但文彥博堅拒不允,反而請求緻仕,最後以太師、加兩鎮節度使緻仕,隐居于洛陽。
僅以此一事,唐康便覺司馬光不及文彥博多矣。
這并非是因爲唐康是文家的孫女婿,所以偏袒文彥博。便以與遼國互市條約之事來說,六年前簽訂此約,或屬迫不得已,然至紹聖五年,大宋朝早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時的困境。
先是紹聖元年,宋夏議和。石越與司馬光一道,頂着國内反對者的壓力,遣蔡卞出使夏國,在黑水城與李秉常議定盟約,宋朝以允許秉常每歲遣使祭祖、遣送願意西遷的黨項貴人、開換互市、重新冊封李秉常爲西夏國王、同意兩國互駐使節一共五項讓步,換取秉常向宋稱臣并采用宋朝年号。紹聖二年,王安禮與李憲又奉旨與西夏議定邊界,雙方并口頭承諾,秉常不再東向圖謀西夏故地,而宋朝則默認秉常兼并西域之行爲。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經營西域,再無東顧之憂。而宋朝在全面收縮之戰略下,也樂得換取西北邊境之安甯,從此可以着力消化收複的河西之地,進一步鞏固在河西的統治。
這一策略效果顯著,雖然有情報顯示,在紹聖五年,已然兼并高昌、龜茲,并且數度大破黑汗,眼見着就要并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遷都高昌後,悄悄地恢複了年号。但是,這幾年來,宋夏邊境,卻是的的确确做到了和平相處。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兩國互市規模不斷擴大,宋朝從河西至橫山、河湟,戶口滋衍,府庫充盈,阡陌相連,羊牛成群。而宋軍大量轉爲屯田軍,不僅極大減輕了朝廷的财政負擔,連帶着讓陝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亂以後難得的休養生息時間。紹聖五年,朝廷更是在橫山、河湟、河西諸地,做了一件曠古絕今的大事:朝廷征召了三千餘僧道,在這些地區大做法事,超度死于戰争中的亡魂——這倒并非沒有先例,但此後,石越又下令這些僧道深入各蕃部,替各蕃部免費醫治人畜,朝廷并爲此拔出三十萬貫缗錢,購買草藥,賜予諸部落。
石越此舉,固然顯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關系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間接展示了宋朝的财政狀況是怎麽樣的良好。
的确,時至今時今日,汴京的物價,仍然未能恢複到七八年以前的水準,但自熙甯十八年發行鹽債開始,盡管圍繞鹽債之事,争議不斷,甚至偶有緊張之局面,但得到司馬光與王安石支持的鹽債,畢竟得以順利發行,朝廷得此巨額資金,不僅可以爲交鈔、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而且還幫助朝廷度過了财政困難之時期。
在交鈔與錢莊穩定之後,盡管很快在海外之淩州與金洲又發生了戰争,但原本預期将慘淡經營的海商與東南作坊,卻也因爲封建,獲得了新的機會。自熙甯十八年開始,每年都有不同數量的宗室之藩,他們在汴京與杭州大量變賣資産,以購買需要的物品,并募集人才與勞動力,大宋朝一百餘年來宗室的财富積累,在幾年之内,幾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場,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與杭州的交易活躍繁榮,由此帶動的一個個地區、行業的繁榮,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國後,爲籌措最初的資金,諸侯們更是不惜大量的出賣利益,從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務關稅,到開放礦山,更有甚者甚至雇傭“武伴當”爲傭兵,替他們征服夷人,然後諸侯與傭兵們坐地分成,分享賦稅……
