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一些原本沉默的人,也站了出來,指責石越“弄權”。王安石早已前往杭州的事公布之後,人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石越對反對者毫無尊重可言。矛頭對準了石越,熙甯初年關于王安石的記憶,在許多人的腦海中,忽然再次清晰起來。人們相信這隻是石越步王安石後塵的第一步。矛頭也對準了司馬光、範純仁——尤其是司馬光,雖然他在舊黨中威望猶在,多數舊黨或體諒他的苦心,或以爲他隻是爲石越所惑,或者視情面而不忍相責,但依然有一些舊黨的“君子”,幾乎将司馬光視爲“言行不一”的小人,視爲理念的“背叛者”,還有人甚至将他與王莽相提并論——在一些激憤的舊黨心裏,石越隻是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而司馬光,卻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而後者更加難以原諒。這可能是司馬光有生以來,個人遇到的最大危機。
一方面是以禦史中丞劉摯爲首的舊黨諸君子對鹽債敕的反對,另一方面,卻似乎是還嫌朝野的局勢不夠亂,不僅舊黨、石黨中支持司馬光與石越的官員也紛紛上表爲馬、石辯護,許多新黨官員也不甘寂寞,許多新黨官員的奏折,與其說是爲了支持鹽債,倒不如說是爲了借此機會出一口胸中的惡氣,甚至一些奏折中,試圖挑撥舊黨與石黨關系,從中牟利的意圖,根本不加掩飾。這些人打着支持鹽債的名義,對反對者大加抨擊,乃至冷嘲熱諷……高太後雖然對這些人深惡痛絕,卻又投鼠忌器——在表面上,她隻能站在支持鹽債的官員這一邊,否則,事情将不可收拾。
而所有這些官員中,最爲活躍的,便是權知開封府蔡京。這個同時受到司馬光、石越欣賞的“新貴”,自任權知開封府後,便因封建之事,很快令得高太後不太滿意。而如今,更叫高太後感覺此人乃是“喜生事”之人——蔡京不僅極爲賣力的爲鹽債辯護,而且還公然抨擊門下後省制度!他接連上表,以爲門下後省制度,導緻事權不一,殆誤國事,建議左右仆射兼任門下後省長官。
在高太後的心裏,蔡京的這個建議,倒并非不好。倘若兩府的宰相們,都是由她親自任命,她對兩府有着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力,那麽,蔡京的這個建議,是可以考慮的。但目前的形勢,高太後卻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任何增強宰相權力的建議,她都不會去考慮。
高太後需要考慮的是,蔡京究竟是自己想拍司馬光與石越的馬屁?還是受了他們的暗示,來試探自己?
但不管是何種原因,高太後此時都後悔自己最初的遲疑,即使隻是蔡京想拍馬屁,她的批答亦應當強硬果斷,隻有幹脆、不留餘地的駁回蔡京的建議,才能夠有效的阻止後面源源不斷的想拍司馬光、石越馬屁的人。
高太後也明白,有不少人當官,靠的便是揣摩上意。眼見着因爲給事中們,司馬光與石越惹上如此大的麻煩,以他二人如今的權勢,多的是人主動出頭,來替他們鏟除後患。更何況,給事中本來就不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官職。
于是,她隻是頭兩次批答時語氣不夠堅決,便惹來蔡京接連上表,而短短幾日之内,竟然果真有官員應聲附和!
這又是一個教訓。
高太後閉着生疼的雙眼,在腦子裏草拟着批答的辭句。這一次,既不能傷了司馬光、石越的面子,又要叫蔡京死心,從此不再提起,用辭語氣,的确都頗費周章。
這一切,從應付亂成一團的朝局,到批答奏折時的用辭,還有每況愈下的左眼,都讓她感覺到一種力不從心。高太後心裏越來越渴望找一個合格的幫手,但是,她心裏仍然還在時時戒慎恐懼着。她對任何臣下的依賴,都會成爲她緻命的弱點。她也不想在她垂簾的時期,留下私人幹政的話柄,外朝士大夫的力量如此強大,若果真在内朝中有私人幹政的事情傳出,對她隻怕不會有什麽好處。
但是,她到底隻是個老婦人。
從大的方面來說,對于朝中政事,她需要咨詢意見——不僅是外朝的大臣們的,所謂兼聽則明,以大行皇帝之智慧,也要派遣内侍出去了解民情政情。而高太後不僅僅需要了解政情民情,還需要有人能站在她的立場,設身處地的替她出謀劃策。士大夫的立場、考慮問題的出發點,許多時候,都與她相差甚遠。
從小的方面而言,她也需要有一人,能替她念奏折,說明事情的原委,讓她的眼睛得到一些休息。也需要有人能根據她口授的旨意,寫成恰如其分的批答,如此,蔡京這樣的事情,才不會重演……
她很盼望身邊有這麽一個人,能夠老實、規矩、聽話,不緻于激起兩府與士大夫的反感,最好生性恬淡,也不會利用這種特殊的權力興風作浪,并且自己能夠可靠的加以控制,絕不至于脫離自己的掌控……
但是,盡管高太後心裏已經有了這麽一個人選,她卻難以下定決心。
高滔滔不能這麽輕易就被眼疾打倒。
雖然有點力不從心,但高太後相信自己尚能克服。也許,念過七七四十九天光明咒後,我佛慈悲,真的能有神效呢?
