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有關柴遠的情報,的确是他們從通事局内部得到的第二份情報。
不過,這些當然沒有必要讓唐康知道。
“這個柴遠,似乎與石相有關。”文煥一面說,一面觀察着唐康的表情,但唐康卻并無驚訝之色,“此君是後周柴家的後代,不過既非世宗後裔,亦非國賓崇義公一系,而是世宗胞弟柴華一脈。”
不想此時唐康卻面露訝色,“國賓崇義公竟不是世宗之後?”
文煥不想唐康竟問起這無關的事,隻得搖了搖頭,苦笑解釋道:“當今崇義公實是世宗胞兄之後,倒是高唐柴氏才是世宗一系。”
“原來如此。”唐康心裏忽然有點不舒服,與出身官宦世家的文煥相比,在其他種種方面,他都不會有任何遜色。但惟有在這些譜系典故方面,商人之家出身的唐康,卻是無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的。凡是涉及到這種大族的譜系、聯姻,休說什麽周世宗,便是大名府的那些豪族,他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系。但那些望族家中随便一個纨绔子弟,卻能如數家珍的說出來。
文煥自是難以明白唐康的這些心理。
大宋朝不是一個由世家豪族掌握的國家,即使也存在所謂的名門望族,大多數也是依靠族中子弟能代代考上進士才能維系,隻要子孫不争氣,家族便可能迅速衰落下來,因爲中進士或者不中進士,這種事情似乎是能傳染的——族裏有一個人考上,往往就好幾個兄弟都會考上;而隻要有一代沒人能考上,便可能幾代都考不上。因此,即便出身于官宦之家,文煥亦沒有世家子弟的自覺。更何況以他的經曆而言,任何驕氣,都早已在西夏做“叛逆”之時,磨得幹幹淨淨。如今的文煥,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虛榮的想法,對他來說,能夠回到國内,讓家族恢複名譽,已經心滿意足。
“此君似乎并不愛出風頭,他的生意做得不小,但是卻沒幾個商賈知道他……”文煥又将話題帶回正軌,“至少我認得汴京、大名、杭州的幾個大商賈,便無一人聽說過他的大名。”
不露富的商賈所在多有,這并不算奇怪。
“但可以肯定,石相認得柴遠。他是青白鹽的一個大鹽商,雖然很少露面,但青白鹽當年便是石相主持,而據說他這兩年曾多次出入相府。”
唐康忽然瞥了文煥一眼。
文煥這才覺察到自己的話裏有毛病,他連忙又解釋道:“這是别處的情報。”
職方館可沒有膽子随便監視國内官員,更何況那是堂堂右相府。但通事局并無此顧慮,實際上職方館在遼國也這麽幹,在衛王府四周布置一兩個探子,記下出入衛王府的各色人物……不過這并非一件容易做到的事,職方館的探子便不敢每日都去,但他們亦不可能爲此花費太多的人手——職方館并不充裕。因此,文煥不知道是應該感歎通事局幹得不錯,還是應當罵職方司太飯桶……如果哭窮的話,怎麽樣也應當是通事局先哭才對。
不過唐康并沒有糾纏此事。
“你的意思是柴遠實際是家兄差去的?”唐康皺眉道:“而此事連職方館亦不知情?”
這可不是我的判斷。文煥沒有把這話說出來,“或許是在下階級不夠高。”這不算假話,至少樸彥成就不歸他管,如今駐遼使館那邊,幾乎要另立一套人馬,與河北房分庭抗禮了。
“隻怕不是因文郎階級不夠高。”唐康搖着頭,“他姓柴應當隻是湊巧,但派他去遼國卻又是爲何目的呢?”
“文郎可知柴遠到遼國後,除了樸彥成,又見了何人?”
“那可真不少。”文煥笑了起來,“無幹緊要的人不說,亦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四蕭王他便見了三個。”
唐康吃了一驚,“看來此君亦非泛泛之輩。”
“在下不知道他給三蕭王灌了什麽迷湯,能查到的是他給四蕭王各送了一份厚禮,但那份禮物,似乎尚不足以令蕭禧四日之内,三次接見他;更不足以讓蕭佑丹與他談了足足半個時辰之久的話。”文煥笑道。從這個角度說來,範翔的樂觀,也許是有道理的。
“如此說來,若這柴遠果真是家兄所遣,那他竟是個說客?”唐康訝然道,“叫一個商人做說客?”
他再次重重的搖了搖頭,“那章惇呢?”
“章惇的使命倒是極清楚。”文煥回道:“他除了告知遼人皇上登基,太皇太後垂簾以外,便是負責與遼人談判密約。”
“密約?”
