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曹友聞早已接過話來,笑道:“盧家雖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卻有幾宗生意,對邺國大有助益。盧道傳第三子盧安甫在婆羅洲有一處極大的莊園,乃是南海少有的幾個大糧商之一,邺國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氣候适宜,将來自是不愁糧食不足,但建國之初,養兵養民,這糧食卻是至關重要。此外,盧家六娘子的婆家,擁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簡既已在雍國當了官,隻怕……如今朝廷大舉封建諸侯,海船供不應求,有了這層親戚關系,不僅買船時更加方便,他日邺國遲早也須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且,最重要的是,盧家這等家族,從東南至海外,親朋戚友衆多,連根錯節,邺國若欲招募戰士水手,若無幾個這樣的大家族襄助,勢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于人力缺乏,而盧安甫竟能在婆羅洲墾田,并非他有甚過人之能,實是因盧家之勢力使然。若僅以此而論,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東南諸路,若無本地宗族勢力之支持,僅僅有錢,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唔……”柔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此時,她心裏面也猜得到,如盧道傳這樣的富商,多半也買了一個開國子的爵位,從名義上來說,亦算是體面了。她心裏也清楚,這門親事,她已沒有多少反對的餘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絕不會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經懂得考慮後果。
但不知道爲什麽,沒來由的,她心裏對迎娶一個商人的女兒進門這種事情,始終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讨厭。
她其實沒有那麽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裏,卻始終有那麽一種難以忍受的感覺……
隻是,柔嘉心裏面也明白,世上之事,斷不可能隻憑着她的心意而運轉的。
在她的人生中,大部分時候,都隻能接受着那種不如人意。
這件事情,即使她從汴京逃到杭州,逃到那萬裏之外的金洲,亦無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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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桅、前桅、後桅,全部再仔細檢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陳珠,你給俺滾一邊去,别碰那指南針,那是你動的麽……”
時方五更,夜色猶重,但杭州港内,已是一片喧嚣熱鬧的景象。衛棠站在甲闆上,耳裏聽到雜事的呦喝,一面留神着綱首[185]與幾個市舶司官吏在船頭那裏交涉着什麽,他一隻手裏拿着一張市舶司發下來的出海公憑,對着幾市舶司小吏點頭哈腰的賠着笑,另一隻手正悄悄的入那幾個小吏手裏塞着花花綠綠的交鈔,又說了好一陣好話,那幾個小吏才轉身下船。
衛棠深深吸了一口帶着腥味的空氣,遠遠望着猶籠罩在黎明薄霧中的杭州,心情竟是無比的愉悅。
終于要離開這個國家了。
他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船艙口,那裏面,他的三個“戰利品”正在輿洗。這次在杭州雖然逗留了許久,但他卻并未能替雍國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們背井離鄉,舉族遷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并非易事。憑他費盡唇舌,想盡辦法,也免不了經常碰壁。
衛棠倒并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數野心勃勃之輩,士大夫若未遭大變,的确不至于輕易就會受到諸侯們的官爵誘惑。要讓他們感覺南海諸島并不算天涯海角,讓他們不将南海諸島與野蠻、瘴疬等同起來,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氣,更瞻前顧後。海商們隻要有足夠的利益可圖,他們全無畏懼,亦很少有人會在乎是做宋國的臣民還是做諸侯國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東周時代遊士的風範,在他們身上早已蕩然無存。他們心裏擔憂的,是漢代的故事——西漢爲了打擊諸侯國,曾經下達過歧視在諸侯國擔任官職的士人的法令。
衛棠原本說服了五個人,但有兩個人最終因爲暈船而退縮了。不過衛棠并不沮喪,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們要做的事業,也不需要這樣軟弱的士人。
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國需要的是爲了功名利祿什麽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士。這願意随他去雍國的這三個士子中,一位才學過人,但運氣欠佳,屢試不第,最後隻能靠算命糊口;一位卻是“鬼迷心竅”,家徒四壁,卻偏偏去西湖學院學什麽格物學,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結果欠了一屁股的債。這兩人皆是因窮途末路,見到衛棠,才下定決心去雍國謀取富貴。至于剩下的那一位,卻是衛棠重金相聘延緻——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後曾入兵器研究院,頗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狎妓、好關撲,終于債台高築,因試圖盜竊兵研院的黃銅,被掃地出門,其後改名換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譯經樓謀了個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連青樓勾欄之間,很快又欠下幾百貫的巨款……此番衛棠無意中聽到他的事迹,千方百計尋到此君,他雖不願終老異域他鄉,但衛棠答應他爲雍國效力五年,即酬以千兩白銀,卻終于将他打動。
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并不見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攬一個這樣的人,卻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衛棠覺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實是雍王的運氣。這樣的人,若是以前,便連衛棠亦覺得是個無可救藥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棄。但對雍國來說,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确确知道許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這裏,衛棠對雍國的前途,更抱信心。
雍國的确是有天命庇佑的。
“官人,馬上就要開船了。”
一個“僮仆”走到他身後,提醒道。衛棠輕輕唔了一聲。這小孩又黑又瘦,個頭也不高,衛棠問過他年紀,差不多有十一二歲,但看起來,卻好象隻有七八歲。船上一共有三十多個這樣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兒,這也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除了挑出兩三個來權當僮仆使用,其餘的都是偷偷帶上船來,和貨物一道藏在船艙裏。
對于諸侯國來說,人丁太少,是顯而易見的問題。雖然宋朝明發诏書,允許諸侯們招募部衆,但實際上這個問題并沒那麽容易解決。這一面是因爲能安居樂業的人不願意遠赴異國他鄉,另一方面,朝廷的诏令,與地方官員的利益,也有極大的沖突——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一條主要根據,便是當地戶口丁口的增長,因此,地方官員不願意本地的人口流失,因而百般阻撓,亦是情理當中之事。他們在這方面掌握着極大的權力,就算平時有宋人想出海,無論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須有鄉裏的頭面人家或者數戶鄰居擔保,才可能讓地方官員開具公憑。而倘若沒有這憑證,是不被允許登船的,否則被市舶務查到,就會被視爲販賣人口,那在宋朝,是極嚴重的重罪。
這些内情,是衛棠到了杭州以後,才慢慢弄清楚的。爲了得到幾張出海的公憑,他費的力氣并不比招募人手時少。但如這些乞丐孤兒,若在杭州沒有勢家大族支持,想得到公憑卻是千難萬難。他花了好大氣力,才弄到幾張賣身契,将幾個小孩當成他的僮仆光明正大的帶到船上。其餘幾十個小孩,卻隻得冒一回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