海商們在諸侯國或身居要職,或與諸侯們分庭抗禮,但多數人仍然甘願當宋朝的臣民,他們也給宋朝朝廷帶來了可觀的稅收。紹聖五年,朝廷在市舶務關稅、海外商品禁榷專賣兩項收入上,便超過了一千萬貫缗錢。而這,還是在宋辇交惡,東西商路幾近斷絕的情況下取得的。
東南諸路更趨繁榮,不僅兩浙、福建諸路遠勝舊觀,湖廣四路的戶口、墾田數、糧食産量、稅收,更是逐年增長。而益州路曆五六年之休養,亦已漸漸恢複元氣。在劃定蜀币區、禁軍大舉北撤後,益州物價漸漸平穩,此後五年間,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的回收着紙币,至紹聖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來反比以往做爲鐵錢區時更加樂觀。雖然朝廷仍未開放蜀币與交鈔之兌換,人們出入益州,攜帶錢鈔無用,隻能帶貨物或者黃白之物,但這與以往實施鐵錢區時一樣,貨币的不能通用,反倒促進了益州與外界的貿易。而蜀币做爲鐵錢所沒有的優點是,發行蜀币成本遠遠低于鐵錢,而鐵錢易于盜鑄,攜帶不便,蜀币則反而盜印不易,攜帶方便。五年時間,不僅益州軍民早已接受蜀币,據唐康所知,更有商人不惜幹犯法令,私下裏替出入益州的旅人兌換交鈔、蜀币,在那些商人那裏,一貫蜀币甚至能換到一貫二十文的交鈔。也就是說,在實際上,蜀币已比交鈔更值錢。
的确,益州的自我恢複能力是驚人的。隻須朝廷安份下來,百姓就會扛起鋤頭,自己養活自己。陳元鳳在益州,隻花了不到兩年時間,剿撫并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盜賊,并因此升任轉運副使。
叛亂的西南夷在幾次主動出擊騷擾皆被王厚、慕容謙擊敗後,很快便不敢再挑釁宋朝。眼見着一兩年間宋軍都未來征讨,這些叛亂的部落順理成章的又重新開始了互相之間的仇殺,在陳元鳳、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的暗中挑撥、收買、分化之下,三四年間,這些部族要麽重新歸附宋朝,要麽早已經将項上人頭,懸在了戎州的城門之上。
紹聖五年,陳元鳳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狀,請求朝廷允許他發益州之兵,清算當年西南夷叛亂時的領頭部落,乃至要懲戒後來曾經接納過某幾個部族投附的大理國。
在司馬光做主的政事堂,這份奏狀當然不可能被采納。爲了怕陳元鳳惹事生非,司馬光幹脆将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曆練”爲名,升任河北路學政使。
紹聖五年的司馬光,是如日中天的司馬光。無論他做什麽事,兩府都沒有人會反對。
在這一年,朝廷如約贖回了第一批五年期的鹽債,沒有一文錢的拖欠。舊黨中與司馬光漸漸疏遠的那群人,雖然也有極少數的人,将此視爲自己持續五年抗争的勝利,宣稱朝廷隻是勉強做了件理所應當的事,但大多數人,要麽沉默不語,閉上了嘴巴,要麽公開轉變态度,贊揚司馬光。
仿佛這全是司馬君實的功勞!唐康在心裏面憤憤不平的想道。仿佛這全是司馬君實的功勞!
其實誰都知道,若非是石越,甚至若非是有王安石在杭州主持東南之鹽債、封建諸事,根本便不可能有今日之局面。然而,汴京的舊黨們記不起遠在杭州的王安石,也将石越的功績視爲理所當然,在他們看來,這一切的關鍵,全在于當初司馬光堅定的支持了石越。
世間之事,便是如此的荒誕可笑。
所以,這一年,司馬光的威望達到了頂點。
但紹聖五年的司馬光,亦是暮氣沉沉的司馬光。
這位七十多歲的司馬相公,已經不能每日上朝,隻能五日一朝。政事堂的政務,幾乎全部是由石越與範純仁主持。而這位左丞相所做的事情,則是拒絕了陳元鳳清算西南夷逆首的奏狀,駁回了文煥、薛奕請求西征注辇國的奏狀,默認了李秉常在高昌恢複年号,委曲求全的繼續執行與契丹這份早應終止的條約!
