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界身巷在翹首以待東府的敕令,但轉眼一個時辰過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卻依然遲遲未能傳回消息。不過此前的流言非比尋常,據說來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鑿鑿便是在除服後将有重要敕令公布,因此界身巷内,人們依然在耐心的等候着。曹友聞不斷見到茹孝标招呼着手下的牙人跑進跑出,向他禀報着交鈔的比價——一切正如所料,交鈔對銅錢的價格不溫不火的一點一點的漲着,反倒是黃金的價格,漲幅更加大一些。
曹友聞依然隻是好整以暇的吃着點心,一面和茹孝标說些閑話。眼見着便到了巳時,黎天南、李承簡、楊懷等人方姗姗來遲——這三人原是特意來界身巷見識一下的,進了這金銀交易所,那黎天南屁股尚未坐穩,便示意身邊的仆人遞過一個小箱子給茹孝标,笑道:“茹翁,且替我秤一下。”
“這是……”茹孝标接過箱子,隻覺雙手一沉,這小箱子竟是頗有份量,他連忙将箱子小心放到一張桌子,當着衆人之面,小心打開來——茹孝标便感覺一陣金光耀眼,這小箱子中間,竟然是滿滿一箱的金瓜子!
“這……”茹孝标雖是吃了一驚,但他畢竟是做老了事的牙人,連忙攤了攤手,小心的将箱子開着的一面對着黎天南放了,一面賠着笑說道:“還請黎員外見諒則個,這界身巷的規矩,黃白之物,例由專人當面驗貨,請員外稍候片刻,小的馬上喚人過來……”
“你家規矩不小。”黎天南笑道,“你隻管叫人來驗秤,我卻是性急等不得了……”
他正說着,便見一個牙人一路小跑,急匆匆的闖了進來,連禮都沒行,便氣喘籲籲的說道:“大事,大事……鹽債……發行鹽債……”
“你說什麽?”茹孝标此時也顧不得黎天南了,抓住那牙人,問道:“什麽鹽債?你說清楚些。”
那牙人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說道:“大事情,一個時辰前,司馬相公與石相公簽發敕令,要以十年的鹽稅做抵押,發行五千萬貫鹽債,贖回交鈔,爲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詳情還不清楚,敕令已送往門下後省書讀,消息是政事堂放出來的——不過,這是今日的《新義報》,剛剛出來,上面有石相公的文章——《國家之信用與債務》!”
他一面說着,一面從懷裏掏出一張墨迹未幹的報紙,顫抖着遞到茹孝标面前。此時衆人早已全都站了起來,曹友聞快步上前,一把搶過報紙,果然,《新義報》在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尚書右仆射石……”的字樣!
他擡頭望了衆人一眼,捏了捏手中報紙,高聲讀道:“昔者管仲雲:不能調民利者,不可以爲大治。輕重之術……”才讀到一半,早又有一個牙人跑了進來,手舞足蹈的大聲喊道:“大漲!大漲!交鈔大漲!”
門下後省。
都給事中梁焘望着面前的黃紙敕書,神色凝重——他新任都給事中不過幾天的時間。梁焘雖是進士出身,但一生曆宦,主要卻是在樞府,因爲曾經上書反對新法,反對宦官領兵,替被罷官的禦史鳴不平等種種事迹,他被視爲“直臣”,司馬光亦因此推薦他繼任門下後省的長官。這是一個既可以碌碌無爲,又可以舉足輕重的位置。能擔任給事中這個官職,亦被士大夫們視爲一種榮耀。但是,要對得起這種榮耀,卻并非那麽容易的事。
梁焘此時面臨的抉擇,正是大部分的給事中們經常會遇到的事情。
在他面前這張黃紙上簽押的,有他的薦主司馬光,有聲譽極高的石越,還有好幾位參知政事……
按照新官制,隻要有給事中在這張黃紙上簽一個“讀”字,這張黃紙便可以成爲正式的敕令,頒布實行。
但是,戶房給事中沐康明白無誤的拒絕書讀!
而這一張黃紙,乃是所謂的“敕”——得到過皇帝的旨意,有宰相、參政簽押——新官制規定,這等大政令,即便給事中不肯書讀,隻須有門下後省長官都給事中書讀,亦得以頒布施行。
梁焘看看這張黃紙,又看看案邊的毛筆,耳旁響着沐康憤怒的聲音:“……借債!賣爵!若是那奸相庸臣所爲,倒也罷了——國人皆視司馬君實與石子明爲賢臣名相,他二人竟冒天下之大不韪,開此惡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君且稍安勿躁。”梁焘一面安撫着激動的沐康,一面再次審讀着面前的《發行鹽債以贖交鈔敕》。但無論他如何再三細讀,亦改變不了這一現實:這敕書是國家公開向富民舉債——即使漢武帝、桑弘羊也沒做過這等事!還有公然變相賣爵——這是令所有的正人君子都痛心疾首的惡政,而且,這也是開了先例——大宋朝以前隻賣過官,這還是頭一回賣爵!
