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蕃人都敬畏這位縣主,對她又有一種莫名的親切。也許是因爲她是第一個敢于進入“牌水居”的邺國貴人——那是漢人對三佛齊當地蓋在木筏上的房屋的稱呼;也許是因爲打獵歇息的時候,她會毫與顧忌的蕃人向導一道席地而坐,痛飲椰子酒……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城外的蕃人見着邺國的其他部隊,往往便躲藏逃匿,但若見到柔嘉縣主的儀仗,甚至有人會主動請求做向導。
而大約過了一兩個月左右,柔嘉縣主又有一樣新的愛好。某日,她騎着小白象在新邺城中閑逛之時,竟撞上了一個邺軍兵士在淩辱一個三佛齊婦人——這種現象,在邺國部衆入城以後并不罕見,即便宗澤、趙仲珙多次嚴申紀律,但既無嚴厲之處罰,竟是屢禁不絕——此次這人撞到柔嘉手裏,卻是倒了大黴,柔嘉叫侍衛将此人帶到邺國社稷之前,擊響大鍾,召來邺國部衆,然後向趙宗漢禀明其罪行,不待他人求情,便以大宋皇帝所賜斧钺,将之斬于社稷之前。
自從做了這樁大快人心之事後,邺軍一軍肅然,軍中将士,行事大爲收斂。而柔嘉自覺做了一件好事,更是洋洋得意,從此竟是樂此不疲。她每隔一二日,便要巡行城中,凡有人犯禁,便繩之于社稷之前,召集衆人,宣明罪惡,然後或鞭或杖,以罪定刑。盡管這位縣主并無斷案之能,但她與邺國公趙宗漢,卻正是各有所長,相得益彰。趙宗漢本人還算聰明,案情之是非曲直,輕易亦瞞不了他,但到了量刑之時,他卻猶豫不決,永遠拿不定主意;而柔嘉則常常一言而決,雖嫌孟浪,卻也大體适當。以趙宗漢的性格,隻要女兒拿定主意,他便也随即默認,不再反對。因此父女二人,一審一斷,一兩個月内,竟也令城中違法犯禁之事,大爲減少。
而盡管這司法之權,名義上乃是由趙宗漢或趙仲珙主持,事實上若僅憑柔嘉一人,也的确不可能有此成效——多半會适得其反亦未可知,但城中蕃漢百姓,卻不會管這許多,竟将這功勞,全部歸到了柔嘉的身上。尤其對蕃部百姓來說,新邺城中的漢人,自邺國公趙宗漢以下,恐怕便沒有什麽好人,隻有柔嘉縣主才是菩薩心腸……
其實宗澤倒時時會疑心柔嘉如此熱衷于主持正義,其實不過是爲了一時貪玩。他這種疑心并非是沒有根據的——柔嘉從來都不會爲了巡城而耽誤她外出打獵的樂趣;對于六承勾鞭責蕃人,她也無動于衷,未見得有多麽同情;偶爾,她也會把抓到的罪犯丢給她的父兄,自己匆匆離去,而最後,宗澤會知道那時間正好有一艘商船帶着新貨來了新邺……
但無論如何,宗澤都會藏好自己的懷疑。
有柔嘉縣主這麽一個人存在,對于緩和新邺城内的敵對情緒是極有好處的。城内的蕃人厭惡、痛恨邺國公趙宗漢的統治,總比他們厭惡、痛恨宋人的統治要好。
而且,最重要的是,柔嘉的表現,讓宗澤相信,不論她的本心是什麽,隻要善于引導,這位縣主就有機會将這個國家帶上一條正确的道路。
并且,她是邺國一系,姓趙的人當中,宗澤所能找到的唯一人選。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試一試。
5
“縣主萬福。”
“咦?宗将軍,你回來了?”柔嘉對于突然看見宗澤出現在自己面前,似乎頗有些驚訝,她将左手放在她的棗紅馬的馬頸上,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坐騎,一面望着宗澤,笑道:“我聽說薛侯召将軍去淩牙門,怎的回來這麽快法?”