他支持的唯一一件大事,是再發行五百萬缗新債券,用來籌措資金,修複陝西的灌溉水道。紹聖五年,朝廷國庫倒并不缺錢,隻不過石越與兩府皆認爲國庫裏應當多留一點積蓄,以備不時之需,而直到那時候,在究竟應當繼續回收交鈔,還是可以适當再發行一些交鈔之間,兩府依然拿不定主意。這一點上,每個人都是驚弓之鳥,不管食貨社提出多少理論,太府寺怎麽進谏,甚至連石越都固執的認爲,在國庫儲備的金銀銅與發行的交鈔最少達到一比三之前,絕對不宜再發行交鈔。司馬光顯然也持這種心理,于是,發行适度的債券,反而更加容易得到兩府的支持。
總而言之,司馬光依然抱着他熙甯十八年所定下的策略,不肯做出任何改變。隻要沒有人來侵犯大宋,他便不希望興起一絲半點的邊事,無論那對宋朝有利還是無益;隻要财政不出問題,他便希望将當前的政策繼續維持下去,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冒險政策出現……
但是,司馬光甘心如此,可并不代表這個國家甘心如此!
這不是一個安靜的時代。
亦不是一個屬于七十多歲的老人的時代。
“虜帳冬在沙陀中,
索羊織葦稱行宮。
從官星散依冢阜,
氈蘆窟室欺霜風,
春梁煮雪安得飽,
擊兔射鹿誇強雄,
朝廷經略窮海宇,
歲遺缯絮消頑兇……”
突然,唐康身後的車隊中,傳來歌女的清聲,在這沉默而枯燥的旅途中,悅耳的歌喉,有時候的确是能鼓舞起人們的士氣來。
但這歌聲,卻叫唐康微微皺起了眉來。
這歌的歌詞,乃是由蘇轍昔年出使契丹後,所寫的《虜帳》一詩。他使團中的十名官妓,乃是宋朝送給遼主的禮物,此時遠來這塞北之地,感傷觸懷,亦屬人之常情。然出使契丹,最忌諱的,便是以華夏驕人,這常易引起兩國的糾紛,蘇轍此詩,又是說“虜帳”,又是說“頑兇”,對契丹可不太尊重。
他瞥了一眼陪伴的契丹官員與将士,他們也都在側耳傾聽着,但臉上卻并無不悅之意。唐康不由得一愣,這時才想起來,那歌女乃是用吳語作歌,身邊的這些契丹官員,縱然聽得懂漢話,充其量也就是能聽懂汴京官話而已,要想聽懂吳語,那是斷斷不可能的。
唐康自失的一笑,放下心來,心思又轉到歌詞上來,“朝廷經略窮海宇,歲遺缯絮消頑兇”,這樣的日子,将一去不複返了。
便在此時,隻聽到“嗚——嗚——嗚——”,連續的号角之聲從前方傳來,唐康便見護送使團的一個契丹武官從腰間摘起号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使團停了下來。頃刻之間,方才還是渺無人煙的曠野中,不知從哪裏突然插出來一隊騎兵,向着使團疾馳而來。
契丹接伴官策馬到唐康身邊,抱拳笑道:“唐大人,前面便是耶律沖哥将軍的防區了。”
“耶律沖哥?”唐康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中竟露出幾分期盼之意。但這須怪不得唐康,耶律沖哥,的确,他已經久仰了,自紹聖以來,這位全天下聲名最盛的将軍!
“唐大人,童大人,一路辛苦。”
唐康見着那隊騎兵在離自己一行五六十步時翻身下馬。一個二十來歲,身着白色胡服,體格矯健,頭領模樣的北朝男子大步走過來,抱拳朝自己與副使童貫打着招呼。他一面和童貫抱拳回禮,心裏正暗思着樞密院的檔案中,曾記載哪個契丹官員是這般模樣,卻聽那契丹接伴官已趨步上前,行禮道:“狀元公……”
唐康聽見這三字,心頭“啊”的一下,恍然道:“原來是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