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宮裏頭?又豈止是宮裏頭,邺國公又有什麽了不起,依我看,還不是因爲柔嘉縣主的面子?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後面前的紅人,權勢正盛,誰不給她三分薄面。誰不知道柔嘉縣主與郡主情同姐妹?還有,汴京誰沒聽說過,柔嘉縣主至今未嫁,是因爲和石相公有私情——你看豐稷跑前跑後這麽殷勤,他是石相公撫陝時的舊部;還有,薛奕居然把宗澤都派來了,就爲了給他家帶個路,若非是爲了石相公,誰又能差得動這個南海王?”
“此言有理……”那護衛低聲咕噜了一句什麽,便聽兩個護衛鬼鬼祟祟的在身後笑了起來。
衛棠也不由笑着搖了搖頭,對面的船隊,正是第二批封建之宗室中邺國公趙宗漢的船隊。雖然自辦《秦報》後,與宗室交往并不多,但他這些年,也多少聽說過柔嘉縣主之名,有關柔嘉縣主老大不嫁,宗室裏頭,背後也傳爲笑柄,的确有多人說她與石越有私情。他以前甚至還想過,一個和石越悄悄有私情的宗女,應當長得如何美若天仙法?
但如今的衛棠,早已不再關心這些聲色犬馬的事。這些宮闱秘聞,是真也罷,是假也罷,又有何幹?
“休要羨慕他們。”衛棠沒有轉頭,淡淡說道:“既然已獨立一國,朝廷眷顧得一時,可眷顧不了一世。聽說邺國公趙宗漢隻會畫畫,寵女兒,兒子雖然生得多,卻沒幾個管用的,隻會吹法螺。這一等諸侯,朝廷賞賜得再多,亦是枉然,遲早有一日,讓蠻夷給滅了。吾輩追随明主,日後才是前途不可限量,何愁不代代富貴?!”他伸出手來,指着邺國船隊,冷笑道:“你看他今日風光,日後尚不及二位。”
“大人說得甚是。”那兩個護衛笑道,二人顯是深以爲然,一個護衛又笑道:“我昨日下船去杭州城,還聽說一件事,說皇上還賜了金鼓斧钺給柔嘉縣主……”
“謠言罷了。”衛棠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大宋朝可不至于出這……”
但他話未說完,便聽一個護衛指着岸邊,說道:“大人你看,柔嘉縣主的儀駕……”
衛棠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見一隊錦衣禁軍舉着旗幟、金鼓、斧钺,吹吹打打,簇擁着一個騎着白馬的男子,招搖而來。
“那哪是……”
“便是柔嘉縣主了,她最愛男裝打扮……”
衛棠連忙又仔細望去,便見那隊人馬漸漸走近,從他船頭路過,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位傳聞中的柔嘉縣主——突然,衛棠呆住了,“是他?!”
2
“古意蒼茫,看四壁雲山,青來劍外;
予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曹友聞負手而立,默念門前楹聯,待念到“予懷浩渺”四個字時,不禁笑着搖了搖頭,心裏有些羨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邊景色,心裏便隻剩下豔羨了。
在尋常人看來,這無非是西湖畔一處普通的宅第,并無甚出奇之處,但落在有心人眼裏,卻不難發現主人家胸中的丘壑,實在别具匠心。
不知自何處引出的水自西向東,仿佛隔絕塵世,滌穢洗襟,環着宅子流淌,最後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桃,間雜着嶙峋山石,周遭小徑,全是石闆鋪就。此時舉目雖不見綠意,卻不難想象春和日麗時此處風光。曹友聞甚至可以想見主人家推開大門之時,隻見西湖煙波,春水送綠,遠處雲舒雲卷,孤山如夢似畫。教人想着都有悠然神往,塵慮盡消之感。
不知爲什麽,他突然有種想要歎息的感覺,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蹄聲,他急忙回頭,見是一個青衫老翁正騎驢而至,他的臉上皺紋滿布,似乎遍曆風霜,但卻有一股超然世外的氣度。
曹友聞又驚又喜,還未及趨前說話,那老翁眼神銳利,卻早已經高聲叫了起來:“是允叔!你來杭州了?”
“啊!”曹友聞急步過去,拜倒參見:“世叔金安,小侄有禮。”
“允叔不必多禮。”那老者已下了驢來,一面将驢交到小童手裏,一面趨前幾步,扶起曹友聞,笑道:“可有兩年還是三年未見了?三郎道你來往廣州漸多,少回家鄉,怎的這次卻舍得回來了?”
他一口氣問出這多問題來,曹友聞一時卻不知道回他哪句。但他素知這老者脾性,隻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聽老者又笑道:“方才見允叔你看這楹聯,可瞧出來是誰的墨寶未?”
