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若讷定然是聽到這些事了。他隻率壯丁,隻帶兵器而來,打的便是以征服、擄掠立國的主意。隻須周國部衆不要被水土不服、疾病打敗,這一千三四百人中,有五百教閱廂軍,其餘八九百人定然也是精挑細選,即使對付人數十倍于己的金洲部族,亦綽綽有餘。這些人平時屯田耕種,營建城池,閑時外出擄掠,征服夷人,絕無後顧之憂。待根基漸固,再接來老幼婦孺,實爲萬全之策。”
柔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但如此一來,于邺國卻未必是好事。”曹友聞卻更加憂慮。
柔嘉大奇:“這又是爲何?”
“周國人衆雖少,若精勇而善戰,則可稱強敵。邺國人衆雖多,然可戰者寥寥。若三佛齊發難,其國主有中人之資,亦知要先朝誰下手。”
曹友聞又急道:“縣主,三佛齊陰懷不軌,不肯善罷幹休,乃是闆上釘釘之事。隻待他重整旗鼓,便要發難。然朝廷爲顧大局,隻得後發制人,故邺周兩國,正是首當其沖。當務之急,是要盡快去往新邺城,營建城池,訓練部族,大張聲勢。我若部伍齊整,聲勢浩大,三佛齊不知我虛實,爲各個擊破,以免腹背受敵,必然欺周國人寡,傾國而先攻之,然後再興師攻邺。以在下所見,三佛齊若要攻周,難免一口咬在硬骨頭上,到時候他攻之不下,進退兩難,邺國再興兵蹑其後,擊其虛弱,則大事可定。然若令三佛齊觑出邺國虛實,舉兵先攻我,則隻恐邺國有國亡族滅之憂。”
“這……”柔嘉聽曹友聞說得似乎句句在理,但她又始終覺得他不過是個商人,總不過宗澤可信,心裏一時也難以判斷,不免猶疑道:“此事宗将軍又如何看法?你既有此想法,爲何不去找我爹爹說?”
“宗将軍如何看法,在下卻不得而知。”曹友聞冷笑道,“隻不過當此之時,縣主以爲這些話,在下去與邺國公說能有何用處?恕在下直言,如今邺國上下,惟有縣主能鼓舞衆心。”
柔嘉聽他直斥父兄之非,心裏甚覺惱怒,但想想亦難以反駁,隻得忍了這口氣,不快道:“你既非邺國子民,又如此看不起邺國,爲何還一直追随不去?你舍不得那三十年的市舶務麽?較之我父兄,我同樣亦什麽也沒做。”
但曹友聞卻毫無收斂之意,直言道:“縣主莫惱。如今既到了新州,有些事亦不必隐瞞縣主,在下若非是受石相所托,以邺國這等模樣,早已棄之而去。縣主以爲我若能借給周國兵甲助他立國,他家會舍得不三十年的市舶務麽?縣主以爲自己什麽也沒做,然邺國府上上下下,除了縣主,無不叫人失望。惟有縣主雖遇挫折,仍然堅韌不折,對于部衆來說,隻有追随這樣的主公,才能感覺到希望。縣主不知下人的議論,無論是禁軍、廂軍将士、工匠,還是他們的家屬,或是招募的部衆、水手,個個都在議論,若是縣主是男子,彼輩必将擁立縣主爲主。縣主以爲此輩追随邺國公來此異域海外,縱非心甘情願,難道便不想圖個富貴榮華麽?人心如此,可沒有人會願意追随懦弱無能的主人,毫無希望的死在異國他鄉。如今部衆未散去逃亡,一則因身處異國,不知虛實,心中猶懷恐懼;一則便是縣主還能叫他們看到一絲希望。”
曹友聞這幾天見着趙宗漢父子的窩囊樣,想要甩手而去,偏偏卻又不敢得罪了石越,可以說是憋了一肚子的悶氣,此時一口氣把心裏話全說出來,真是痛快至極。
但他說了這許多,柔嘉卻隻聽到一句話,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曹友聞,問道:“你說你是石、石越派來的?”
