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防微杜漸”,清河郡主雖然的确頗有賢名,但一旦大權在手,誰又能保證時日一久,她不會迷失本性?況且這是大傷太皇太後聖德之事。
但太皇太後将所有谏章一律留中,兩府亦無可奈何。而且兩府心裏亦十分明白,他們的确找不到更好的折中之法——可沒有人敢叫太皇太後去安心養病,将權力全部交給兩府。宰執們雖然心照不宣,但衆人心裏的打算,司馬光卻是明白的——此時雖無可奈何,隻得盡力替太皇太後求醫,但隻等着清河郡主落下個什麽把柄,便要令她此生永難再入宮中。
大宋朝不是李唐,若宮中竟出了個上官婉兒,那可真是宰相之恥!
保慈宮。
“蘇轼奏狀[182],引黃言遼使已經換文歸國,遼主亦已停止征召部族兵,契丹北樞密院通報使館說,大軍聚集,非爲南犯,不過聚兵操練,今演練已畢,将逐次散歸。”清河坐在殿中一側的一張書案旁,給高太後念着奏折。她先念引黃的内容,若高太後想繼續了解詳情,她才繼續念奏折的内容。
高太後閉着眼睛,嗯了一聲。爲了讓遼人緩兵,代價不菲。不過在高太後看來,終究還是值得的。兩國交兵,是臣子之利,而非君主之利,這個道理,高太後時時牢記着。
現在已經知道,遼主其實并不想和宋朝打仗。而宋朝開出的條件,亦是遼人所無法拒絕的。打仗不過是爲了求财,如果不打仗也能得到錢财,遼主自然也不願意冒戰争的風險。在章惇提出宋朝的條件後,雙方争執的焦點,很快變成了貨物的價格與數目、契約時間的長短……高太後當初的打算是時間長短無所謂,隻要不超過慶曆增币後的水平,便可以接受;而兩府則堅持甯可付出每年一百萬貫,時間亦不得超過五年。但最後章惇的使命完成得非常好——此事再加上他在平渭南兵變時的功勞,在他回國後,沒幾日便被拜爲簽書樞密院事——章惇最終與蕭禧簽訂的契約,爲期五年,雙方約定五年後再次談判,而宋朝實際的付出,隻有每年五十萬貫左右。
雖然對目前的國庫來說,五十萬貫亦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但高太後與兩府都視爲一個巨大的外交勝利——相比戰争而言,這已經很便宜了。更何況,在鹽債開始發行後,汴京輕易便募集到八百萬貫的巨款,這實是給了高太後很大的心理安慰,似乎國庫忽然間便沒那麽窮了。
但這個新的條約并沒能如最初設想的那樣成爲密約,兩府覺得紙包不住火,幹脆主動公布——它在朝中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對,倒是在民間招緻了許多的不滿。但大體而言,反對的聲音遠不如預期的強烈,清議感到失落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現實卻是,即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也能感覺到大宋朝的變化。而且,朝野的注意力,也早已被鹽債與封建吸引——甚至連西夏使者再次來到汴京,亦沒有多少人關心。
士大夫們要麽在爲發行鹽債而争吵,要麽在爲是否封建而争吵,要麽同時爲這兩者在争吵。特别是爲了鹽債之事,許多昔日的好友反目成仇,一夜之間視對方爲小人奸佞;而一些昔日誓不兩立,互相看不起的人,忽然之間又互相聲援,同仇敵忾起來。
但直到目前爲止,高太後亦難以分辨鹽債的好壞,所以她也無法評判誰才是小人,誰才是君子。她隻能選擇相信司馬光、石越,然後讓結果來證明誰對誰錯——實際上她也沒有别的選擇。
而且,高太後的心思,此時也完全不在這些事上。
無論鹽債也罷、防秋也罷,高太後皆無甚主動權,兩府才是真正的決策者。她真正握有主動權,她真正參預其中,同時亦關系到她的切身感受、甚至是利害的,隻能是封建。
