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并沒有覺察到韓維的私心——雖然同爲輔政大臣,但以目前的形勢而言,政事堂徹底壓倒樞密院,幾乎已成定局;而已經快七十歲的韓維亦已不太可能超越司馬光與石越拜相。盡管韓維與石越私交極好,但是他既非石越的下屬,更非石越的應聲蟲。韓維亦希望能夠對朝政有自己的影響力,能夠左右軍國大政的走向——但如若按照司馬光戰略收縮之策略,密院隻會越來越被削弱,而他韓維,亦隻會越來越可有可無。在這個時候,韓維的态度強硬一點,不僅能爲他赢得樞密院及朝中強硬派的支持,穩固他的威信,亦可爲他個人獲得與司馬光、石越讨價還價的籌碼。
但除去這些私心外,韓維亦有他的“公心”。當過太府寺卿的韓維當然知道石越不可能還沒開始發行,便預備着将鹽債挪作他用;他也更加清楚司馬光的全面收縮策略,根本不可能改變……實際上,仕宦生涯大多數時間都與軍政無緣的韓維,根本不是一個好戰之人。但是,已經快七十歲的韓維,也算得上是“老奸巨滑”了,此時将自己打扮成強硬派,亦有故意與司馬光、石越唱紅白臉之意——兵部尚書孫固是個頑固的老儒,他心裏面支持司馬光的主張,便不會說出違心的話來,但韓維卻認爲,強硬的态度亦是一種士氣,大行皇帝費了十幾年的功夫,好不容易養出這種不畏懼契丹的心态,亦不能一概打壓了事。他以樞密使的身份,旗幟鮮明的站在他們這邊,對這種士氣,既是一種支持,又方便于控制……
韓維的做态,幾乎騙過了所有人。
契丹大舉聚兵,卻不派使者威脅宋朝以謀取好處,反而令韓拖古烈不斷寬慰宋廷,這種舉動,完全不符合過去一百年間契丹人的行爲方式,這的确令得石越一直無法對北面的局勢放心。契丹人這樣興師動衆,若既不趁火打劫撈取好處,又不當真南犯,那可真稱得上是損人害己之舉,全然不合常理。因此石越不能不懷疑契丹這次也許是要動真格的。而韓維要求向河北增兵,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但是,石越亦不願意就這樣被耶律濬牽着鼻子走。
堅持不向河北增兵,萬一出事,石越便要承擔政治後果;但如果真的增兵,宋朝卻要承擔經濟後果。契丹雖然聚兵,但若朝廷示以安靜,國内縱有擔心,卻還不至于恐慌,這方面絕大部分百姓是會相信官府的。但是,若是宋廷也大舉出兵應對,那便是朝廷頒布一萬道安民告示,亦将無濟于事。
這是石越無法承擔的後果。
他隻能賭一把。一面安撫韓維與密院,一面寄望于範翔與章惇帶回來好消息。雖然石越相信,範翔與章惇帶去了足夠多的籌碼與讓步,但每天早上醒來,石越仍要暗暗祈禱河北、河東不要傳回來壞消息。
心裏面挂着如許多的大事,在這個時候,石越亦的确想過将封建暫時拖一拖。這是千年大計,他心裏再熱衷,亦知不必急在幾個月内便要推行。這十來天裏,石越隻是冷眼旁觀着朝野對封建的争論。
他并不在乎吳從龍的官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給事中的封駁,将吳從龍與封建,再次帶到旋渦的中心。然而這時候的石越,反倒象個局外人,隻是旁觀着這一切。
兩府受到的壓力不值一提。真正的壓力,都在高太後身上。石越并不是真正理解高太後爲何對封建抱着極爲遲疑的态度,他一直認爲高太後不可能不明白封建的好處。但既然不明白高太後遲疑的原因,那他便更不着急。無論封建之議暫時被高太後壓下來也好,還是高太後受不了這壓力而被迫接受也好,石越都可以接受。
但此時蔡京的建議,卻又讓石越記起了自己的初衷。
“……縱使其他一切不提,便隻爲了順利發行鹽債,相公亦當對封建之議善加利用。”
蔡京竭力遊說着石越。爲政之道,有些人喜歡“安靜”;有些人則喜歡“生事”。蔡京便是後一種。在蔡京的心裏,機會便來源于“生事”。他早已經揣摩到石越與司馬光的心意——他甚至已經猜到,在封建之事,王、馬、石已經達成了共識。所以他才如此熱衷的介入此事,若能促成此事,既可以在司馬光與石越面前得分,又可以赢得小皇帝身邊那群人的好感與信任……有這樣的好處,蔡京是絕不願意半途而廢的。何況,他如今已經将自己裝扮成“恢複封建之制”的倡議者之一,倘若此事便這麽被打壓下去,對他的仕途來說,亦是個不大不小的挫折。這也是蔡京絕對不能容許發生的。
