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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聖元年春,正月。
自從石越通海以來,大宋朝的海上貿易日漸繁榮。位于錢塘江邊的杭州港憑此天時、地利、人和,十幾年來經營下來,規模與氣象都遠非昔日可比,已然成爲國内最爲繁忙擁擠的港口。
尤其今年,雖然元宵節才剛過,春色與綠意都還未及展露,但已經漸漸轉暖的天氣,卻在向人明白無誤的顯示着這一年的與衆不同。蟄伏的萬物也應時而動,因此杭州港也比往年提前進入了繁忙的季節,泊于港内的大小帆船往往來來,不舍晝夜。
不少初到此地的蕃商常常會驚駭于這樣的場面。對于他們來說,在一生的航海經曆裏,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港口,單是那些揮舞着小旗引導進出港口的小船,它們的數量之多、效率之高,往往來來的迅捷靈巧便已叫人驚歎;更不消說那些剛剛祭祀完海神風神預備揚帆出海的船隊,是何等的壯觀與氣派;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短裝打扮的漢子正賣力的幹着裝卸的勾當,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琳琅滿目的貨物,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向何而去。急步來去的商人們裝扮各異,操着各種各樣的語言大聲的喧嚷,幾乎無論來自何處的商人,都不難從這些嘈雜的聲音裏尋到自己所熟悉的鄉音。在那些衣着華貴的船主身後,簇擁着侍侯他們的仆厮,還有許多預備背井離鄉謀取富貴的海客們,這些人中的許多都家境貧寒,隻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流傳甚廣的海外緻富傳奇上,他們大多無力支付出海的費用,隻好通過跟船主讨價還價以求充當水手權抵路費,但在他們的臉上,你也尋不到即将遠離親人故土的痛苦,隻有無盡激情、期待以及義無反顧的決心。
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身着青綠二色官服的市舶務官員格外引人注目,無數雙眼睛緊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對于許多人來說,他們的決定往往意義重大,或許正因如此,他們的檢查過程看起來更顯得嚴厲與挑剔,歎息、哀求、讨好,各種聲音萦繞在他們耳邊,他們都象是全都聽不見,臉上隻有那種超然物外的冷漠表情。時不時的,他們的目光會自得的望向不遠處的杭州市舶務和虎翼軍第一軍都指揮使衙門,當他們從那兩座巍峨壯麗的建築上收回目光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就越發凜然不可侵犯了。
這樣一副異常忙碌與熱鬧的場景,往往是讓人驚歎之下又暗自嘀咕的,許多新來的人不免驚奇的擡起頭看看天色,“嗯,并沒有錯,才剛剛現出曙光呢!”他們正在心裏跟自己說,但再一看,那比鄰建在港口附近的蕃坊與倉庫,又讓他們迷惑起來,那些建築的頂部還籠罩在清晨迷蒙的薄霧之中,顯得漫漶不清,但下面卻早已經門戶洞開,燈火通明,讓人遠遠的就能看到裏面堆積如山的貨物。
但這些,都不是這個初春的清晨最爲引人注目的事物。往來于這個港口的人們,忙碌的同時,眼角的餘光都在情不自禁的向位于港口西南方的一處望去,一隊身着大宋海船水師戎服的軍士持戈而立,将那塊的區域與繁忙的港口隔絕開來。在那裏忙碌的人們,明顯透露出與這港口大多數人格格不入的氣息,他們靜泊于港内的船隊,約有二十多艘大小帆船,它們用鐵索連接,孤傲的停泊在同樣被隔絕開的水域内——任何船隻不小心靠近,都會招緻一旁海船水師戰船的驅趕。出現在這些船上的梢工、雜事、水手,也絕不似尋常商船的梢工、雜事、水手們,決沒有人大聲喧嘩,更沒有人肆意歡笑。他們安靜待着各自的位置上,溫順的聽從那些操着汴京官話的人指揮,一舉一動仿佛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錯。而那些操着汴京官話的人,明顯帶着頤指氣使的模樣,大模大樣的四處指手劃腳,大聲喝令,其中一些人,膚色白嫩,仿佛從來也不曾見過陽光,尖細的聲音很容易便暴露了他們内侍的身份。
