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待大名府的官員走後,唐康卻并沒有半點顧惜範翔“鞍馬勞頓”的意思,竟又吩咐下人另外在小廳裏重新置了酒菜,拉着範翔過去坐了,一面笑道:“全走了這才清靜。我原是有些事想問問仲麟兄,這些沒相幹的人甚是礙事。”
範翔使命在身,本也無意與大名府的官員過多的周旋,但他也頗知爲官之道,更絕不願意這麽無緣無故得罪同僚,更何況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僅次于東西兩京的權貴聚居之地。唐康這作派,雖是爲他解了圍,卻也令他暗暗歎氣——方才在宴會間,範翔便已看出來了,大名府的官員們,都有點懼怕這位年輕的通判。而唐康也顯得很看不起他麾下的官員,除了對範翔,他幾乎不拿正眼去瞧别人。
範翔自然也是知道唐康的身份,石越如今貴爲右相,桑充國又是天子之師,唐康自也是跟着水漲船高,他的确亦與一般官員不同,這大名府的官員權貴,免不了都要巴結他。但範翔亦知道,大宋朝與曆朝曆代不同,自慶曆以來,朝中分黨結派,越來越理所當然,不加掩飾,宰相雖貴,但卻也要面對各方各面的政敵,明槍暗箭,稍不小心,便會中箭落馬。甚至堂堂宰相,被小小的台谏官扳倒的事,在大宋朝,也不是多稀罕。如今的朋黨,雖然多是由政見不同而引起,但仍有少數人,卻根本便是由平時一系列的私怨而各爲朋黨,互相攻讦,而這些官場恩怨,絕大多數,正是這些官員們在州縣任職時結下的。範翔便聽說過這樣的事例——有個官員因爲做知縣時,到旁縣同年那裏借些木材被拒,便惱羞成怒,與昔日好友割袍斷交,一直到了兩人都做到朝中大臣,依然互相攻讦不已。他冷眼旁觀唐康的所作所爲,簡直便是哪樣不招人忌恨他便不肯做哪樣。
他一面笑着應酬唐康,有心要規勸幾句,卻又顧慮着與唐康并無深交,不便冒昧。但若不說,心裏又覺得愧對石越知遇之恩,且唐康當真闖出禍來,所謂城門失火,他範翔又豈能真的不受波及?一時間真是如梗在喉,卻幾番都是欲語又止,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皆是食不知味。
但範翔本不是特别有耐性的人,如此煎熬一陣,想來想去,終于還是按捺不住,說了幾句閑話,便不動聲色的轉過話題,笑道:“大名府多鍾鼎世家,難爲康時……”
“有甚難爲不難爲的。”唐康不待他說完,便笑着接過了話頭,“不過,在這北京爲官的難處,不瞞仲麟兄,我早已領教過,如今竟是習慣了。我這個小小的通判,除了處理民政,還要協築修造城寨,這中間,與這些所謂的鍾鼎世家,可沒少打交道哩……”
唐康一面起身給範翔滿了一杯酒,又語帶諷刺的笑道:“來此北京,不足一年,弟便專學會了這些豪強打交道。不瞞仲麟兄,我初來之時,原是有洗心革面之意的,既想把事情辦好了,又想不得罪人,總想令上上下下,都誇我會做人。可惜,可惜……”
“可惜什麽?”範翔忍不住問道。
唐康端起酒盞來,勸了範翔一杯,方又笑道:“可惜到頭來我發覺,和這等可以通天的豪強打交道,不是他壓倒你,便隻能你壓倒他。我若不想和他們同流合污,還想爲朝廷做點事,便隻有比他們更強橫些,他們才肯服我。這笑臉迎人,有時候還真是不如五色棒管用啊。”
唐康笑嘻嘻的說着,差點沒把範翔給噎着。他望了唐康一眼,幾乎疑心他看穿了自己想說什麽,特意說這些來話來堵他的口。
“仲麟兄不是外人,亦不必瞞兄。”唐康旁若無人的挾了口菜送到嘴裏,“我可不是啥君子,這大名府不知有多少人恨透了我,也有人指使人在汴京彈劾我,嘿嘿……他們若有本事扳倒我,我便認命;但若扳不倒我,我亦沒甚肚量,大丈夫恩怨分明,管他家多大勢力,有何背景,我既是這一郡通判,要令他家雞犬不甯,亦不過是反掌之事。這些個豪強、官吏恨我,懼我,亦是理所當然,我如今是蚤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怨恨我的人多了,我亦也習慣了。我曾一日之内,在衙門将五個鍾鼎之家薦進來的小吏打得半身殘疾;這府衙裏的公人不聽使喚,我便敢尋了個由頭,用軍法一次斬了二十名公差——好叫仲麟兄知道,在這大名府,我也有個外号,豪強、官吏管我叫‘二閻羅’,嘿嘿……”
唐康輕描淡寫的說着他這些事迹,範翔已是聽得目瞪口呆。
“怎的我此前,竟從未聽過……”
“這點小事,豈敢勞動尊耳。”唐康笑着又喝了一杯酒,意味深長的說道:“有些時候,還是要用刀棒成本最低。”
範翔本是最玲珑的人,但此時亦隻能苦笑搖頭道:“這亦隻是對康時而言,若換了别人,早落了個沒下場。”——這卻已是他能說的最直率的話了,他心裏也明白,能夠輕描淡寫的和他說出那些話來的唐康,是根本不可能聽得進他的規勸的。
果然,便聽唐康歎道:“可惜便是這句大實話,這大名府也沒人敢當面對我說。”他的語氣中,竟有幾分失望。但他旋即換過話題,笑道:“不想卻說了這許多閑話,見笑,見笑。仲麟兄當知我想請教的是何事?”