蔡京知道石越心裏緊張着什麽事。
解決交鈔危機的辦法,除了廢除交鈔、或者另外發行新的紙币外,較爲積極的辦法,一個便是已經決定在益州路推行的蜀币——這是将全國性的紙币,轉變成地區性的紙币。這個政策,本質上卻是舊黨的政策。另一個政策,即是石越提出來的,以發行鹽債的方式借款來抵禦交鈔危機。
大宋朝凡是有“善理财”之名的官員,都承認這兩個政策在紙面上都是可行的。但相對來說,人人都知道舊黨的“蜀币”政策風險更小——它較易成功,而即使失敗,波及的範圍亦有限。相反,石越的鹽債計劃雖然雄心勃勃,卻充滿未知。不僅在朝中将會面臨強大的道德壓力,在實際操作中,亦很難知道究竟能否順利發行,在發行的過程,更難以知道會面臨什麽樣的麻煩……
如果成功,那一切都好說。但萬一失敗,不僅将使大宋朝的貨币與财政面臨崩潰的境地,對石越的政治聲望亦将是沉重的打擊——尤其是若到時蜀币政策顯得極爲成功之時,兩相對比,失敗的一方,将更加刺目。
如今的朝廷中,以舊黨勢力最大,舊黨對石越的容忍與尊敬,很大程度上是因爲石越擁有他們所不具備的解決問題的能力。朝中大臣自司馬光以下,或多或少都會迷信石越的能力。但如果石越這次失敗,他便會成爲罪魁禍首,以往舊黨對石越的不滿,将很可能會一次爆發出來。到時候,能夠救石越的,便真的隻有契丹了——也許舊黨會幹脆将石越趕到河北或河東路去當率臣,以求物盡其用。
蔡京并不知道王安石會在杭州主持大局。但他卻知道石越将會很重視發行鹽債的計劃。
這正是蔡京可以利用的。
在發行鹽債之時,倘能鼓動起朝野對于封建之争議,無論如何,都可以起到轉移視線的作用。相比起恢複西周封建之制這樣的千年難遇的大事,發行鹽債,賣幾個有名無實的爵位,又算得了什麽?雖然每次都遭到反對,可大宋朝又不是沒賣過官!
蔡京并不知道石越當初便有這個打算,但他知道石越肯定能明白其中的好處。
而對于蔡京來說,隻要關于恢複封建的事情還在争吵,他便能找到機會。而且,争吵有時候亦是有好處的,相同觀點的人,會因爲有共同的對手而聚集在一起,在不知不覺間形成一種勢力。而争吵亦是表明一種态度,可以令小皇帝和他身邊的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忠臣”……
白水潭辯論堂。
“……故劉秩《政典》雲:‘自漢以降,雖封建失道,然諸侯猶皆就國。今封建子弟,有其名号而無其國邑,空樹官僚而無莅事,聚居京師,食租衣稅,國用所以不足也’——劉秩雖唐人,所言之事,實與今日無異!”
“……當日唐太宗嘗讀《周官》,慨然歎曰:不井田,不封建,不足以法三代之治!惜乎當時群臣,不能順英主之美意,使生民不能複見三代之治,百年而後,而有安史之亂,此豈非冥冥自有天意?今石相公作《三代之治》十五年後,而朝廷竟有大臣倡議封建——諸君、諸君!此豈非天意哉?!”
桑充國靜靜的站在辯論堂的最後面,望着台上口沫橫飛,慷慨激昂的學生,心裏面竟是五味雜陳。
自從傳出吳從龍、蔡京等人倡言恢複封建之制,白水潭與太學,早就如炸開了鍋一般,人人都在争辯着是否應當恢複封建制。連要參加省試的貢生,都不免要揣測,封建之事,是否會成爲策論的題目?但後來又傳出吳從龍罷官的消息,這的确便如一盆冷水澆到了那些熱血沸騰的學生的頭上,桑充國以爲這些關于封建争論也慢慢會平息下去,不曾想,一個與白水潭過從甚密的給事中的封駁,如同在将要熄滅的竈上,又丢進了一把幹柴。桑充國發覺,公開支持封建的學生,不僅聲音越來越大,人數也越來越多!
桑充國心裏面是支持恢複封建制的。不管怎麽說,桑充國也是一個儒生,在這個時代的儒生,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爲“井田”、“封建”而興奮的。而且,便是桑充國也明白,封建南海,有利于穩固小皇帝的皇位!
