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7)

第463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7)

他是在洛陽過的元旦,他特意在洛陽多留了幾天,以便能一一拜訪西京的清流名士……當時,衛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當他趕到汴京時,竟然會禍從天降。

先是大行皇帝駕崩,石得一之亂,雍王被軟禁。然後,便是兩府突然下令,宗室戚裏之家,不得經營一切報刊,不得在報刊中擔任一切職務——這明顯是針對《秦報》的,大宋朝所有的報刊中,隻有衛家算有一點“戚裏”的背景。接着,衛棠便接到消息,兩府已經行文給陝西學政使司,要求《秦報》限期轉讓!

這個消息對衛棠來說,實如同五雷轟頂。

但噩耗并非僅此而已,他很快又聽到消息,韓忠彥已暗中遣人去陝西,窮追衛家不法之事!

便是這短短幾天之内,接連發生的事情,轉瞬間就将毫無準備的衛棠推到了絕境。

他完全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晴天霹靂便落到了他的頭上。

待他慌忙派人出去打聽,才知道,雍王在大行皇帝崩駕當晚曾經私出王府!

朝廷疑心雍王與石得一之亂有關!

這的的确确是滅頂之災。衛家與雍王是何等關系?若是雍王有事,他衛家又豈能脫得了幹系?!

衛棠不知道那天晚上雍王出王府是爲了什麽?他無法知道雍王是冤枉的還是罪有應得,他也不知道,他的父輩們,究竟與叛亂之事,有沒有牽涉……

所有的這些,他什麽都不知道。

他能夠知道的,隻是韓忠彥,乃至是兩府,正在不遺餘力的打擊雍王的勢力——即使《秦報》從來都與雍王沒什麽關系,但因爲他姓衛,也被殃及池魚。

沒有人會去分辨這些。

因爲涉嫌謀反,于是,一切與雍王有關的人和事,都不會有好結果。

他隻知道——他們衛家,也已經完了!

衛棠甚至隻是應付似的派了個家人回陝西去報訊。

他對這些已不再關心……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家族的興衰存亡,與他也已經沒有關系了。什麽《秦報》,什麽京兆學院……什麽都完了,什麽都與他沒有關系了。

便在他人生的最巅峰,眼見着要立下百世功名,成爲人人景仰的對象,突然在一夜之間,他的一切都被剝奪。

而且,他沒做錯過任何事,他也沒有任何辦法挽救。

人生,仿佛便和他開了個大玩笑。

衛棠望着桌子的那一大碗砒霜,僅僅在幾天之前,那看起來應當是一大碗蔗糖才對……他顫抖着雙手,捧起碗來。

“官人……”

門外書僮的聲音,将衛棠吓了一跳。他手抖了一下,幾乎将砒霜灑了出來。

他連忙将碗放回桌子上,定了定心神,問道:“何事?”

“有位徐官人求見。”徐官人?衛棠心裏一怔,便聽門外又說道:“他說有樣東西令小的交給官人,官人便定會見他……”

故弄玄虛!衛棠頹然搖了搖頭,這個時候,他已經不想見任何人,什麽東西亦無濟無事。他隻想着把書僮快點打發走,安安靜靜的度過最後的時光。他随手拿了一本書蓋住砒霜,走到門口,打開半扇門來,“是何物什?”

書僮手裏捧着的,是一塊小小的玉玦。那是一塊白如凝脂的和阗白玉,上面刻着一條五爪白龍。衛棠一看便知這是宮中之物。但這個時候,已沒什麽東西能令他驚訝。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正要打發書僮出去回絕來客,剛欲說話,突然,白龍爪下的一個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糺”!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雍王一共有過三個名字,最初的、最不爲人知的名字,便叫趙仲糺!

他一把抓起這玉玦,狠狠的捏在手裏,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叫他進來,我要見見他!”