“淩牙門的事情了了,在那裏呆久了亦沒甚意思。”宗澤欠身笑道,他低着頭,眼角的餘光卻遠遠瞥見幾個蕃人牽着柔嘉的白象出來,他又看了一眼周圍整裝待發的侍衛們,“縣主又要出去打獵麽?”
“是啊。宗将軍要不要一起去?聽說南邊的山中有大蟲,此番定要打隻大蟲回來給我爹爹做坐墊。”柔嘉笑道:“前幾日宗将軍不在,我還生捉了一隻畜牲,象野豬又不是野豬,前半身黑,後半身全白,找人問了,才知道原來這畜牲就是貘。爹爹說,這是辟邪神物,乃是天大的吉兆,待養段日子,便要将它送往京師進貢。我哥哥說,白樂天寫過一篇什麽《貘屏贊》,道這畜牲隻吃生鐵,我喚人弄來幾斤生鐵喂它,它卻是連聞都不聞。”
宗澤聽得這話,幾乎笑出聲來,忍笑說道:“隻怕白樂天也未必見過真貘,這畜牲《爾雅》中有載,然後世卻未必有幾人見過真物。這貘非鐵不食的傳聞,白樂天亦隻是讀《山海經》讀來的……依末将之見,縣主還是喂它點果子便好。”
“将軍讀書真多,見聞亦博。”柔嘉贊道,又抿着嘴笑道:“我還是聽了這裏蕃人的話,才喂了果子。我二哥卻死活不信這裏的蕃人說的話比白樂天還靠譜,他到現在還疑心那些蕃人在果子做了手腳哩。”
宗澤亦不禁莞爾。卻聽柔嘉又問道:“将軍來找我,可是有何事麽?”
“這個……末将原本是想請縣主去看操練的……”宗澤遲疑道,“但……”
“操練?”柔嘉不待宗澤說完,已愕然說道:“怎的突然請我去看什麽操練?我大哥呢?”
“世子也在。”宗澤連忙道:“隻是這次操練,卻與平常有些不同。”
“哦?卻又是有何不同?”柔嘉越發覺得奇怪。
宗澤又笑着解釋道:“正要禀報縣主。末将此番前往淩牙門,蒙薛侯應允,替咱們邺軍購了一批小火炮……”
“小火炮?”柔嘉撇撇嘴,她早已見過火炮,因此一點也不覺得有何希奇。
宗澤又笑道:“正是,不過這是一種一個兵士便可使用的火炮。爲掩人耳目,曹允叔替它改了名字,喚做火铳。咱們一共買了三十幾隻,今日是第一次操練,因此末将特來請縣主觀操。”
“爲何要掩人耳目?”柔嘉奇道,但卻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待宗澤回答,馬上又說道:“打獵天天能打,既是如此,我便随将軍去看他們操練。”她一面說着,一面躍身上馬,亦不回頭,朝身後的侍衛吩咐道:“張受,吩咐下去,今日不打獵了,大夥去看操練火铳。”
說罷,駕的一聲,策馬朝校場方向奔去。
宗澤見她如此風風火火,也連忙去解了馬,追了過去。
因爲内城正在修建,邺軍的校場,臨時設在了新邺城西北的一處空曠地上。當地盛産各種樹木,故校場四周的房舍、圍牆,全是木質,房舍建築時,全用中原之法,隻是屋頂既非用瓦,亦非是茅草,而是因地制宜,用椰樹葉子覆蓋,以遮蔽風雨。
在這樣的異國他鄉,盡管宗澤早已預言邺國之部衆不可以盡數爲兵,但任何諸侯國建國,都隻能采用全民皆兵的戰略。因此,至少在名義上,邺國漢部所有适齡男子,都被編入了邺軍。宗澤采用的是最簡單的編隊之法,十人爲一隊,十隊爲一都,都上不設指揮,大略以十都爲一營,整個邺國的男子,被編成四營,以“前後左右”名之。