“這等事,在下豈敢亂說。隻不過先前在國内,卻不敢宣揚,恐招人中傷。石相因邺國處多事之地,恐邺國缺欠人才,才令在下前來相助。朝廷封建各國,其餘諸侯,皆無大憂,惟邺、周兩國堪慮。周國乃異姓,姑且不論,若是邺國這等宗親之國,居然被夷人攻滅,石相的封建之策,難免将大受挫折。到時候前功盡棄,亦未可知。故邺國之存亡,亦非止關系縣主一家之身家性命,亦關系封建之成敗。”
這些當然隻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曹友聞既不便大肆議論石越的私德,又怕招惹上這位出了名難纏的縣主什麽麻煩,隻得虛晃一槍,悄然轉移話題,“以今日之事看來,石相實是未蔔先知。然事已至此,尤需縣主擔當責任。朝廷是絕不會允許邺國部衆半道歸國的,爲邺國計,縣主須得勸服邺國公,帶領大夥盡快前往新邺城。在下數日前,已托人給作坊帶信,所需兵甲器械,已着人運往新邺。待到了新邺,再設法多留宗将軍一些時日,一則協助訓練部衆,一則借其威名,亦可震懾三佛齊。”
“也罷。”柔嘉沉吟了良久,終于點頭答應道:“我便去試試,看能否勸服我爹爹。”
2
占城國,新州。
紹聖元年,閏二月,己醜日,周國船隊到新州的第三天。此時,距離邺國部衆抵達新州,已有半月之久。
這天清早,新州港外,立起了兩張告示。一張上面寫的是漢字,一張用的則占城國使用的南天竺文字。兩張告示的下方,都蓋着大宋皇帝禦賜的周國公之印。一個穿着宋朝禁軍校尉服飾、濃眉大眼的壯年漢子,負手站在這告示之旁,四個兵士敲着銅鑼,扯大嗓子喊道:“周國公招榜納賢,過往客商、水手,無論華夷,不論貴賤貧富,欲要富貴榮華、子孫萬代,皆過來看呵!過往客商水手,不論貴賤貧富……”這四個兵士喊得一陣,便有四個僧人大聲用占城語跟着喊一遍。很快,告示榜邊,便吸引了兩三百人衆圍觀。
那校尉瞅見人已差不多了,朝兵士打個眼色,那兵士又敲了一遍鑼,扯着嗓子讓衆人安靜下來。便見那校尉上前一步,朝衆人做了個團團揖,然後掃視衆人一眼,高聲道:“在下柴若讷,乃周世宗之後,大宋崇義公,大宋皇帝欽封周國公、權知周國軍國事。”
圍觀衆人再也想不到,眼前的這個“宋朝校尉”,竟然是周國公柴若讷本人,人群中頓時傳出一片驚訝的感歎聲,幾乎将一個僧人通譯的話聲都掩蓋掉了。那僧人隻得又大聲翻譯了一遍,便聽到人群中又傳出幾聲驚叫聲。但慢慢的,衆人很快意識到面前之人的身份,眼神之中,紛紛帶上了一絲敬畏。
柴若讷環視衆人一眼,待衆人重新安靜下來,方又抱拳道:“大宋封建諸侯,此事諸位當已知曉,柴某此番前往封國,途經占城,蒙占城王殷勤款待,又許我周國在此招賢納士,實是感激不盡。我周國之封地,便在金洲鎮海侯封國與蕃國監篦國之間,這招賢榜下,各有一張地圖,上面明白畫出我周國之封地疆域,諸位待會可以仔細看清,休要記岔。我周國之都城,暫定爲南邑,其詳細位置,榜上地圖,亦标得清晰。因封邦建國,諸事草創,新州雖好,柴某亦無暇久留,招賢之後,明日一早,便要放洋出海,或有言之不盡之處,諸位記清了這地圖,日後可來南邑,柴某當掃塌相候,再與諸位細說。又或是往來貿易,我南邑亦有港口,可供諸位歇腳,若是市舶務招待不周,官吏欺善侮生,又或是不幸遭遇風浪盜賊,有何要我周國相助之事,諸位皆可徑來找我,無論是漢是夷,周國皆一視同仁,定讓諸位賓至如歸!”
柴若讷說完,不待僧人通譯,底下早已歡聲雷動。這圍觀之衆,大抵都是海商、水手,衆人雖早都聽說了封建之事,但往占城、金洲這一條航線上,卻還隻有兩個諸侯,衆人中很少有人親眼見過諸侯們的風采。邺國公趙宗澤是天潢貴胄,衆人雖然好奇,但他到了新州後,深居簡出,除非是大海商、占城的達官貴人,根本難得一見。如今一個周國公如此樸素的出現在他們面前,象個說書賣唱之人一樣與他們說話,而且當衆發誓要保護他們的利益,便算明知他隻是許個空諾,衆人亦難免要大感親切。
在場的其餘各國海客,也等不及僧人通譯,紛紛找相熟的宋商打聽,然後互相轉叙,衆人聽完,皆是又是驚訝,又是高興。
柴若讷靜等衆人再次安靜下來,又耐心的等僧人再次用占城語說過一遍,方又說道:“今日柴某既在此立榜招賢,自當以誠爲先。故我當先将其中艱難險阻之處,說在前頭。我周國一切草創,算得上是白手起家,在封國之内,有不服之番部,封國之外,有叵測之強鄰!城池房屋需要一磚一石去建造,糧食衣服需要親手去開墾耕織!柴某更非有千萬金帛,可以賞諸位之功,酬諸位之勞。”
“但柴某能向諸位保證,我周國之官爵,任賢能而不任親,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官,有多大功勞,封多高的爵,縱是柴某的親生子女,若無功勞,亦不得享富貴!”
“我周國之内,功必賞,過必罰,自柴某以下,絕不徇私!”
“柴某雖無金帛之賞,但我周國之内,所征服之土地人民,當與諸君共之,所掠奪之财帛子女,亦與諸君共之!凡我周國之土地、人民、财帛,皆按功勞分配。”
“諸君之中,若有人因周國而死,君之父母,便是我柴若讷之父母,君之子女,便是我柴若讷之子女,君之族人,便是我柴若讷之族人!隻要柴某有飯吃,有衣穿,便斷不叫他們忍受饑寒!”