原來方才所說竟是閑話?!範翔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在心裏苦笑。
唐康卻當他在等自己開口,不待他回答,又繼續說道:“契丹聚兵于燕薊,想必也是明白,和大宋作生意,還是用弓馬來取成本低些。此番仲麟兄與章子厚相繼使遼,所爲何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今日之勢,若不能息契丹之兵,這大名府,便難免要淪爲戰場。朝廷煞費苦心,要以大名府爲樞紐,構築一道火炮防線,以捍衛京師,隻可惜,這防線如今……”
“如今又如何?”範翔聽出他話裏的蹊跷。
唐康搖了搖頭,“耗費了許多錢糧,動用了不知多少人役,隻是卻不知令多少人中飽了私囊。”
“啊?!這……”範翔不由得大吃一驚,手一抖,杯中的酒都幾乎潑了出來。
唐康的神色卻仍然十分淡定從容,“我來大名後,仔細巡視了,朝廷若再給我三五年時間,足錢足糧足人,我盡力彌補,保管到時能令契丹輕易難越此防線一步!但若是如今,嘿嘿……仲麟兄若親去看看便知,有些城寨,樞府的圖上令修在甲處,因要占了哪家豪強的風水寶地或良田莊園,或因當地早已有無數的民宅,拆遷不易,結果往往修到了幾十裏之外——如此南轅北轍的城寨,不下十餘座。此外,偷工減料,無論完工與否,幾乎處處皆有,譬如樞府明令,爲防契丹火炮,城寨須以石頭、水泥築成,如此才能堅固可用,但我可以肯定,至少有三座城寨,報的是石城,實際卻依舊是土城——隻不過是用石頭築了個城門,以充門面。”
“這……”範翔已聽得聳然動容,“康時,這可開不得玩笑,此前這乃是呂公著監修……”
“呂公著又如何?”唐康冷笑道,“要修築如此多的城防,在大名府居然沒弄得怨聲載道,我卻不信誰又有這個本事!隻不過君子們自有說辭,此事說不定反成一件不肯擾民的美談呢——便是這大名府,仲麟兄隻看見大名府的南城和北城,可沒見着東城和西城罷?東城西城的城牆之下,商鋪民房,蓋滿了護城河的兩岸,延綿數裏,至今沒有拆完。呂公著隻拆完了北城外的房子,南邊的是我搞得怨聲載道,才勉強清除的。不論士紳豪強,還是市井小民,都隻知道天下承平已久,如今乃是太平盛世,隻要契丹人的弓箭沒射到大名府的城樓上,誰也不願自家的産業爲了那沒譜的事就這麽沒了。說不得,隻好我來做這個惡人。”
“那……爲何我不曾聽說康時曾上報朝廷?”
“那又有何用?自古以來,太平年間要不忘武備,便是一件難事。朝廷和開封府既管不了禦街上随地占道擺攤的商販,也管不了汴京城外越來越龐大的新坊區,又如何奈何得了這大名府城外的民房?更何況,隻需讀讀最近的邸報,便可知司馬君實心裏想的什麽,若非迫于無奈,他現在恨不能停了一切‘勞民傷财’之事。我此時去彈劾呂公著,非止奈何不了他,還給了那些手眼通天的豪強一個機會,他們還不借此機會,興風作浪,大造輿論?汴京城外的坊區,便是前車之鑒,隻怕正好促成司馬君實下定決心停止修築這防線,說不定還要成全呂公著的美名。便是僥幸如願以償,令朝廷震怒,如此大事,太皇太後自免不了要派中使來覆查,以我‘二閻羅’的風評,隻怕也不會有甚好下場。”唐康嘿嘿幹笑了幾聲,“我犯得着去與呂公著同歸于盡麽?”
