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以後真的隻能用呂淵所說的辦法——花錢買人。隻要有利可圖,自然會有膽大包天的海商,去誘騙拐帶人口到雍國來。
“起桅啰!起桅啰!”
十餘個大漢的聲音齊整宏亮的叫了起來,頓時喚回了正在出神的衛棠,他不由轉過頭去,隻聽見桅杆下的轉軸發出“嘎嘎”的巨大聲響,但這聲響瞬間就被淹沒在衆多水手們興奮的叫喊聲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杆在轉軸的帶動下,數丈高的後桅、高達七八丈的前桅、還有那根十丈有餘的粗大主桅,緩緩的豎了起來。
“啊,哦,哦!”帶着無從想象的驚歎,一個尖銳的孩童聲音大叫了起來,頓時吓了衛棠一跳,他看着身邊的這個“小僮仆”,但這個“小僮仆”卻全然忘記了他,又是興奮,又是震驚的呆呆望着眼前巨大的主桅,嘴裏不住發出單調的叫聲。
這個來自市井的小乞丐,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激動之中,早将剛剛學會不久的所有規矩抛到了腦後,完全是脫略形迹的開始又叫又跳。衛棠既覺得好笑,但又有幾分理解。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海船起桅出海,雖然他見過更加高大的桅杆與船帆——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九桅之多,但在主桅豎起的那一瞬間,他仍然能感覺到震撼——如此高大的巨物,便在的眼皮底下聳立而起,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船上的水手開始忙碌起來,桅杆下的絞盤不斷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棕色的船帆被十幾個水手合力挂上桅杆,身處巨大的主帆與前帆之間,衛棠幾乎感覺自己被暮雲籠罩着,他雙手緊緊握住舷牆,竭力平抑着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前半生永遠都無法體驗的感覺。甚至連想也想象不到。
但是,此時,他心裏的感覺卻是如此鮮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裏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這樣的龐然巨物,能駕馭這樣的海船跨越那看起來無邊無際的海洋,那還有什麽是不能征服的?!
衛棠的心裏,仿佛有一處洞口,訇然中開。
由東北而來的凜洌曉風,掠過大海,仿佛揭開夜幕的利刃。微晞的晨光踏波而來,仿佛隻不過是那麽一個瞬間,突然曙光綻放如水波四散,漸之而來的光明令得原本青黑色的水面漸漸泛白。
衛棠凝目遠處,此時朝陽未現,但依稀已有的萬丈霞光耀得他幾乎要流下淚來。他說不清此時扯動他心裏的那東西究竟是傷感還是激動,是惆怅還是留戀,在這麽一瞬間,他沒法控制這種東西,隻能縱容着它在身體裏東奔西突,不得安甯。
一艘駛得飛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們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們揮舞旗幟——那是杭州港内的指揮船隻,正在引導他們駛出港口。
帆船仿佛行得很慢,但身邊卻似乎有許多東西在飛快的消逝,落在後面,越來越遠。譬如杭州港,衛棠假裝自己正在觀看前方的風景,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經看到過海上的日出,紅日出海,霞光萬斛,宛如千裏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來,如同美好,所以——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大聲的吼了起來,帆船被後面遞湧而來的波浪推擁着,微微傾斜。衛棠側過臉,原來是一隻浩蕩的船隊,正從後方駛來。它們的船行速極快,不過盞茶的時光,那隻船隊的首船便已經趕了上來,然後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幟在它們的甲闆上方高高飄揚——“虎翼軍第一軍”、“虎翼軍第二軍”、還有“邺”!
衛棠頓時明白了這隻船隊的身份,原來是邺國公的船隊,原來他們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将遠離了這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國,赴那據說将是他們新的家國,那個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從此,這裏隻是故土,這裏隻是故國,而那個故人……衛棠突然自嘲的笑了起來,因爲他突然想到,她其實并不會認爲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抛落的東西仿佛又被波浪推擁而來,他不自禁的回想起許多年前的那一次相見,長安街頭,石越帥府,那一個驕橫的少年……他回憶着,卻又情不自禁的歎息了一聲,都是極遙遠極遙遠的以前了,那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一擲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麽?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幾乎都不象是往昔,簡直就是一個消逝已久的舊夢,殘破得隻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個驕狂、任性、跋扈的“少年”,衛棠的心裏面,其實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舊如當年那般,還是也如自己一樣,已在歲月中悄然改變……爲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沖動想要去拜訪她的父親,或者,竟或是能親口問一問她,是否還記得當年長安街頭的舊事?他甚至常常會想,也許還可以親口告訴她,當年在長安的相見,給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記憶,還有那之後多少次的苦苦尋覓,卻覓之不得的怅惘……
但他終究按捺下了這份沖動,時移勢轉,如今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輕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輕狂的行徑?何況除了正式的拜訪,他還是有許多機會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個角落,遠遠的,如無數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會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機會都當做最後一次,而将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戰船從面前駛過,很近很近,伴着那艘戰船的,是一艘飄着“宗”字将旗的戰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後,天地在這一瞬間停頓下來。便在他們交錯而過的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頭,船頭的勁風吹得她袍袖飛舞,她罕見的換上了女裝,明香黃地纏枝蓮龜背紋的重綿衣裙耀眼生輝,白玉腰帶束着她纖細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臉上,卻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豔更加動人?
旁邊的戰船上有人大喊了一句,卻被風吹得斷斷續續,衛棠聽到船上水手們的哄笑聲,那個大喊的人于是掣出旗幟打出旗語,原來是在問他們的目的地。雜事老實的揮着旗幟回答了,那邊立刻以旗語回複,卻是祝他們好運。
“好運,好運!”衛棠聽到船上的水手們扯大了嗓門大聲回道,頓時引得那戰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來,“好運,好運!”
他們共同的呼叫聲壓過風聲,響徹大海,在他們的叫聲中,衛棠看到柔嘉也轉過臉也向他們船上掃了一眼,但他還來不及感覺到柔嘉是否也已經看到了他,戰船便已經迅速的超過了他們。她并沒有回頭。
衛棠默默的站着,望着那遠去的船影。“最後一次了,”他在心裏說道,“最後一次,好運。”邺國的船隊一艘艘的超過了他們,最後漸漸消失在他視線之中。癡站了許久,他終于回過頭望向越來越遠的海岸,看着他所有的過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後終将什麽也看不見。
碧空天淨,從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