“衛公子。”帶着雍王玉玦而來的不速之客,面目之醜陋,幾乎是令人不忍心多看——此人的半邊臉上,似是被滾水燙過未久,新結的傷疤蓋住了半張臉。此人開口說話時,雖然聲音嘶啞難聽,卻顯得極有教養,“衛公子,别來無恙。”

别來無恙?衛棠吃了一驚,“我認得足下?”

“嘿嘿!”那人的笑聲中,不知是苦澀還是譏諷,“我這個樣子,衛公子不認得我亦是理所當然。不過,衛公子可還記得當年在雞兒巷和你争香月樓吳君君的那個纨绔子弟?”

“你……”哪怕衛棠再如何心如死灰,此時亦忍不住驚呆了,“你……你是呂相公府上的衙内?”他再次細看面前之人,卻不是呂淵又是何人?

“不錯。”呂淵笑道:“正是區區。”

“那……那你如何變得這般模樣?”

呂淵望着衛棠,卻沒有回答。

衛棠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玦,恍然道:“你也是雍王府的人?”

“如此說來,雍王果真、果真……”

“所謂成王敗寇,便是如此。”呂淵一雙眼睛,犀利的望着驚疑不定的衛棠,淡淡說道。“當夜若是成功,你我今日亦是封王封侯。不幸失敗,在下便如喪家之犬,公子亦免不得要受牽累。”

牽累?真是輕描淡寫。我想過要封王封侯麽?

“命該如此,又何必多言。”衛棠幾乎是咬着牙說道,“那你今日來找我,又是爲了何事?是想要我助你逃匿麽?”

“逃匿?”呂淵望着衛棠,哈哈大笑。“逃匿?!哈哈……”

“這有何可笑?”

“逃匿?”呂淵伸手指着衛棠,冷笑道:“衛公子可太小看我呂某了。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我呂某追随雍王?家父雖然因罪受責,卻亦是曾爲宰相的朝廷大臣,休說我不用逃匿,便是要逃匿,亦不用煩勞公子!”

“那你……”

“我的這張臉,不過是爲了便于行事。”呂淵指着自己被滾水燙過的臉,厲聲道:“自我用滾水燙過這張臉,将自己的喉嚨弄傷後,我便不再是呂家的人!如今我姓徐,叫徐定國!”

呂淵那種絕決的氣勢,一時将衛棠震住了。他與呂淵并無深交,但是眼前這個人,卻也絕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與他争風吃醋的宰相府衙内。他隐隐感覺到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你這又是何苦……如今……”

“公子亦以爲大事已定麽?”衛棠面前的這個“徐定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隻要雍王一日尚在,大事便尚有可爲!”

衛棠望着面前的這個狂人,大事尚有可爲?此君已然神智不清了。

但是,這個“徐定國”,看起來卻甚有條理。

“我今日來見公子,非爲他事。吾來此,一則爲雍王之大事,亦是爲了公子的前程……”

“前程?嘿嘿……”衛棠望着眼前的這個癡人,站起身來,便要送客,“我看你是找錯人了。”他有些後悔見呂淵,眼前的呂淵已經瘋了。他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亦看不到雍王還有什麽“大事”可爲。他甯可安安靜靜的離開這世間,亦不願意随着這呂淵去發瘋。

但呂淵卻并沒有起程,隻是平靜的望着他,“我聽說兩府要《秦報》限期轉讓……隻怕用不了多久,朝廷便會清算衛家。”

已經開始清算了!衛棠恨恨的望了呂淵一眼,若非雍王身邊有這些小人,又何至于此?