韓忠彥的密對直谏,讓高太後大受震動,她也因此未再幹涉省試之事。但如此一來,省試策論題目居然是“周以封建立國論”,此事傳揚開來,卻也令朝野震動!對于支持封建者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鼓舞;而對于反對者來說,則更受刺激。朝野關于封建的争議,愈演愈烈。不僅吳從龍罷官之令遲遲拖延難定,連原本對此保持緘默的兩府宰執,也一個接一個的打破沉默,雖然司馬光與石越、韓維依然遵循當日對她的表态,在奏章中含混兩可,韓忠彥不發一辭,但自範純仁以下,孫固、蘇轍、李清臣、呂大防等人一個接一個的相繼表态,明确支持封建,卻也令得鼓吹封建者士氣高漲。
雖然朝中反對者依舊不少,但無論官位、名望,此時皆已無法與支持者相提并論。雖然士大夫意氣相争,絕不肯輕易退讓半步,更遑論改變政見,但站在高太後的位置上,卻已經将朝野的“衆心”,看得清楚。
省試策論的題目,也許是有人暗中策劃,也許隻是偶然,但無論如何,高太後心裏亦明白——這麽多重臣站出來支持封建,絕非隻因爲那道策論題目,這些人其實心中早有成見,隻不過他們善會選擇一個最合适的時機将自己的政見公布而已。
也就是說,人心是支持封建的。
而這支持封建的“人心”中,更不知有多少,其實是爲了小皇帝考慮。而這潛在的力量,更讓高太後時時想起韓忠彥那日的谏言。
雖然高太後對要如何處置韓忠彥還拿不定主意——若韓忠彥說那些話時,旁邊還有任何一個大臣,又或者,韓忠彥此後将這番話洩露出半句,高太後都會毫不猶豫的将他貶到嶺南甚至南海去。但事情卻并非如此,韓忠彥是密對時直谏,而事後又極得體的對封建之事不發一語。高太後既感慨于韓忠彥的忠直,而且韓忠彥又是她素所親信的大臣,但另一方面,她也不想就這麽輕易放過他——敢如此放肆的說出那些無父無君的話來,若再不敲打敲打,豈非形同縱容?
但無論如何,她心裏卻也明白,韓忠彥說的話,皆屬逆耳忠言。
韓忠彥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站在她的立場,爲她考慮的!
隻有讓雍王成爲手握實權的一國諸侯,才能真正保全他的性命。惟有如此,才是長久之策。
高太後心裏已經相信韓忠彥所說的。
在那一日之後,她的态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動搖。
她開始更加主動的關心封建之事。
高太後并不着急,即使下定決心要将雍王封建到南海,亦不必急匆匆的,盡管宮中、朝野的壓力越來越大,但她還是想等一等。
如果要封建的話,她便要更加了解南海諸島的形勢,以便将兩個兒子封個好地方,并且給予他們足夠的支持——她不能排除朝中會有人借刀殺人,将雍王封到一個環境惡劣的封國,然後哄騙她少派兵馬護送。而她亦不可能随便賞給雍王過多的東西,那樣會招來無謂的攀比與非議。所以,隻有她了解真實的情況,才能做出适當的判斷。
此外,她也想借此機會,看看朝中大臣的“人心”。臣子們有時會掩飾自己的動機,但若贊同封建者與反對封建者不斷的争吵,那許多真相,就難以掩藏。究竟哪些大臣心裏是站在六哥一邊的,她一定要心知肚明。
最後,還有一個重要理由便是,到目前爲止,宗室之中,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出來支持封建!
隻有沉默者、反對者。
在高太後看來,宗室的态度亦十分重要。她不想讓宗室們哭哭啼啼帶着滿腔的怨恨上路,她也不想看到宗室們鬧出什麽難以收場的醜劇來,更重要的是,她相信,如果當真沒有宗室支持封建,那所謂的“封建南海”,必将以失敗告終。而她,将成爲趙氏的罪人。
她甯願耐心的等等,如果最終依然沒有宗室支持,那她甯願謹慎一些——在她死之前,将兩個兒子封建了,便足夠。
想到這裏,她在心裏搖了搖頭,頗有一些支持封建的大臣,是将宗室當成一種累贅,但那絕非她之本意。她倒甯可養着這些宗室,安安份份的共享太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