隻要想想那些商賈,因爲花了一點臭錢,便可以堂而皇之的被尊爲男爵、子爵,梁焘便不由感到發自内心的惡心——表面上,爵位隻是虛名,這比賣官要好些,但是,在感情上,卻更令人受不了。即便隻是虛名,但爵位代表的東西,比官更加尊貴,梁焘實在無法接受它被銅臭沾污。
而且,沐康所說的,亦是他心裏所想的——今日司馬光、石越能通過這種手段借錢斂财來應付交鈔危機,他日就不怕沒人效仿,來斂财借朝廷揮霍!此例一開,隻怕從此大宋朝都要債台高築,永遠沒有還得清的那一天!
他又擡眼看了看沐康。
“沐君所言雖然有理,隻恐朝廷之議甚堅……”
“那又如何?!”沐康厲聲打斷了梁焘,“夕郎[175]乃慎政之官。朝廷置我輩于此,正爲今日。”
梁焘不置可否,卻忽然問道:“沐君是哪一年的進士?”
沐康不由得一怔,但上官見問,卻不敢無禮,因回道:“下官乃先帝龍飛榜進士。”
梁焘忽然笑了笑,道:“那入仕亦有十八年了,十八年還隻是七品青瑣,想來是脾性不太好了。”
“下官生來便這臭脾性,倒叫大人見笑了!”沐康以爲梁焘取笑,愈發憤怒,陰陽怪氣的回敬道。
不料梁焘卻不以爲意,笑了笑,跟着說道:“沐君既然不在乎這給事中的俸祿,某也沒甚好在乎的。”
“門下後省駁回?”
“敕令被門下後省駁回!”
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内,突然之間,鴉雀無聲。
“那些個蠢貨!”
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咒罵,但幾乎隻是轉瞬間,伴随着各種口音的詛咒、粗口,原本幾乎是一路暴漲的交鈔,馬上停止了漲勢,開始緩慢下跌。
“官人且放心,這鹽債的消息既然出來了,雖說封駁了,大夥還會看看情形的……”茹孝标強擠着笑容,安慰着曹友聞——從曹友聞的臉色,是看不出什麽的,他膚色本身就是黑紅黑紅的。一個多時辰内,眼見着交鈔一路暴漲,但曹友聞卻始終不爲所動,這份從容淡定,已是令茹孝标十分的欽佩。要知道,倘若曹友聞早一點放了手中的交鈔,他至少已經賺了一百萬貫。即使在界身巷,這也不是小數目。
便見曹友聞微微點了點頭,卻并不多話。
倒是黎天南等人正在躊躇不決,這三個海商見着交鈔暴漲,黎天南有備而來自不用說,連李承簡與楊懷亦追着買了不少。便見三人各自想了一會,李承簡與楊懷叫過茹孝标來,賣掉了手裏的交鈔;黎天南卻笑咪咪的吩咐他繼續買進。
果然,茹孝标的判斷并沒有錯,這邊吃過午飯,便再次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石相公異常的強硬,竟然這麽快便再次将敕書發往門下後省!
交易所内再次沸騰了。
李承簡與楊懷後悔不疊,黎天南卻得意洋洋,隻有曹友聞依然是不動聲色。茹孝标很難想象,他面前的這個曹友聞,竟然就是幾個月前被界身巷傳爲笑談的那個人。
茹孝标在界身巷算是見多識廣,但是賺進上百萬貫而面不改色的人,他的确還是頭一次見着。
但這似乎注定将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交易所内的沸騰持續不到半個時辰,便再次傳來了門下後省封駁的消息。
界身巷這次的氣氛,比第一次封駁時更加冰冷。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給事中不肯屈服。如此一來,石越若再次要求門下後省審讀,雙方便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今天已不太可能再送過去了。”茹孝标坦率的向曹友聞提供自己的判斷,“這鹽債或許又要拖上一段日子,大夥都會觀望,因此交鈔這個價位,也不會跌太多,官人若要穩妥……”
但曹友聞的目光卻投向了黎天南。
“黎兄,你以爲如何?”
黎天南笑了笑,端起酒杯來,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咱們這些海商,要壓注的話,定要壓到石相公身上。我又是番人,那非得壓雙份注到石相公身上不可!”
曹友聞一愣,旋即縱聲大笑:“哈哈……黎兄說得不錯,說得不錯……”
此刻,政事堂。
“子明……”政事堂内,所有宰執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石越身上。司馬光輕輕叫了聲“子明”,欲待說些什麽,卻望見石越凝重的臉色,又抿住嘴,沒有繼續說下去。
石越沒有看任何人,隻是默默地注視着被封駁回來的那份黃紙敕書。那輕輕的一頁黃紙,便平放在他面前的書案上,仿佛有千均之重。
此時的石越,并不知道有人要壓雙份注到自己身上,他隻知道,自己又要面臨一次大麻煩。
他知道,便在當天,熙甯十八年二月七日,按照計劃,王安石已經在杭州開始發行鹽債——但王安石奉的是所謂的“中旨”,不經政事堂宰相畫押,未經門下後省書讀的诏旨,其法律地位是沒那麽穩固的。而且,極有可能受到台谏的指責、彈劾。而若是碰到有強硬的地方官員不肯奉诏,那便會更加橫生事端。
因此,石越急需獲得正式的敕書。
原本以爲梁焘雖然是舊黨,但畢竟是司馬光舉薦,上任又未久,斷斷不會在這等大事上做梗,卻不料,偏偏在這裏出了問題。
三駁!