數百個步履矯健的漢子正忙碌的将一箱又一箱的貨物搬到船上,一些大漢的臉上,還有令人望而生怖的刀疤,他們步覆整齊,絕少說話,神色氣度,倒與旁邊那些虎翼軍軍士有些相似,隻是身形更加高大,一看就是北方的漢子。他們搬運的貨物中,容易被辨認出的是綢緞、糧食、雞鴨等活物,而更多的東西,則被密密的收藏在精美的木箱之中,根本無法猜測出來究竟是什麽。而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們搬運上船的物什,還包括了各種大小件農具,甚至于成捆的兵甲與旗幟。如果此時此刻不是有水師兵卒正守衛在旁,這樣多的貨物居然沒有一個市舶務官員驗看的話,那可真是駭人聽聞。
也有一些細心而有經驗的海客們,隐隐從那起搬運貨物的漢子們身手上猜到了他們的軍人的身份,然後通過細細辨認那飄動在薄霧中的旗幟,看清楚了書寫在那上面的一個鬥大的“邺”字,最終隐約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這就不免更加讓人驚歎了。
杭州的人們早已見慣了封建諸侯前往藩國的排場。自從去年,也就是熙甯十八的四月,朝廷頒布《封建諸侯敕》,宣布将仿西周之制,封建南海,當年便有兩個親王、一個郡王、一個秦國公來到杭州,從這裏出發,前往自己的封國。據說這三王一公,乃是當今最爲親貴的宗室,雍王、曹王兩個親王,乃是太皇太後的親兒子、高宗皇帝親弟弟、當今小官家的親叔叔;而定王趙世開與秦國公趙克愉,則分别是太祖皇帝與秦王廷美的子孫,在法統上乃是繼承太祖、秦王廷美之香火的宗室。
在如今的杭州,哪怕是三歲孩童,亦知道“冬南夏北”這句航海的俗語,去年的那四位諸侯,做爲第一批封建的宗室,正是在信風大起,海上風平浪靜的冬天從杭州港出海的。當時杭州空城而出,幾乎滿城軍民都出來送行,每個人都記得那船隊的規模——尤其是雍王與曹王的船隊,兩位親王單單兩千料的大船,便一共有四十七艘,加上千料、三百料的小船,以及定王、秦國公的船隊,那是一隻空前龐大的船隊,人們記憶猶新的是,四位諸侯之國,幾乎将杭州附近能買到的海船全部搜羅一空。諸侯們購買、雇傭海船,将市價幾乎哄擡了五成。在去年的冬天,想搭船前去高麗、日本或者淩牙門的海客,即使付出更多的價錢,也往往找不到有空位的海船,持續了幾年的海上貿易的不景氣,尤其是從前年秋天開始的那種悲觀景象,仿佛突然之間,便一掃而空。
而且去年冬天那次,出海的人數看起來也更多,聽說太皇太後、皇太後、小官家賜給兩位親王各一個指揮的步、騎軍禁軍,定王與秦國公各一個指揮的教閱廂軍步軍,這四位諸侯的兵力,合計起來便有二千六百人馬,若再加上軍隊的家屬,就有上萬人口。這還不計四位諸侯的族人,太皇太後賞賜的各色工匠,他們一路召募的部衆,在杭州雇傭的水手……
但是,真正心思缜密的海客,便知道去年的四位諸侯的排場,其實還要遜色于眼前的這隻船隊。
那些觀察敏銳的人們,會注意到,去年冬天,護衛四位諸侯的船隊的,隻有虎翼軍第一軍的一隻船隊,那主将座艦上飄揚的旗幟,隻是一個“楊”字——那是虎翼軍第一軍第三營的副都指揮使楊一本大人的座艦。但今次,這二十多艘船的外面停泊的戰艦雖然不多,但樹着将旗的座艦,卻有三艘之多,其中不僅有兩面虎翼軍第一軍的将旗,另一面“宗”字将旗上,更繪着虎翼軍第二軍的圖案!而且,在這船隊外圍巡弋的戰艦中,竟然還有那艘“定海大将軍”——那可是杭州海船水軍的鎮海之寶,裝備着火炮的戰船。
而在岸上,從杭州知州衙門、通判衙門,乃至兩浙路轉運使司,到市舶務、虎翼軍第一軍,各個衙門的公差、軍士,擡着一箱一箱的東西,絡繹不絕的送往船上……這更是去年從未見過的景象,當時即使是整個冬天都在港口做事的人,也隻能依稀記得有幾個衙門曾經往曹王的船上送了點禮物。
杭州人對于汴京的宗室,是陌生的。人們隻能暗暗咂着舌頭,猜測着這個“邺國”諸侯有什麽來頭,看起來竟比雍王、曹王還要親貴,還要有權勢。許多人心裏也在迷惑——既然是看起來如此有來頭的諸侯,爲何卻要趕在正月以後才出海?冬天與春天,都是東北信風的季風,但久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知道,海上真正的好日子,是秋冬兩季,人們可以在冬天出海,選擇次年的秋天啓航回國,而春夏兩季,雖然也各有信風,但這兩個季節出海,卻也經常會遇到令人恐怖的暴風暴雨。隻有要靠着海上讨生活的海商們,才會不顧一切的,即使冒着暴風雨的危險,也要出海貿易。這杭州港的人們,實是很難想象,爲何一個如此有地位的諸侯,也會在這個季節,急着出海。
杭州港内,距離那個“邺國”諸侯的船隊約有一裏左右,靜泊着十幾艘千料級的極不起眼的商船,此時,衛棠就在其中一艘商船上,遠遠的眺望着這隻邺國船隊。他臉色慘白,形容削瘦,站在甲闆上,雖然隻是停泊入港的海船,依然顯得腳步輕浮,似乎根本踩不到實處一般。
