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8)

第471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8)

“官家聰穎,實由天授。太皇太後保護官家既盡力,小人便難以構隙其中。縱先帝在,以先皇帝之友愛,亦當如此處分。所謂日久現人心,太皇太後與官家相處,年歲尚久,皇太後、太妃亦賢而知禮,又豈能不知太皇太後苦心?”

殿中又沉寂下來。

過了很久,才聽高太後說道:“卿且退去罷。”

韓忠彥連忙叩頭謝恩,退出殿中後,他才驚覺,自己的内衣,已經全部濕透。

回到府邸,韓忠彥吩付了下人不得打擾,便将自己關進書閣。他親自焚了一爐香,然後盤腿坐到書案前,緩緩的磨起墨來。

他很想學學古代名臣的風範,平靜從容的寫好遺書,等待诏令的到來。

但是,他的心情卻也很難平靜下來。他的腦海中,一會兒是貢生罵他不忠的場面,一會又是高太後嚴厲的眼神,一會又是他死去的父親爲曹太後撤簾……

我是遺命輔政大臣!韓忠彥在心裏對自己說道。他一生都會記得聽到高宗皇帝遺诏時的心情——盡管在先帝生前他便很受信任,但他卻從未想過,原來皇帝是如此看重自己,他從未想到過,原來在皇帝的心裏,他是與王安石、司馬光、石越一樣重要的、值得信賴的大臣!

若說先皇帝駕崩之夜,他的所作所爲隻是出于家教,那麽此後,韓忠彥的所作所爲,卻有更多的原因——對先父韓琦自覺不自覺的模仿,平叛後的贊譽與榮耀,受命爲輔政大臣後的感激……

一夜之間,韓忠彥對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

所以他才敢自作主張,保全雍王。

直到今日……

回想到他竟然公然對高太後說出“鶴頂紅”、“牽機藥”,韓忠彥就覺得自己瘋了。他甚至想找面銅鏡來看看,看看鏡中之人,還是不是他自己?

看起來高太後并沒有責怪自己。

所以,雖說天有不測風雲,但他終是覺得寫遺書很可笑。

但韓忠彥暗暗告誡自己,絕不可在任何場合再主動提及封建之事。他要全當今日的事,完全沒有發生過。

7

熙甯十八年,三月。

尚書左仆射府。

早春的陽光,透過窗外的竹林,投射在司馬光的書閣内,書閣裏處處都透着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清新明亮。閣外,幾隻燕子互相追逐打鬧着,在翠綠的竹林間,高飛低掠。

這種春日的明媚,令司馬光忽然間詩興勃發。他快步走到書案前,提起筆來,想要寫一首詩記錄下心中的感觸,但他剛要落筆,卻又搖了搖頭,苦笑着歎了口氣,終究還是筆重又放了回去。

司馬光自嘲的笑了笑。一直被繁瑣的政務所糾纏,雖然一時詩興大發,但待到落筆,才知道自己一時間竟已寫不出好詩來。但他亦不想浪費這大好的光陰,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到書架前,抽出日記,重又回到書案前坐了下來。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才是司馬光真正的理想。《資治通鑒》所記錄的曆史,隻到宋初開國。司馬光一直有個願意,希望在緻仕之後,能夠寫一部宋朝的國史——這部國史的範圍,将不限于各朝實錄與國史館所修的國史,它的材料将更加豐富,立場也更加公允。因此,十幾年來,司馬光一直在做兩件事,一是将他聽到的、看到的,他認爲有史料價值的事情,如實的記錄下來,在每一條記錄下,他都明确的記錄下這是他在何時何地,自何人口裏聽到;另一件事便是寫日記,記下他爲政十幾年間的點點滴滴。任何人看到這本日記,便可以對熙甯一朝的政治,有一個清晰的了解。這兩件事情,司馬光十幾年如一日的堅持着,從未有過任何的懈怠——哪怕在他意識到自己緻仕以後,恐怕将不會再有精力去寫一部史書之後,司馬光也沒有停止下來。

他将這兩本筆記,珍之重收的收藏起來,即使是家裏的子侄,也從不許他們翻看,幾天前,他又在筆記的第一頁上,加上了遺言,禁止後代在三代之内公布這些筆記。

這即是爲了避免不必要的禍端,亦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的記錄,更加公允。

司馬光将日記在書案上放好——他的日記已經累積了幾十卷,這是最新的一卷,是從新帝柩前即位那一日開始的。他将這一卷日記小心的翻開,翻到最後一頁,看了看時日,竟已經缺了六日沒有記錄了。

他決定趁着這難得的空閑,補上這幾日的日記來。

他一面整理着思路,一面翻到前幾頁的日記。

“……知開封府蔡京等上書,請以左右仆射兼門下長官,餘與右相越上表,以先帝改官制,欲凡軍國事,兩府揆而議之,門下審而覆之……京言不當。先是……”

他不覺又搖了搖頭,目光移到下面一條。

“……以端明殿學士判河陽府曾孝寬爲兵部侍郎,右相越、侍中安石薦。以曾孝蘊爲蜀币局丞。孝蘊,曾宣靖公從子,太府寺少卿張商英薦。”