曹友聞心裏更覺好笑,但又裝模作樣的鑒賞了一番,紅着臉搖搖頭,回道:“恕小侄眼拙。”
那老者捋須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進,隻知那阿堵物,可還記得半句詩書?你可看清楚了,此聯乃是王侍中王相公親筆手書!”
“啊?”聽說這竟是王安石的墨寶,曹友聞亦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這墨寶卻甚是不易,這杭州城内,等閑人物,難求一字,難求一字……”
說話之間,老者已拉着曹友聞的手,進了屋中。
地上鋪的是用片金線織出的花紋繁麗的厚錦,壁上挂着的卷軸或者大或小,有詩有畫,曹友聞一眼掃過,便看到許多個熟悉的名字:範文正公的《動止貼》、蔡君谟的《中間貼》、張商英的《惶恐貼》、徐熙的《雞冠蝴蝶圖》、王維的《雪霁圖》、大蘇的《雨竹圖》、王驸馬的《西嶽降臨圖》……,尚有許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來也無一不是名士大儒,尋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壁,舍不得輕易示人,偏偏這許多東西挂在一間房裏,卻有些不倫不類,予人零亂無章之感。
曹友聞心中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見,頗爲驚歎,隻覺營造之妙,處處高人一等,但進得此廳,終于複有熟悉之感,原來主人家手筆,始終未變。
“允叔有些年不曾來了,”老翁撚須笑道:“如今不止這宅子重新修葺過,室中字畫,也非舊時觀。允叔以爲如何?”
“妙極,妙極,”曹友聞拊掌笑道:“世叔所有,無一不是大家精品,哪個名字說出去不是振聾發聩,難爲世叔能夠收羅!”
那老翁聞言,更是得意,他們說話之間,早有侍女們進來焚香烹茶待客,曹友聞一看,隻見這些侍女個個容貌俏麗倒在其次,穿着打扮卻是越發與衆不同,個個梳着高髻,膨大的羅裙垂洩而下,裏面着素色的輕裾,移動時露出雲頭錦履,行走無聲,袅娜生姿。
又聽那老翁笑道:“似我們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後院,建了一座藏書閣,搜羅了海内珍本奇書,如今在這杭州城中,亦是薄有虛名,允叔此來,不可不看。”
曹友聞心中好笑,嘴上卻恭維道:“世叔公侯之後,清華之氣,自不能與尋常商賈之家等提并論。七郎飽學多才,更有祖風,瓊林賜宴,指日可待。”
老翁聽他如此說,更是歡喜,卻若有憾焉的笑道:“可惜允叔志不在此,否則兄弟一榜進士,更是一樁美談。”當下便跟曹友聞說起當日如何營造這宅院,收羅書畫種種艱難不易。
曹友聞口中奉承,心裏幾乎已将肚皮笑破。
那老翁卻談興頗濃,說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要問曹友聞的來意,奇道:“噫,允叔此來,難道竟是與老朽談這些麽?”
曹友聞卻是有事而來,隻是聽他絮絮叨叨,說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斷他,這時好容易找到說話的機會,連忙說道:“小侄此來,确有一樁喜事。”
“喜事?”老翁捋須望着曹友聞,“這喜從何來?”
曹友聞笑道:“小侄知道十娘才貌雙全,尚待字閨中,此番卻是受人之托,前來成就一樁好姻緣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聞一眼,傲然說道:“不知卻是誰家小兒郎?”
“好叫世叔歡喜,這家小兒郎,卻是天潢貴胄,說起來乃是當今官家的皇叔,邺國公第十子趙仲玶。”曹友聞一口氣說完,本以爲老翁定會喜動顔色,馬上應諾。
誰知那老翁隻是挑了挑眉,“唔”了一聲,“原來是他家的兒子。”
曹友聞不料他如此反應,大吃一驚,詫道:“世叔難道竟連邺國公的兒子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聞,道:“允叔隻怕不知和李承簡家的小娘子結親的是誰?”
曹友聞心裏頓時明白過來,笑道:“世叔這卻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簡結了雍王這個親家,便以爲邺國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聲,“難道國公家還比得上親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後的愛子,當今天子的親叔叔!李承簡家!”
曹友聞歎了口氣,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邺國公家柔嘉縣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隻怕沒有不知道這位縣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縣主離京之時,官家流淚相送,禦賜金鼓、斧钺,更在邺國禦筆畫出柔嘉縣做爲采邑,世叔可見過哪家親王的縣主有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開國以來,世叔又可曾聽說過?”
“啊?原來傳聞竟然是真的?”