“諸君之中,若有人自己已有部衆,隻要願意臣服我周國,你用自己的部衆征服一座城,柴某便封你爲城主、下卿;征服一個縣,柴某便封你爲縣伯、中卿;征服一個郡,柴某便封你爲郡侯、上卿!”
“凡我周國之郡侯、縣伯、城主,隻要是憑自己的本事,率自己的部衆打下來的,那麽,隻要每年上繳貢物,征伐時聽從征調,派遣質子,君等便可按自己的心意,治理自己的領地,除此三項以外,柴家絕不幹涉其他之事。隻要君等肯世世代代爲周臣,便可以世世代代享有這封地!”
“若君之部衆,不足以獨立。君率三人來奔,則柴某以君爲伍長;率十人來奔,則以什長;率百人來奔,則爲百夫長。柴某與君等,患難共之,富貴共之!”
“若有遺世之賢者,願屈就我周國。凡有一技之長,周國皆有君容身之地。善兵者可爲将,知治國者可爲相。善賈者有戶部、太府之位以待之,善工者則有工部、将作監、軍器監,善農者亦有司農寺。才堪爲卿者則爲卿,才足付以一縣,則爲縣令,足付以一城者,則爲城主……”
“柴若讷瘋了麽?!”
在離周國招賢榜不遠的幾株椰樹下面,邺國公趙宗漢與他的長子趙仲珙、次子趙仲彩,都換了一身普通的黑袍,打扮成海商的模樣。柔嘉亦換了男裝,跟在趙宗漢的身後。
他們的那個位置,可以清晰地聽着周國公柴若讷的演講,他們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聽衆的歡呼雀躍,看見越來越多的人,有宋人,有大食人、高麗人、占城人……從海船上,從港口周圍,湧向柴若讷。
“他沒有瘋,非但沒瘋,而且是當世英傑。”趙宗漢輕輕歎了口氣,回答着趙仲彩。
在汴京的時候,他見過崇義公柴若讷,那個時候,柴若讷看起來象一個花瓶,他唯唯諾諾,謹慎小心。每當狩獵或是會見契丹使臣的時候,先帝經常會把他帶在身邊,而柴若讷總是會很小心的顯示出他的一些天份來,當先帝談論詩書儒經之時,他是少數能接得上話的皇親國戚,他也能寫一些并不算太差的應制詩。但除此以外,柴若讷再無顯示過他其他的才能。
在汴京的時候,雖然先帝曾經誇贊過柴若讷,但是趙宗漢是不以爲然的。畢竟,論及文學、繪畫,這方面趙宗漢在宗室裏,亦是極有名的。
但此時,他才明白,先帝看人的眼光遠勝于己。
如今的柴若讷,才是真正的柴若讷。當他可以盡情展翅高飛的時候,趙宗漢才知道此人遠非自己能及其萬一。
他心裏面,又是敬佩,又是羨慕。
周國人數雖少,柴家雖窮,但是他們士氣高昂,對未來充滿希望。趙宗漢知道,在周國之内,也有職方館的細作——朝廷對他們是不無防範之意的,所以宗澤才會對周國的事情了若指掌。據宗澤所說,他們不多的人衆中,已有兩成人得了各種各樣的疾病,但連他們染病的人,也毫無沮喪之意。
而這卻是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趙宗漢知道所謂的請求歸國是絕不可能被允許的事情;他心裏也知道自己應當表現得樂觀,有勇氣,如此才能鼓舞衆心。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但他照樣被那場風暴、被喪子之痛擊垮了。
在占城國停留如此之久,無疑是在浪費時間與錢财,甚至是在自殺,但他依然自欺欺人的在占城請僧人給死去的兒子、女兒大做法事,每日接見、拜見占城的貴人。他隻知道自欺欺人的拖延時間,試圖讓自己忘記将要面對的事情。
甚至,若非十九娘一再苦苦相勸,他都不會出現在這裏。
“即便是去金洲可能會死,但回大宋是死,留在占城亦是死,若左右是個死,女兒倒甯可死在金洲!那樣,縱是死了,也不給太祖、太宗丢臉。”
趙宗漢心裏又想起柔嘉的話來。
“爹爹如今一舉一動,都關系着合族人的性命。爹爹若執意不肯前往,亦請許女兒與大哥先率一部分部衆,先往新邺城。如此朝廷怪罪起來,亦好有個說辭!”
趙宗漢其實亦知道自己是個性格軟弱的人。他的一生,都是在老老實實地聽命行事,太後與官家叫他往東,他便絕不會往西。有任何大點的事情需要決斷,他都要請示太後、官家、皇後,或者他的兄長們,聽他們的意志行事。而若是邺國公府中的事情,趙宗漢便會受他的夫人們或者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十九娘左右……
當一生都養尊處優的他,突然遇到如此重大的挫折之時,他的确很需要有人幫他做一個決斷。
因爲他自己害怕承擔決斷錯誤的後果。盡管他明知道别人替他決斷他照樣要承擔後果,但這樣的話,他心裏依然會感覺到好受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