但是,雖然已經不再是白水潭的山長,但沒有人比桑充國更了解白水潭的這些學生。桑充國隐隐的感覺到,似乎有一些勢力,在背後鼓動學生們去支持封建……這令他非常的不安。
桑充國又不由得想起昨日賀鑄對他說的事情——賀鑄剛剛寫了一篇脍炙人口的《封建賦》,極力贊美周官封建之義。但是,桑充國卻無意中發現,他這位得意門生,竟然請了幾個同窗,在何家樓包了一座價格不菲的院子,大快朵頤。桑充國早就知道這個賀鬼頭是個手裏留不住錢的人,他在《汴京新聞》的薪俸、潤筆,桑充國早已下令賬房五日給一次,免得他到手便花光,他突然間如此闊綽,其中必有别情——果然,在他的追問下,賀鑄很痛快就承認了,他的《封建賦》,乃是受人之托所作。賀鑄收了人家兩百貫缗錢,連來曆也沒問,便寫了那篇花團錦簇的《封建賦》。
桑充國無法不感到擔憂。
但他心裏面亦極其的矛盾——他支持封建,亦希望能幫到小皇帝,但他也不願意白水潭再次陷入麻煩中,更不願意白水潭被“任何人”利用。然而,這卻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2
熙甯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中,那幾片濃雲薄如輕绡的邊際,映上了淺淺的霞彩。曹友聞一大早便騎馬到了界身巷。這一天,是界身巷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開張的日子——昨日,也就是二月六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說,朝廷算是基本結束國喪了。不僅兩府六部諸寺監從今天起要正常辦公,許多商賈,也是選擇在這一天重新開張。
曹友聞方到金銀交易所門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标早已領着幾個小厮迎了出來,見着曹友聞,忙作了個揖,笑道:“官人來得好早。”
“老茹,可久違了。”曹友聞一面下馬,一面笑着抱抱拳,道:“李員外他們到了麽?”
“尚未到哩。”茹孝标躬着身回答,又湊到曹友聞身邊,低聲笑道:“前天起便流言滿天飛了,想來官人也曾聽到一些。”
“哦?卻有何流言?”曹友聞裝着傻,腳步卻未停,隻管往金銀交易所裏走去。
茹孝标連忙緊緊跟在他身後,笑道:“官人卻來作弄小的。坊間都傳政事堂今日要有要緊的敕令公布,誰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門生啊……”
在這些無孔不入,精明至極的牙人那裏,果然是沒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曹友聞在界身巷,早已經不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曹家小舍人”,而變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麽得意門生,老茹休要亂說。”曹友聞笑着搖搖頭,前頭早有人領着他進了一間大房間,茹孝标忙搶前一步,幫曹友聞撣了撣那張雪白得一塵不染的狐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笑着請曹友聞坐了,自己退後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衆家員外、官人,都在等東府的敕令哩,不過,不論怎麽說,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鈔肯定會漲。這個,俺敢給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聞笑笑,端起侍婢呈上來的牛奶,輕輕啜了一口,卻并不說話。朝廷斷不肯輕易廢除交鈔,這一點,界身巷内,不會有人比曹友聞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聞,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會祭出何種法寶?坊間早已有各種各樣的傳聞,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上給大行皇帝奏折——人們赫然發覺,原來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類似所謂“貨币乘數效應”的觀點;當年沈括在奏折中論及貨币政策,當然不是預見到了今日的交鈔危機,而是爲了解決錢荒的問題,而沈括提出的幾個辦法中,竟然也包括了加強紙币的信用之部分——當然,人們翻出他當年的奏折,并不是爲了歎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張,沈括當年曾經向大行皇帝建議,将金銀皆定爲法定貨币,并提高金币對銅錢的比價,以此緩解錢荒。[174]而此時雖然形勢大不相同,但人們大多相信,朝廷極有可能通過鑄造金、銀币來緩解财政的壓力。而另外一些人則相信,蜀币區的政策,可能在全國被仿效實施……事實上,劃定“蜀币區”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們原本還擔心朝廷因财政的窘境,被迫廢除交鈔或者放任交鈔大幅貶值,但是,在蜀币局創立的同一天,至少廢除交鈔的擔心就幾乎銷聲匿迹了。汴京的商人們很快就意識到,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将交鈔變成各種各樣的地方貨币。在這樣的情況下,交鈔會變得沒那麽值錢,但至少它不會變成廢紙。
所以,無論如何,茹孝标說的都沒有錯。在此之前,鬼市子的交鈔既然已經漲了,今日界身巷内,也不太可能例外。隻不過,既然同時還有鑄造金、銀币的流言傳出,那金銀的價格,隻怕也同樣值得期待。
曹友聞當日一擲萬金,在界身巷買下這許多的交鈔,原本隻是一筆政治投資,他便是權當丢進水裏了——但時至今日,曹友聞卻突然發覺,他當日的投資,本身就可能帶給他豐厚的回報。除了罰沒給他的抵押金、以及賬面上的巨額債款以外,他手裏握着的交鈔也有幾百萬貫之巨,倘若石越果真能成功挽救交鈔,那這毫無疑問将是曹友聞生平最成功的一筆生意。
如此一筆巨款,無論初衷爲何,若說曹友聞會漠不關心,那是絕不可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