“章惇将責問遼主爲何大舉聚兵,要求遼主表明态度,立刻撤兵。若遼主肯維持兩朝和好,朝廷願意給契丹一些好處,包括每年格外以十貫一頭的價格向契丹買牛五萬頭,以一貫三百文每口的價格買羊二十萬口;以絹每匹八百五十文、紬每匹七百文的價格,每年各額外賣給契丹十萬匹;此外賣給契丹的還包括茶、香、礬、砂糖若幹……大概來說,買契丹牛羊,皆用汴京之市價;而賣給契丹之絹、紬、茶、香、礬、砂糖等物,則皆是朝廷和買價格,平均較之市價要低五成不止。且雙方約定可在雄州交割,若算是運費——隻怕當年給契丹的歲賜,亦不過如此,隻不過較之歲币掩人耳目。惟一可安慰者,朝廷谕令章惇,此約隻以五年爲期,五年之後,兩朝需另行續約……”文煥語氣中的不滿,溢于言表。
這的确是一個無法令人滿意的條約——僅以絹、紬而言,就相當于宋朝每年白送契丹近二十萬貫。當然,這比慶曆增币以後,宋朝每年要白送契丹絹二十萬匹、銀三十萬兩要好——當時宋朝同樣也是要送到雄州交割的。慶曆以後的“歲币”,折價約合缗錢高達七十萬足貫,而這次朝廷的付出,大約也不至于那麽多。而最重要的,自然是文煥所說的“掩人耳目”——如此密約,隻要不洩露出去,幾乎便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甚至是即便洩露,沖擊性也比“歲币”之類,要小得多。
在先皇帝勵精圖治,終于取消屈辱性的歲币之後,以如今宋朝之國力,哪怕内部危機不斷,隻怕也沒有任何大臣能承受得起再次向遼國交納歲币的責任。
其實能花幾十萬貫消災約禍,買下五年的清靜,亦是值得的。雖然沒有準确的帳目可看,但唐康到大名府後的觀察,以如今的貿易規模,他估計宋朝官私商販,每年至少能自宋遼貿易中淨賺遼人七八十萬貫——倘若果真打起仗來,這筆收入便沒有了。
宋遼之間爲了每年區區幾十萬貫的收入而打仗,的确很荒謬——這筆錢對契丹雖然重要,但對如今每年中央賦稅收入便高達七八千萬貫的宋朝來說,真的隻是九牛一毛。
戰争的結果誰都知道,兩敗俱傷。
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情讓人一想起來,心裏卻是總是不舒服。
唐康并不希望看到遼人南侵的局面,他倒并不反對宋遼開戰,隻不過他希望宋朝是主動的一方,由宋朝來選擇時間,大舉北伐。而且,他既清楚國内目前的局勢,亦知道自己的處境十分微妙——于公于私,他都不願意看到此時發生戰争。
但是,隻要一想到所謂的“兩朝通好”,是用這樣的條約換來的,而且還是宋朝主動去求遼人,他心裏便怎麽想怎麽别扭。
既然是兩敗俱傷,爲什麽妥協的要是我們?爲什麽妥協的總是我們?!
如何去算這筆賬是一回事,但是,唐康總覺得,爲國家天下考慮,全然不算賬,自然不成;但永遠都把賬算得清清楚楚,隻怕亦非謀國之道。
有些時候,是需要什麽賬都不必去算,隻管撥出刀來砍便是的。
在這件事上,韓維才是對的。
他心裏面腹诽着,但終是什麽也沒有說。
這一定是司馬光的主張,大哥隻是迫于無奈才妥協,所以大哥才會加上那五年的約期……
6
内東門小殿。
“周以封建立國論!”韓忠彥驚訝的望着手中省試策論的題目,這才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不用擡頭去看珠簾後,也可以猜到高太後的臉色不會好看。
但高太後卻看不見韓忠彥臉上的驚訝之色,她幾乎是尖着嗓子質問道:“韓卿,此當是兩府之意……”
韓忠彥乍聽此言,幾乎是一個激靈,“太皇太後何出此言?臣實不曾聞兩府有此等事……”
“韓公休欺吾老婦,吾[180]已遣中使往貢院問過,此題實是安焘所定,錢勰、胡宗愈不過附議而已。”她心裏極是懊惱——百密一疏,她隻想着提拔錢勰,卻忘記錢勰原是贊成封建之議的,以錢勰的性格,要他主動挑起事端,固然不太可能,但指望他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讨好高太後,高太後亦不能做此想。至于胡宗愈,他對封建的态度,以前高太後并不清楚——但如今卻是很明白了。
但高太後怒火,卻全部發到了安焘身上。
畢竟,此事完全是安焘挑起的。
隻是,高太後亦頗疑心,安焘也許不過是承兩府宰執的密谕——當初可是政事堂力薦安焘爲知貢舉事的!
“太皇太後!”她這話說得嚴重了,韓忠彥連忙跪了下來,頓首道:“臣之事君,猶如子之事父,臣等于太皇太後、皇上,絕不敢行此無父無君之事。縱偶有議事不合,亦當死谏,取舍定否,一決于上,又豈敢對君父弄權術,挾清議以要君?望太皇太後明鑒!”