早在熙甯十八年,衛棠與全族人便随雍王一起到了杭州。他原本是應當随雍王一道前往雍國的,但是,該死的暈船,阻止了他的旅程,他初到杭州,隻要一上海船,哪怕停泊在港口内的二千料的大船,他也會肚子翻山倒海般的劇烈嘔吐,一直吐到連苦膽水都出來了,還會幹嘔不止。然後沒幾天,他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最後迫于無奈,他隻好暫時留在了杭州,沒能随雍王的大隊人馬一道出發,前往位于呂宋島北端的雍國。
盡管對于雍國來說,船隻非常緊張,但雍王走之前,還是特意留了一艘大船留給他。這是雍王自己買的一艘民船,杭州的官員對這個失勢的雍王漠不關心,即使出于禮節的交往,也盡可能的避而遠之,隻求将他安安全全送到呂宋島,便算可以向太皇太後交差。因此,也無人留意雍王還留下了一艘船和一個重要的臣子。
于是,衛棠一面留下來養病,努力适應着船上的生活,一面暗中爲雍國做一些事情。
他喬裝身份,每日都要拜訪杭州的各色人物,從失意的士子,到有名的海商,甚至是能工巧匠,竭盡心力的爲雍國招攬各色人材;除此之外,還要流連書肆與藏書閣,或購買、或雇人抄錄各種各樣的書籍;他也盡可能的購買一切他認爲可能會有用的東西,從種子到紡紗的器械……
到了晚上,無論再難受,嘔吐頭暈得再厲害,他也堅持回到船上來睡覺。他不再穿绫羅綢緞,不再愛珠玉金銀、奇珍異寶,他穿着最普通的棉布衣服,看起來象個窮酸的書生。
這是他第二次生命。
一次完全不同的生命。
他在大宋朝的事業已經完全毀了,這個強大的國家,這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國家,亦已不再是他的家鄉。
他也不再是那個纨绔子弟,甚至不再是那個幻想着要做“陝西桑充國”的衛家公子——衛家偌大的家業,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毀了。頒行鹽債後,陝西轉運使範純粹将陝西鹽債定額的一半,強行逼迫衛家購買。衛棠的父親一時想不開,被活活氣死,但他家卻依然不得不變賣家産,購買鹽債。那時在汴京的衛棠還全然不知情,一直到封建敕頒布,衛棠想要勸說家人,變賣家産,舉族随雍王出海,他才接到消息,他家除了那張巨額鹽債債券外,其餘所有家産,已不足一萬貫!衛家百年的積累,蕩然無存,他合族老小亦别無選擇,隻能背井離鄉,前往那聞所未聞的瘴疬之國。
這才叫做赤條條的一無所有!
比起他這一年中的巨變,那種挫折、苦澀、絕望……這區區的暈船之苦,又算得了什麽?
從知道他父親死訊的那天起,他不再視自己爲宋人。
他已經是一個雍國人。
一個雍國人,又怎麽可以暈船?!
這個新生的國家,将是一個屬于海洋的國家。船對于雍國人來說,将會如同馬對于契丹人一樣平常。
到了杭州後,爲了助雍王購買船隻、各種物資,招攬人手,衛棠又索性将那價值一百多萬貫的鹽債債券,以十分之一的價格,賣給了一個杭州商人。從此以後,他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
他的族人,将從雍王那裏,分到一片采邑,但他們必須自己親自用雙手去開墾耕地、播種、收獲,到了農閑時則要幫助雍王修築城牆,打造兵器,征服夷人……
這是衛棠在從汴京至杭州的路上,與雍王、呂淵一道,反複讨論,定下來的立國之策。雖然海洋與貿易,可以帶來富裕,但惟有掌握了糧食、鐵器、戰馬,這個國家才能穩固,才不會受制于人。因此,未來的雍國,将以耕戰爲本,以貿易富國。
這樣一個新生的國家,一切都隻能靠自己,用鮮血與汗水去換取,無論如何,都是容不下珍玩華服的。
他們要省下每一文錢,購買糧食儲備,直到他們開墾的農田能豐收;除非他們能找到鐵礦,打造出來足夠的盔甲、刀劍、箭頭,否則他們必須省下錢來,購買生鐵、出大價錢雇傭工匠,或者找海商購買武器;還有農具、耕牛、戰馬、藥材、醫生……
衛棠再也不敢大手大腳花錢,他象個窮書生一樣,連吃飯都很節儉。
但是,衛棠卻發現,竟沒有任何人曾小看他這個窮書生。從雍王留下來照顧他的那幾個護衛的眼裏,甚至從他雇傭的梢工、水手眼裏,他看到的,是一種他以前渴望已久,卻一直未能得到的尊敬。那種尊敬是發自内心的,不是因爲他的家勢,不是因爲想讨好他,不是因爲有求于他,亦不是因爲懼怕……
盡管他直到現在,在船上走路,依然踉踉跄跄。
“哼,一個邺國公而已,有什麽了不起!”
衛棠聽到身後一個護衛憤憤不平的說道,又聽另一個護衛接道:“聽說邺國公是英宗皇帝幼弟,宮裏頭一向很看重,隻不知他們要封到哪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