若是按着這樣的規模來說,四千餘衆的邺軍,擠在這個小小的校場操練,自然頗嫌擁擠。但實際上,邺軍的校場,卻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一個殘酷的現實是,邺軍所謂的“前後左右”四營中,後營隻是名義上存在,染上各種疾病的士兵有七八百之多,而體質孱弱得根本不适宜從軍的士兵,亦差不多有同樣的數量——所有這些人,全部被編入後營。因此,後營從來不參加操練,宗澤雖然要求他們負責煮飯、打水、搬運辎重,但既便是做這些事情,這些個“衙内兵”,亦是整日價叫苦連天。邺軍主要以北人爲主,原本就吃不慣米飯,然到了新邺後,一切面、餅,皆成奢侈,而這些“衙内兵”們,還能經常将米飯煮成夾生。
而其餘三營,漢兵人數則已難湊齊十都之數,不過若是加上在新邺征召的蕃兵數量,整個邺軍的實際兵力,還是超過了三千。
除去每日巡邏的三個都的邺軍,這個校場,剛剛夠用。
但亦僅此而已。
在這個校場之内,宗澤看不到他想要的軍隊。他一走近校場,便忍不住鎖緊了眉頭,臉色鐵青。
在校場東邊操練陣法的前營,前退不一,号令不齊,喊殺之聲有氣無力,連旗幟都東倒西歪,兵士一進一退,撞成一團;南邊練力氣的左營,按宗澤的軍令,應當披挂重甲,腿上綁着沙袋奔跑,以跑一裏路而不氣喘爲合格,但他此時所見,則是一半以上的人不曾披甲,更不用提在腿上綁沙袋了,偶有幾個披甲的,卻是落在後面,拖拖拉拉,倒似是閑庭信步一般;在西邊練器械的右營更讓人生氣,宗澤軍令,凡軍中刀槍棍棒等物,訓練所用的兵器,要比實際的兵器重,如此練熟之後,使用兵器,才能舉重若輕,此事那些個驕兵們倒是無法混賴,隻是細看他們訓練,卻叫人氣煞——宗澤曾明令,凡槍兵練槍,要在二十步之外,對着一個高五尺闊八寸的人形木靶,聽到鼓聲擂動,便立時飛身沖擊,一槍務要紮中靶上所畫要害,以既深且準爲上,每人每天須得紮中規定之次數,方得歇息——但此時右營的這些槍兵們,聽到鼓聲半晌,方才沖出去,但到距靶四五步遠時卻又慢了下來,瞄了又瞄,才一槍一紮去。至于練弓弩者,更是慘不忍睹,休說六發二中,十發能中二者,亦是寥寥無幾……
校場之中,這等景象,而武官節級們卻或視若無睹,或裝腔作勢的吼上幾聲,人人皆是得過且過,能混則混。身爲都指揮使的趙仲珙,站在将台上,也是一臉的愁眉苦臉,無可奈何。
直到他見着柔嘉與宗澤進來,方才又驚又喜的奔下将台迎接。
“世子,末将有禮。”宗澤方向趙仲珙抱拳行禮,不料卻聽趙仲珙根本沒有理會他,反是有些心虛的望着柔嘉,問道:“十九娘,你如何來了?”語氣中竟是帶着幾分讨好。
宗澤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又聽柔嘉興高采烈的回道:“我聽宗将軍說今日要操練甚麽火铳,便來瞧個熱鬧。”
“原來如此。”趙仲珙倒似松了口氣一般,立時笑道:“那你來得正好,曹允叔馬上便到。此番是我們精挑細選了三十名兵士,曹允叔待會便會親自教他們試練火铳,若果真有用,曹允叔答應幫我們在兩個月内,裝備兩個都的火铳兵。”
“才兩百人?姓曹的恁的小器。”柔嘉根本不知這其中的難處,全然不以爲奇,又道:“隻不知那東西有用沒用。”
“試試便知,試試便知。”趙仲珙嘿嘿憨笑着,一面便要引二人入中軍大營小憩。
不料卻聽宗澤在旁邊說道:“既然曹允叔還未到,縣主若有興緻,末将便領縣主四處看看如何?這練兵布陣之法,有時也能用于田獵之上呢。”