“卿縱然不至于此,他人又豈能盡信?”高太後依然沒好氣。
但韓忠彥的聲音卻高了起來,“若太皇太後以爲兩府有此弄權之臣,則請太皇太後明示,将之逐出朝廷,竄之四荒,以正朝綱。”
高太後猛的漲紅了老臉。
卻聽韓忠彥又說道:“太皇太後出此語,是有疑宰相之心。此必不出于太皇太後本心,其中定有小人挑撥離間于君臣之間。孟子嘗言,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母。君臣之間,猶如手足父子,當赤誠以待,若相互疑忌,各用心術,非社稷之福。臣以不才,蒙太皇太後錯愛,忝列兩府,日夜思肝腦塗地,無以報太皇太後、皇上者。今兩府諸公,雖性情各異,才具有高下,見識有高低,然所忠于太皇太後、皇上者,則臣以爲與臣無二。”
韓忠彥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半晌才聽簾後悻悻說道:“韓卿所言皆正理。吾失言,卿毋以爲怪。”
“臣豈敢。臣以微才薄德,得以侍奉太皇太後、皇上左右,是臣之幸。若臣所侍奉者爲庸主,臣爲此言,已死無葬身之地矣。”
韓忠彥又顫聲說道:“臣鬥膽,有肺腑之言,敢呈于太皇太後面前。”
宋代垂簾之制,宰執在内東門小殿奏事之時,可以屏去左右侍衛,隻留下一二心腹内侍。因爲高太後與韓忠彥的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但這番對答,已是令在殿中侍奉的陳衍臉色發白。
他站在簾外,正對韓忠彥,眼見他渾身都微微顫抖,已是猜到,韓忠彥接下來要說的,将是更加膽大包天的話。
簾後也沉寂了一小會,高太後才說道:“卿有何言?盡可直陳。”
“謝太皇太後。”韓忠彥重重的頓首拜謝,他也不敢擡頭,馬上便說道:“臣萬死。敢問太皇太後不欲朝野議論‘封建’之事者,果真是不欲生事麽?臣以爲非也!太皇太後所以不願聽到‘封建’二字者,臣以爲所爲者,雍、曹二王也。然臣冒死直言,果真能保全雍王者,果真能令二子孫後代富貴永繼者,亦‘封建’也。太皇太後若不願行封建事,則太皇太後在時,雍王可保無事,太皇太後千秋之後,雍王亦死無日矣!”
簾後再次沉默。陳衍如同雕塑一樣站在那裏,但額頭上卻微微浸出冷汗來。
半晌,方聽簾後高太後承認道:“固是爲二王計,亦是爲朝廷安靜。”
“若是爲二王計,以太皇太後之明,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後爲何不肯速定封建之策?”
“海上行舟,非安全之地。況海外瘴疬地,二王素養尊處優,縱平安抵達,隻恐亦難長壽……”
“唐時皇子貶瘴疬地者多矣,以貶責之身,而多能返回長安。況二王縱往海外,亦是一國諸侯,更非諸李可比。且太皇太後以爲,汴京果真安全過海外?瘴疬雖可懼,然終不及鶴頂紅、牽機藥!”
韓忠彥已是徹底的豁出去了。他這麽無所顧忌的直言,雖主要是因爲忠心,但亦是因爲雍王之事若能得到徹底解決,待小皇帝親政之後,他亦能鏟除一個心腹大患。小皇帝那邊的情況,他亦略有所聞,雖然他所作所爲,并無私心,然保全雍王,他終究是主力,若有人在小皇帝那裏進讒言,十幾年後,韓家是何下場,可也難說得很。
當然,在他心裏,亦的确是想竭力調和太皇太後與小皇帝兩方面的關系的。若全出于私心,他也不會有勇氣爲十幾年後的事情,在此時去冒更大的風險。
太皇太後若是惱羞成怒,他韓忠彥立時便要沒了好下場。
說已出口,韓忠彥突然間,竟又生出幾分懼意與悔意來。似乎自己說得太直接了一點。他跪在殿中,靜靜等待着命運的判決。
但他伏着身子等了很久,簾後的高太後卻并沒有發怒,高太後的聲音中,反而帶着征詢的語氣:“若老婦死前,給官家留下遺命……”
“太皇太後又可能保證其時官家身邊沒有欲借此事富貴的佞臣?自來小人無孔不入,縱官家無此意,隻恐到時雍王亦難自安。”
簾後再次沉默了。
不用去想欲生事的小人,隻需想想向太後、王氏的态度就成了。
韓忠彥又說道:“官家年歲漸長,有些事終是瞞不過的。章獻明肅太後之事,太皇太後豈可忘了?”
高太後心頭一震。
韓忠彥說的乃是仁宗皇帝的事情。章獻明肅劉太後,乃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皇後,當年仁宗皇帝本是李宸妃所生,但直到章獻明肅劉太後病逝,這件事都被瞞得天衣無縫,仁宗一直都以爲自己是劉太後親生。但是劉太後一死,向仁宗揭發此事,甚至攻擊劉太後的人,内則親王,外朝大臣,竟是數不勝數。當年若非劉太後用宰相呂夷簡之策,在李宸妃死後,以一品之禮葬之,隻怕劉家滿族,都不會有好下場。
仁宗皇帝乃是劉太後親自撫養長大,而且仁宗一直視之爲生母,母子情誼非比尋常,猶如此易受離間。何況她與官家之間,還隔着向太後、朱妃?
“然封建果能彌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