想到這裏,高太後勉強又提起精神來,提起朱筆,細想了想,在蔡京的奏折下面繼續批道:“……國初祖宗故事,給事不過寄祿之官,原不與封駁之事,先帝定官制,乃設後省瑣闼[177],省讀奏案,駁正違失……”
隻寫了這麽幾句話,便覺手腕酸疼,又停下筆來,擡眼卻見陳衍正輕手輕腳的走進來。因問道:“題目可要來了?”
“是。”陳衍連忙尖聲應道,趨步走近,将一份封好的文書,雙手呈到高太後案前放好。
高太後點點頭,将蔡京的奏折合起來,丢到一邊,一面說道:“遲早需得修一座正正經經的貢院才成,各州解試還好,如今還可以騰出州學來考試,可堂堂省試,卻依舊……”
說到這裏,她不由得搖了搖頭。其時科舉雖然漸受重視,但自建國以來,大宋朝無論是解試還是省試,不僅考試時間還不是非常穩定,連考試之場所,都無一定之所。不論寺廟、廨舍、亦或是學校,哪裏房子方便,便借用哪裏的當成臨時貢院,進行考試。熙甯十八年的省試,便是在汴京的開寶寺舉行。而按照慣例,因爲皇帝駕崩,這一年将不會進行殿試,省試的名次,便是最終的名次。因此——亦是因爲此前那些貢生的“醉酒鬧事”事件——高太後對這次省試,也極爲重視。政事堂推薦翰林學士安焘知貢舉事,高太後雖然勉強接受了,但并不太滿意,又欽點了尚書左丞錢勰、副都給事中胡宗愈同知貢舉。
垂簾未久的高太後,對外朝的大臣,依然還處在一個慢慢了解的階段。她小心謹慎的提拔着有才幹的“正人君子”。高太後有自知之明,她知道真正德行兼備的士大夫,是不太可能成爲自己的“私黨”的,但她也并未想過要在朝中成立自己的私黨。隻不過,任何時候,朝中自然都是賢能越多越好。而她親眼看準了的人,她會更加放心。
尚書左丞錢勰便是她親自拔擢的第一位重臣。此前一直在地方擔任轉運使的錢勰,出身名門,乃是吳越王錢氏之後。錢家在大宋,亦是世代顯貴,不僅其族中子弟屢尚公主,而且中進士、或者開制科而曆任朝廷重臣者,同樣不勝枚舉。
對于高太後來說,錢勰的确是她易于了解的外臣。此人敏于吏事、廉潔剛正、堅決反對王安石之新法,而且最重要的是,錢勰還以博聞強記出名,亦頗有文名——自垂簾後,高太後最迫切的希望之一便是有一個自己可以信任的翰林學士……
因此,令幾乎是到尚書左丞任上履新的錢勰同知貢舉,亦是一舉多得,既是爲了保證省事不要出亂子,又可以給錢勰的履曆上,添上重重一筆。
至于胡宗愈,乃仁宗時名臣胡宿之子,系出晉陵名族,在熙甯初年便因反對新法,一直在州縣爲官,高太後點他同知貢舉,主要卻是因爲别的原因——因爲負責貢舉之官員,一旦選定,便要徑赴貢院,實行“鎖院”,直到奏名放榜,才能出院——所以,在“鹽債敕”封駁案爆發後,高太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這位聲望極高的副都給事中,以一個他無法反對的理由,“關”進了貢院中。
但即便安插了兩位同知貢舉,高太後依然還不是完全放心。雖然慣例上省試出題乃是内簾官的權力,可出于謹慎,高太後還是特意在引試[178]前,遣人去要來省試的策論題目。因爲鹽債的事情,朝廷亂成這樣,誰也無法保證那内簾官不出什麽岔子,特别是其中還有一位副都給事中——她實在不希望有人借着給省試出題的機會,再次激化矛盾。但她心裏還是有些忐忑的,如果胡宗愈拒絕給她題目,她又豈止是讨了個沒趣而已?
幸好如此尴尬之事,并未真的發生。
一旁的内侍此時已小心的将文書啓封,然後遠遠的退到一邊。高太後從中抽出一張紙來,又瞥了一眼殿中,眼見不可能有人能看到紙上的内容,這才緩緩的打開。
遠遠的站在下首叉手侍立的陳衍,這時也不禁悄悄擡起一點頭來——雖然明知道不可能看到任何東西,但是那畢竟是一張主宰着數以千計的讀書人命運的紙——他看見高太後的視線落在紙上,然後……僅僅在一瞬間,他看見高太後的臉色,便那麽凝固了。
過了半晌,他才見高太後擡起頭來,臉上的神情,非常的難看。
“召韓忠彥!”