“可是……”範翔聽唐康所言,雖然明知他說的都是實話,但卻總是覺得唐康這個黑鍋背得太冤。
但唐康倒是全不介意,又笑道:“兄亦不必擔心——此事後面,除了呂公著,更不知又牽涉多少中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憑他是誰,亦沒有這個本事,将這黑鍋令我一個人來背了。這大名府,如今便是一潭臭泥,誰來過這裏,都免不了要沾一身的臭泥巴。我亦不介意替呂公著來擦屁股,隻要有時間,我總能設法彌縫起來。隻是若契丹人來得太快,那說不得——這是死罪,其他種種亦顧不上了,我便隻好孤注一擲,上章彈劾呂公著。”
唐康說得倒是波瀾不驚,但範翔已見着他眼中閃着兇狠的光芒。範翔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也知道此事不是鬧着玩的——唐康背後有石越,而呂公著在舊黨中,也是連根錯枝,其中更不知道牽涉多少親貴、宦官……他突然想到郭逵也在河北,心中一動,又試探問道:“此事郭樞副可知情……”
“他又不是瞎子,如何會不知道?隻不過郭相公是斷不會趟這渾水的。他有他的如意算盤——他本就覺得有他坐鎮,用不着這破防線,亦足以禦敵;何況就算萬一真出了問題,他多的是理由可以置身事外,還可以叫呂公著和我當兵敗的替罪羊。嘿嘿……他本來是奉旨意要查看這城寨修築進展的,但郭相公卻根本不進這大名城,進展如何,他隻管行文給我,我說什麽,他便信什麽。如今他要麽便住兵營,要麽便去沿邊州府,根本不叫自己有機會看見那些個破城寨,連這大名府城,他亦絕不肯多看一眼——郭相公長于謀略,這掩耳盜鈴之策,實是爐火純青……”
到了此時,範翔才終于明白,原來唐康并非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他當年在益州,便敢與益州四司衙門争長短,但如今到了大名府,表面上看依然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但實際卻也頗知輕重。他心中又有點凜然——若是論到權謀心計,隻怕唐康還在自己之上。
範翔亦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唐康與他原本相交并不深厚,但今日卻如此交淺言深,那便是唐康料定他不敢出賣自己,更是在逼他說實話。他此時若還是虛與委蛇,便是要将唐康逼成自己的敵人——但唐康本人已非可欺之人,以其身份地位,範翔更是萬萬不敢得罪的。
更何況,對範翔來說,這未始不是一個機會。
他擡眼看了一眼唐康,隻見唐康的眼中,閃爍着野心勃勃的光芒。看起來,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的通判,胸中之抱負,非比常人。
這一瞬間,範翔忽然想到,朝中黨派之勢力,越來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也許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見到朝廷能去此“朋黨”。自漢唐以來,所謂的朋黨,往往隻要黨魁一死,便樹倒猢狲散;但熙甯以來的朋黨,卻如同将根深深的紮進了朝廷的政治土壤當中——如今的新黨,絕不會因爲王安石、呂惠卿的倒台而銷聲匿迹;範翔亦無法想象,舊黨會在司馬光死後,便不複存在……那所謂的“石黨”呢?
範翔的心跳猛然加速。
他毫不懷疑石越至少能執政到小皇帝親政,甚至更久——到了那時候,難道石黨便會銷聲匿迹麽?
範翔難以相信這一點。他隐隐已意識到,将來的皇帝,很可能将會依賴、利用不同的“朋黨”來掌控權力。這個,史上并非沒有先例,而今日之局勢,亦明顯表露了此種趨勢。
那麽……在石越之後,總會要有幾個人出來繼續這龐大的政治遺産……當然,也許現在就未雨綢缪十幾二十年後的事情,的确早了些,沒有人能預計這麽長時間裏的變數,但是……
範翔又看了一眼唐康——眼前的這個“衙内”,的确還有很多的缺點,有些缺點甚至緻命。但範翔亦不能不承認,唐康身上,亦有某種連石越都有些缺乏的東西……
範翔并不奢望能獲得唐康的友情,他甚至懷疑在唐康那裏,究竟存不存在那種東西?但是,他應當小心的得到唐康的好感與信任,同時,他還要小心的保持一定的距離。
在一切未明朗之前,離唐康這樣的人太近是危險的。他如同一團烈焰,靠得太近了,難免會被燒着。
範翔沉吟着,他要小心的措辭。
“康時,實不相瞞,我原本亦算不上使遼的合适人選……”範翔望着唐康的眼睛,他知道唐康這樣的聰明人,有足夠的智慧來判斷真僞,“我對契丹原本便所知甚少,在契丹待的時日亦不夠長。”他先聲明着,“不過,若以區區之見,此番契丹雖然大舉聚兵,絕非虛張聲勢,然卻也未必一定會南犯。”他亦不願意去考驗唐康的耐心與器量,唐康早已聲明,他“恩怨分明”。
“哦?”範翔話雖說得委婉,語氣卻很肯定,令唐康都有些意外,“仲麟兄敢如此斷言,想必有所憑據?”
“敢問康時,遼主一面大舉聚兵,一面卻又爲先帝罷朝,親率百官祭奠,僅以局外人觀之,康時以爲遼主是何心态?”
唐康一時竟是被問住了,他沉吟了一會,方有點不太肯定的回道:“仲麟兄之意是遼主心中亦遲疑難定?”
“我既不知遼事,亦不曉兵事。然我并不相信遼主會因我朝遭逢國喪,恪于春秋之義而罷兵,那麽遼主如此作爲,以常理推斷,便隻有兩個可能,要麽是他用疑兵之策,要攻我不備,要麽便是他自己亦沒拿定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