“也好。”柔嘉乃是“聞獵心喜”之人,這時聽到宗澤說和打獵有關,頓時來了興緻,但仍有些将信将疑,道:“我以往也來過一兩次,見他們操練,隻是乏味得緊。真的和打獵有關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待宗澤回答,趙仲珙早已接過話來,笑道:“每年官家田獵,便是遵循古制,有講武之意呢。”
“啊?”柔嘉大吃一驚,原來此事,竟從未有人想到過居然還有人會不知道,更不會特意告訴一個小女孩,因此她雖習以爲常,卻從不知皇帝田獵背後之含義。這時才恍然道:“難怪每年田獵時,總要帶上大批的班直、禁軍……”
宗澤一面不動聲色地領着柔嘉與趙仲珙往東邊的前營操練之所走去,一面笑道:“打獵亦如用兵,用兵便如追獵。但若要率衆圍獵,人少尚還好,若是人多,最基本的,便是各部要用旗鼓相互聯系,這觀旗動、聞金鼓以識進退之術,便是最基本的。此時前營所操練者,正是此術。”
柔嘉頓時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我們出去打獵,若是同伴失散,張受他們便要用号角呼應。”
宗澤也笑着點頭,“那便是最簡單的了。”
他一面與柔嘉、趙仲珙說些古來用兵與打獵的故事,趙仲珙讀書多倒不以爲奇,隻是看在妹妹面子上應酬着,但柔嘉卻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間,衆人已至前營操練之處。
此時前營練習的,乃是最基本的隊列旗例。
前營指揮使将幾張桌子拼起,權當将台,帶着執旗站在台上。執旗揮動将旗,将旗向下一點一立,則各隊集結,再一點,則各都集結,至三點,則全營集結完畢……練完聚散之法,又依次操練左右進止、銜枚俯伏。
隻是這一切旗例,自這邺軍前營一千将士操練出來,難免大爲變樣。柔嘉不懂這些倒也罷了,但柔嘉的侍衛張受等人,原本全是班直侍衛出身,此時臉上不免都露出鄙夷之色。
宗澤眼見着那十個班直侍衛的神情,心裏直是惱羞成怒,但趙仲珙卻依舊是視若無睹,竟是全然沒有看見一般。他心裏冷笑,強抑着怒氣,也全當沒事人一般,向柔嘉詳細介紹着旗号的意義。
但他方說得幾句,張受等人早已在身後不斷的冷笑起來。
宗澤知道張受等十人,因班直侍衛階級本就比尋常禁軍要高——十人當中,階級最低的,也是仁勇校尉,張受更已是從八品上的禦武校尉,放在禁軍中,那便可以當到指揮使、營行軍參軍;而邺軍其餘的武官,如被賜給邺國的這一個指揮的教閱廂軍,因教閱廂軍的軍官階級按例都低于禁軍,其指揮使不過是個仁勇校尉——單單從這階級上來說,這些班直侍衛已是高高在上了;他們又是正兒八經的羽林軍,平時便是天武、捧日這些禁軍上軍,他們也未必放在眼裏,哪裏又看得上邺軍中的這些人。便是宗澤自己,他們心裏亦是不甚服氣的。
張受等人自中州來南海,全是由海船水軍護送,這十人全是北人,一路之上,難免會有人暈船嘔吐或少見多怪之類。他們平素高高在上,鬧了笑話的時候,自是難免被海船水軍的将士嘲笑。這類小小的積怨,日積月累,端是不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