王安石很欣賞曾孝寬兄弟,現在看起來,石越對曾氏兄弟也青眼有加——司馬光認爲這正是石越爲政的缺點之一,在選拔人材方面,石越不太重視文章,司馬光也是贊同的,但過于重視吏材,而很少考慮德行,卻令司馬光無法苟同。曾氏兄弟,包括都水丞曾孝廣,的确都頗有吏材,但在德行方面,卻并無令名。

司馬光快速的跳過這一條,目前來看,曾孝蘊處置事情還是極爲得當的,而眼前最重要的,便是蜀币推行順利。

後面幾條,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司馬光掃了一眼,便翻過這一頁。

但接下來幾條記錄,卻有些刺目。

“……太府寺詳定各路、府、州、軍、監、縣鹽債額……”

“……京師發行鹽債。知開封府蔡京面奏言,開封府界,三日之内,發行鹽債六百七十萬八百貫,士民踴躍,請增京師鹽債額至八百萬貫,并請比京師例,增上縣鹽債額,免下縣鹽債,下縣士民欲購鹽債者,可令京近州縣購買。诏依蔡京所奏,令太府寺重定各縣鹽債額以聞。簾後并賜玉帶褒之。”

“……言者論知開封府蔡京發行鹽債,強行抑配,诏京分析[181]。”

“……殿中侍禦史吳蘭等三人以誣蔡京,責授監某州場稅……”

“……天章閣待制韓周、文選司郎中範放……等十人,以論發行鹽債不聽,自請出外。诏可……”

這實是司馬光入仕以來,最苦澀的事情之一。

韓周、範放等人,許多都與他關系極好,不料因鹽債一事,竟然鬧得割席斷交。而在明面上,司馬光卻還不得不堅定的站在石越一邊。發行鹽債一事,對當今朝廷的财政來說,實是至關重要,不容有失。有了這筆錢,連司馬光都覺得底氣要足了許多。

以汴京爲例,在蔡京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賣出六百七十多萬貫鹽債以後,太府寺旋即在曾布的主持下,與錢莊總社達成合作,錢莊總社每年向太府寺交納其存款總額的千分之一,并将其往來帳目抄送太府寺審查,以換取太府寺爲錢莊總社下屬之錢莊提供存款保證,即使錢莊倒閉,太府寺亦替所有儲戶提供上限爲五百貫的賠償——就此迅速平息了汴京錢莊的擠兌風波。而與此同時,交鈔的購買力也穩步上升,雖然還很難與銅錢相提并論,但市面上的交鈔,畢竟又漸漸多了起來。

這已是自交鈔危機以來,司馬光所見着的最好的狀況。

然而這并不能封住反對者的嘴。司馬光的許多老友,更關心的卻是汴京漸漸多起來的開國男、诰命,甚至汴京還多了兩個開國子,這是他們完全無法接受的。許多讀書人的驕傲一夜之間蕩然無存,對于讀書人來說,他們十載寒窗,想的就是一朝成名,光宗耀祖,很多有節氣的士大夫,并不在意自己的官位,卻盼望能替自己的母親讨個诰命,替自己的父親要個封贈——但如今,這些在一夜之間打破,一個诰命隻值二萬貫鹽債,一個開國男,隻值十萬貫!

這豈止是不利于淳厚風俗,簡直可以稱爲傷風敗俗。世風已經日下,被寄予厚望的司馬光,卻還要雪上加霜。

而且,發行鹽債的過程也激化了矛盾。先遣王安石去杭州,已是令人感到侮辱;而封駁案中,石越更形同獨斷專行,不容異議;最後又在一片反對聲中,強行推行——這與王安石當年簡直如出一轍。

而結果也是一樣的,蔡京在汴京發行鹽債,已招緻攻擊,據說蔡京派開封府的公差、府兵,強行将汴京最有錢的一百多個富戶——包括經常出入界身巷的豪商、熙甯蕃坊的大掌櫃,還有凡是家裏娶了縣主的富人等等一起請到陳州酒樓吃了頓飯,然後便賣出了六百七十多萬貫的鹽債,超額完成了任務。

這與王安石當年推行新法時,有什麽區别?簡直形同劫掠。

又是一個青苗法。所不同的是,這次蔡京強行抑配的,隻是那些有家藏萬貫的豪富之家。但在汴京是如此,在其餘州縣呢?難免許多中産之家,隻怕将要落得家破人亡。

但司馬光卻認爲這樣的批評,難稱公允。

或許蔡京的發行鹽債時,确實令有些富戶不滿,但是司馬光也暗中遣人去調查了,在開封府超額完成任務後,還有些富戶想方設法想要買一份鹽債,以換回一個诰命或者開國男……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有憑有據——陳州門附近有一喚作李阿三的,由寡母帶大,辛苦攢下家産不過三萬多貫,爲了給寡母得到一個诰命,賣掉許多田宅,買下了兩萬貫的鹽債;南薰門張家的小兒子,乃是小妾所生,雖善于經商,積下不少家财,但平時生母在家裏卻常受人欺負,此番爲了替生母買個诰命,找人說項找到太皇太後身邊的陳衍那裏了……若說不能淳厚風俗,這弘揚孝道,難道不是淳厚風俗麽?況且若無這些事情,蔡京縱想出風頭,亦不必主動要求增加鹽債定額到八百萬貫。而且,在奏對時,蔡京亦擔心中産之家的事情,還特别請求朝廷免去下縣的鹽債額——若說是劫掠,那也是劫富濟貧,劫富濟國,何況,這隻是借債!這筆錢,朝廷是要連本帶息歸還的。