石越當然也清楚,發行鹽債也罷,變相賣爵也罷,如若交付廷議,将興起多大的風波。他原想先将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行下去,事後的批評與責難他再一并承受,但此事既然在門下後省受阻,那麽,隻要今日這敕書得不到給事中畫的那個“讀”字,無論是否出現三駁,麻煩都将不可避免。
拖延即意味着無休止的争吵。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
梁焘的強硬,也令得政事堂發生動搖。宰執們都希望竭力避免發生三駁這樣極端的事情。司馬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經告訴石越,他也希望尋找一種轉寰的辦法。
但是……
“子明相公,是否要召梁焘與沐康來政事堂……”範純仁試探着說道。
石越苦笑着搖了搖頭,他知道,對于這些舊黨的宰執來說,心情亦是複雜的,他們雖然支持自己的政策,但在心裏,他們對梁焘、沐康,是不是又有更多的理解,甚至是贊許呢?
石越都不用多想,因爲這幾乎是肯定的。
這正是舊黨君子們所嘉許的君子。位居政事堂的宰執們,需要折沖妥協,但是如司馬光、範純仁這樣的人,他們心裏真正向往的,真正稱許的,不正是梁、沐這樣的操守麽?
他們對梁、沐的理解,幾乎肯定要多于對石越這份《鹽債敕》的理解!
石越在心裏苦澀的笑着,擡眼掃視政事堂的宰執們時,臉色卻又變得沉重、嚴肅。他有幾分嚴厲的目光一一掃過衆人,最後落到了範純仁的臉上,“範公以爲召見梁、沐,便能使二人改變心意麽?”
“這……”
“做不到的。”石越替他說了出來,“君實相公比我更知道這二人的脾性。”
“或許可以曉之以理……這畢竟是爲了公利……”
石越默然望着範純仁。
“一切後果,由某承擔。”石越淡淡說道,但語氣卻已不容置疑。“敕書一字不改,再次發往門下後省!”
“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一日之内,三下敕書!
石越卻仿佛沒看見衆人的神色,竟好整以暇的正了正帽子,坐下悠閑的喝起茶來。
事已至此,那便隻好借這兩個給事中的前程,來向天下人表露一下他石越的決心!
界身巷,二月七日,約申正時分。
金銀交易所酉初關門,曹友聞已經準備起身離開,他剛剛下到交易大廳,“諸位,諸位,大事情,大事情,東府第三次将敕書發往門下……”隻見一個牙人沖進廳内,手裏揮舞着一個什麽東西,幾乎是發狂般的喊叫着。
“什麽?!”
“什麽?!”
“一日三下敕書?!”
界身巷内,仿佛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連跟在曹友聞身後的茹孝标也突然欣喜得大叫起來,“一日三下敕書!”沒有人知道,茹孝标自己,也偷偷買了兩萬貫交鈔!
“一日三下敕書……”曹友聞也被這意外的消息震驚了。他絕未想到,石越竟然表現出如此堅決的決心。
金銀交易所隻沉寂了一會,眼見所有的人腳步開始加快——但便在此時,又有一個牙人跑了進來,幾乎是顫抖着喊道:“三駁!三駁!”
曹友聞幾乎以爲交易所又要冷卻下來。
但他卻聽到身後的茹孝标罵了一聲:“讓他娘的三駁見鬼去!”
隻見交易所内,仿佛沒有人聽到三駁的消息,轉眼間,便再次沸騰。
“錢鈔,一比十五!”
“錢鈔,一比十!”
“一比八……”
“一比六……”
“一比五!”
“一比五!”
“一比五!”
各種口音的喊聲,在大廳内此起彼伏,每個人的聲音中,都帶着狂喜,曹友聞親眼見證,短短半個時辰内,界身巷金銀交易所,銅錢對交鈔的比價,暴漲到一比五!
3
熙甯十八年,二月七日。
當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書,卻遭遇給事中三駁的時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驿館設宴,宴請使遼歸來的告哀使範翔。
因爲範翔的身份特别,宴會亦十分的簡單、樸素。沒有歌妓助興,甚至連葷腥也沒有,簡簡單單的幾樣素菜,令得來作陪的大名府官員,都沒什麽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後,身爲東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範翔鞍馬勞頓,公然下起逐客令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亦順水推舟,紛紛告辭離開。沒多久,驿館當中,便隻剩下了範翔與唐康兩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