“千真萬确。”曹友聞說來,自己都覺得又是好笑,又是駭人聽聞。他其實亦聽說過此事的一些傳聞,據說當日決定封建邺國公後,太皇太後與皇太後都不舍得柔嘉離京,曾勸她在汴京擇婿,但柔嘉執意不允。柔嘉縣主離京之時,不僅兩宮太後都極憐惜她,多有賞賜,小皇帝更是含淚相送,依依不舍,在溫國長公主的撺掇下,居然頒下如此荒唐的封賞。雖然朝中對此多有微辭,但太皇太後以成王剪桐封弟,欲借此機會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這實不過是慷邺國之慨,反正有什麽麻煩,那也是萬裏之外的邺國擔着,竟是應允了。隻不過聽說溫國長公主後來卻是很吃了一些苦頭便是。而柔嘉在京時,尚還老實規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後,卻故态複萌,整日擡着禦賜的金鼓、斧钺招搖過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來了這麽一位縣主。
但曹友聞此番受人之托,前來說親,他不敢亂說宮内之事,竟亦隻得擡出柔嘉縣主的事來,權充虎皮。但這等在大宋朝駭人聽聞之事,卻亦的确能令面前之人動容。
原來他拜會的這老翁姓盧,喚作盧道傳,與曹家乃是幾代通誼之家。據說其先祖曾仕後周,做過上将軍,入宋後更拜爲越國公;祖上還有人在真宗時曾做過殿前防禦使、封過侯爵。這些故事,那盧道傳津津樂道,曹友聞自小聽得多了,至于真假,那自是沒人知道。不過盧家祖上如何雖不好說,但倒了盧道傳這一代,卻的确可稱得上富甲一方。盧道傳有七子十女,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個屢試不第、百折不撓的舉子外,其餘六子,無一不是長袖善舞的豪商。但盧道傳自诩是公侯之後,一心隻盼着七郎登科,好光耀門檻。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來不屑與尋常商家同列,但這骨子裏,卻畢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聞又添油加醋的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兩宮太後、皇帝面前得寵,趙宗漢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見盧道傳還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還是不信,何不差人打聽打聽,如今封建出海的諸侯,凡是來過杭州的,這兩浙路地方官員又是對誰家最殷勤?”
盧道傳頓時眯起了雙眼,那汴京宮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這杭州的官場,那真是一舉一動,盧道傳皆無不留神。此時被曹友聞一提點,他頓時感覺到其中的蹊跷。誰家正得勢?誰家已失寵?這官場的冷暖,是最準确的風向标。
他微捋胡須,望着曹友聞,試探道:“此事卻是不同尋常。怎麽說,這雍王、曹王也要親貴些……”
曹友聞意味深長地一笑,“世叔可知小侄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來作伐?”
盧道傳聽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愣,馬上又笑道:“允叔卻來賣關子。”
曹友聞微微一笑,道:“小侄豈敢。實不相瞞,小侄這兩年,多是聽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盧道傳吃驚的張大了嘴巴,“難怪,難怪。難怪聽說允叔在與錢莊總社一道籌劃着什麽結算錢莊,原來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時看曹友聞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隻是,這石相公和邺國公……”
曹友聞笑着搖了搖頭。
“唔?不是和邺國公?”盧道傳疑惑的望着曹友聞,忽然一個靈光,“難道、難道是柔……”
曹友聞連忙伸出手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隻笑着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難怪!”盧道傳頓時眉開眼笑。曹友聞眼見着便要大功告成,忽見盧道傳又皺了皺眉,問道:“方才允叔說的這十郎,不知卻是哪位夫人所生?與柔嘉縣主,可是一母同胞?我聽說邺國公家的兒子不少……”
曹友聞心裏苦笑,“柔嘉縣主的生母已經故世。不過世叔放心,這位公子與縣主在兄弟姐妹之中,卻是情誼最深的。”
盧道傳狐疑的望着曹友聞,道:“哎,允叔當知道,這十娘實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盡可放心,小侄斷不敢耽誤妹妹終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聞賭咒發誓道,“若此樁婚姻得諧,十娘自己一生富貴不說,子孫更皆是鳳子龍孫,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與邺國公結爲親家,說起來亦是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自當更上層樓。”
盧道傳又細細想了會,方點頭笑道:“我們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貴不富貴,不瞞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許個讀書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這邺國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緣,我自無拒絕之理。”
曹友聞連忙笑道:“确是好姻緣,确是好姻緣。”他心裏終于暗暗籲了一口氣。
從盧府告辭,回到邺國公臨時駐紮的驿館,幾個内侍見着曹友聞,忙引他到了中廳之外,自己進去禀報——這時是非常之時,過往的禮儀,亦隻得一切從簡了。曹友聞目送着一個内侍進了中廳,耐心在外頭等候,沒多時,便聽廳中傳來一陣腳步聲,邺國公趙宗漢和他的長子趙仲珙、次子趙仲彩迎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