但是,司馬光改變不了他們的想法。

連劉摯都斬釘截鐵的認爲這是惡法惡政,不僅開一壞的先例,敗壞風俗,還将造成許多中産之家破産!

而司馬光也認爲,大多數反對的官員怒氣難遏,不肯妥協的原因,實是因爲石越的傲慢。這一點,讓司馬光心裏至今耿耿,若是當日石越肯妥協一下,花點耐心說服梁焘、沐康,那麽事情也許就不至于越來越惡劣,以至于最終要在一片反對的聲浪中推行鹽債,還要付出十幾位司馬光平素所欣賞的大臣因不合作而被迫同意他們出外擔任地方官的代價!

這其中還包括一個勉強留任,但卻并未妥協的禦史中丞!

此事已然在朝中造成了巨大的裂痕,在舊黨内部造成了公開的分裂。

司馬光不願意去懷疑石越,他不願意猜忌他是否早有預謀。他隻知道自己别無選擇,他必須站在石越一邊,先來挽救這個國家的财政。但他也可以預料到,随着鹽債的推行,争議與反對不會減少,而隻會越來越多。

他的目光在日記上停留了許久,反複思忖,終于還是提起筆來,用蠅頭小字,在一頁裁好的白紙上,詳細補記下有關開封府發行鹽債的種種事例,每寫一頁,便小心的放到一邊風幹。平常晾幹墨迹,用線裝訂成冊,都有下人來做,但他的日記,卻都是他親自動手。

雖然隻是記叙普通的事實,但司馬光每寫一句之前,都要仔細斟酌,方肯下筆。這既是愛護物力,以免浪費筆墨,亦是盡可能讓自己記叙時,下筆公允。史家都有自己的喜惡,而涉及到本身的事情,猶難做到公正無私,叙史原本有一定之規,哪些是記叙史實,哪些是史家的評論,都各有分野,但若不倍加小心,便會将自己的情緒帶進叙事中,影響到記叙的價值。

沒有人能做到完全公正無偏,但若因此而喪失對公正的追求,那卻更非正道。

對于鹽債之事,司馬光心情之複雜,實是他生平所僅見。他并不喜歡借債這種方式,更不喜歡賣爵,比起那些反對他的君子而言,司馬光對名爵的重視,其實一點也不遜色。但另一方面,不當家不知油米貴,所謂的宰相,其實便是這個國家的大管家,所以,他也必須在幾個他都不喜歡的後果,選擇一個稍微沒那麽厭惡的。他能理解那些反對他的故友,但是,他又由衷的希望他們也能夠理解自己。而更矛盾的是,盡管他在理智上認爲發行鹽債、賣爵,這隻是非常之事,不得已而用之,對石越建議此策的效果将信将疑,對他過于強硬的态度與方式心懷不滿,亦爲未來可能造成的負面後果而憂慮難安。但是鹽債發行順利,亦讓他打心裏高興,而在國庫捉襟見肘許久之後,突然之間又變得寬裕起來,更令他有一種難以名言的輕松與喜悅。

因此,在記叙有關鹽債的事情時,若不努力保持克制,他會一時對劉摯們充滿同情與理解,一時又不自主的想要指責他們……

直到書閣裏的座鍾走了四分之一個時辰以後,司馬光才總算記完這些。他又細細檢查了一遍,确認沒有錯漏,方才又拿過日記,翻到下一頁。

這一頁隻記錄了很簡單的一條事:

“……太皇太後眼疾,诏天下各州縣訪求名醫……”

後面則是大段的空白。

司馬光重重的歎了口氣,幾乎是用一種厭惡,不,應當是痛恨的眼神,望着後面的大段空白。

當日留下這大段的空白,是因爲司馬光對那個傳聞還将信将疑,但今日,他卻已經可以确定——清河郡主每日都要進宮,替太皇太後讀奏狀,而太皇太後的批答,十有八九,亦是出于清河之手,雖然依然是太皇太後的意思!

兩府對此的反應十分激烈,但是一向十分賢明的太皇太後,在此事上卻十分固執。在司馬光面奏時,太皇太後更挑明了她不會讓清河郡主幹政,一切旨意,皆自聖斷。并直言她眼疾已十分嚴重,已無力再看這許多奏折,雖有翰林學士,但畢竟男女有别,内外宮禁不便,而清河郡主“素謹慎識大體”,才“不得已”如此。

但這樣的說辭,是無法令兩府安心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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