5
大名府。
“範仲麟是這麽說麽?”坐在大名府通判唐康的官邸内的,赫然竟是職方館河北房知事文煥!此時他頭帶交腳幞頭,穿了一身紅色的錦袍,腰間系着蹀躞帶,腳上踏着長靿靴——袍子雖是右衽,但其餘穿着,卻全是契丹風俗,這俨然便是來往于宋遼之間的宋商模樣。
這樣的裝扮,若在汴京,不免會引人側目,但在大名府卻是再平常不過,這裏乃是宋朝商人與北邊貿易之重鎮——往契丹貿易的宋商會在此最一次旅途的休整,而遼國過來的商人,也往往到大名府爲止——因爲在這裏他們基本就能買齊他們所需的全部貨物,隻有極少數的遼商,才會更進一步的南下。因爲遼人——不論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奚人,都受不了宋朝南方的濕熱,甚至連汴京的氣候,他們都不是十分習慣。而從貿易的角度來說,到汴京購買貨物,雖然品種的确遠遠較大名府豐富,但對大部分的貨物來說,不僅路途更遠,也比大名府的更貴。有了如此特殊的地位,在大名府充斥着宋商、遼商,也是理所當然。這些商人上則結交達官貴人,下則出入市井闾巷之間,要想行動方便而不引人注目,無疑做這種所謂的“北商”打扮,是最自然的。
實際上,文煥的公開身份,便是一家專事皮毛、藥材生意的小店掌櫃——宋朝有不少這樣的商人,爲了收到珍稀的皮毛、藥材,甚至會深入到遼國的上京去,這些商人經常不顧禁令,私自運送弓箭、佩刀、斧頭、農具等等鐵器出境,因爲越是深入遼國境内,這些東西就越是受歡迎——尤其是女直、阻蔔等部族,一張在宋朝極爲普通的弓,在東海女直部那裏,便可以換來兩張甚至三張上好的虎皮!當然,這樣的生意自然不會太安全,一旦被查獲,無論是被宋朝還是遼朝查獲,都不會有好下場。遼國頒布法令嚴禁外國商人與契丹、漢、奚三族以外的任何部族交易,一旦查明,不僅貨物要被沒收,交易的雙方還會被砍斷雙手、割掉鼻子,以示懲戒。一般被抓獲的宋商,都會被押到遼國南京析津府後,再當衆砍手割鼻。不過,至少到熙甯十八年爲止,嚴刑峻法并未能令這種貿易銷聲匿迹,做這種貿易的宋人,大多是河北路的無賴潑皮,或迫于生計,受雇于人,或欠了一屁股的債,隻得铤而走險,他們很難拒絕其中的暴利——隻不過大部分的宋商都學會了交幾個當地的契丹朋友、懂得如何有效的賄賂契丹官員。
同樣的,賄賂宋朝官員,亦是他們必做的功課。
因此,在河北路的許多衙門中,都可以經常看見文煥這樣的商人。
在大名府,衆所周知的事實是,唐别駕[179]每三日都會召見一些北商,向他們詢問契丹的風俗民情。但沒人能想到,這些北商中,居然還藏着一個職方館河北房知事。要知道,很少有職方館官員能與地方官員保持良好的私人關系。而按相關法令,文煥在河北路隻受轉運使劉庠管轄,他若向文煥透露任何情報,都是違制的。
但這兩個人顯然都不是遵章守紀的典範。
“半刺上回問我的事,在下已經差人查過了。”文煥一面喝着茶,一面慢悠悠的說道。
“如何?”
“範仲麟使遼,除了擔任告哀使外,還将一個叫柴遠的人,引薦給了樸彥成。”
“柴遠?”唐康努力的思索着這個人名,他感覺似曾在哪裏聽過,但卻一無所獲。
文煥臉上露出一種淡淡的笑容,“碰巧我弄到一份情報,半刺一定有興趣知道這個柴遠的背景。”
這份情報并沒有他口裏說的那麽簡單——自從接任河北房知事後,他的首要任務,便是清查内奸,并想方設法派人接近遼國通事局,但是,因爲懷疑河北房有奸細,初來乍到,他幾乎不敢信任他的任何下屬。甚至于連他的名字,他都不敢向下屬透露。但是文煥不能不感歎自己運氣不錯——也許是他的壞運氣在西夏已經用光了,他上任未久,司馬夢求與前任河北房知事費盡心機的努力,終于見效,他們成功策反了一位通事局的筆硯郎君。雖然此君官職不高,無法知道極機密的事,但總算聊勝于無。此君無法主動替職方館探查什麽,但每隔一段時間,會弄出幾件他認爲有價格的情報,賣給職方館。
雖然文煥與他的頂頭上司職方館知事種建中都懷疑這根本是蕭佑央的反間計,但不管怎麽說,了解一下蕭佑丹想讓自己知道些什麽,也是一種樂趣。當然,這也有可能是種建中與文煥太過敏感了,因爲二人原本也有類似的計劃,隻是苦于對通事局了解太少,暫時無法實際實施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