但呂淵卻依舊隻是不緊不慢的說着:“公子在《秦報》上,耗費了一生心血!然如今之勢,不論公子願不願意,這一切的心血已全部付諸流水。衛家數代經營,萬頃良田,亦免不了要淪爲官産……”

你是來說風涼話的麽?衛棠的手,按在了腰間的佩劍上。那是一柄貨真價實的“真臘蕃劍”。

“做大事之人,本就如此。倘若失敗,便是這般結局。怨天尤人,亦屬無益之事。以公子之識度,當知此理……”

我怨天尤人過麽?!衛棠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

但呂淵隻是瞥了他一眼,依然不急不徐的說道:“然若以爲經此一事,便再無翻身之機會,自暴自棄,卻亦非豪傑之爲。大丈夫縱到山窮水盡,亦斷不肯束手就擒。吾來見公子,爲的便是眼前一轉禍爲福的良機!”

良機?!

“足下以爲衛棠是黃毛稚子麽?”衛棠冷冷的譏道,“若非看在雍王面子上……足下還是請回罷!”

“衛家與雍王既結姻親,便已注定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呂淵卻全不将衛棠的話當回事,“若雍王能轉禍爲福,衛家亦能轉禍爲福!公子不至于不知此理!”

“來人,送……”衛棠已再無耐心,他也不想污了自己的雙手,霍地轉身,便要離去。

“不知公子有沒有聽說過鴻胪寺主薄吳從龍所倡封建之事?”

封建?!身後呂淵的話,便仿佛有一種魔力,拉住了衛棠的腳步。他揮手斥退聞聲而來的幾個家人,轉過身來,望着呂淵。

“此便是轉禍爲福之機!”呂淵沉聲說道:“雍王乃太皇太後愛子,太皇太後意欲安全雍王,自不待言。然這朝中,亦有人容不得雍王。我聽聞吳從龍與過去東宮諸人過從甚密,又曾是石越門下之客,他寫這封建劄子,本意不過是将雍王趕到南海,以便鞏固新帝之位。”

“然此于雍王,亦是良機。如今大位已定,雍王雖賢,亦難以再有機會;若似如今這般被軟禁于王府,卻是生不如死。況太皇太後春秋已高,保得了雍王一時,亦保不得雍王一世。倘若能借此機會,于海外爲王,以王之賢,有吾輩在左右輔佐,何愁不能建立一番事業,受後世祭祀不絕?”

“雍王若得封建爲一國諸侯,衛家在雍國乃貴戚,家業複興,更非在中土可比。便以公子之志,無非辦報紙,興學校,爲關中桑充國。難不成雍國桑充國,便不如關中桑充國?到時休說做一桑充國,便是雍國國相,又有何難?”

若是果真能如此,他又何憚從頭再來?衛棠的心裏又生出了一線希望。他亦不要做什麽國相,果真能有雍國,他縱在海外,亦能辦出一份比《海事商報》更好的報紙來!

況且,他還能有什麽好失去的?隻要還有機會辦報紙,衛棠什麽事都敢去做!

“然,我又能做什麽?此全是朝廷決策……”

“封建之事,如今正爲宗室中一些鼠目寸光之輩所阻,我來找公子,便是要請公子襄助,促成此事!”

“足下之意是?”

“公子在汴京,多有師友舊交。官場中人多勢利,然公子所結交之儒生,卻多數在野,這些人一則未必知道其中底細,一則亦更淡泊、重道義,不至于立時便拒公子于千裏之外。若公子能設法令這些人贊服吳從龍之遠見卓識……”

“我明白了。”

“公子若能令坊間輿論支持封建,朝中還有些同情雍王之大臣,我亦可設法說服……”呂淵暗示道。

衛棠自然明白,所謂“同情雍王之大臣”,其實便是雍王之黨羽。他所不知道的,卻是呂淵此言不過诳诳他而已,以便堅定他的信心。所謂“樹倒猢狲散”,此時的呂淵,已是自顧不暇,如何還能驅動那些所謂的“黨羽”?此輩此時對一切與雍王有關的事,亦是避之惟恐不及,更不可能出頭惹事。

來此之前,呂淵費盡千辛萬苦,才收買到人與被軟禁的雍王聯系上,告訴趙颢朝廷已興封建之議,向趙颢保證自己将竭力促成此事,以幫助趙颢恢複自由。正是呂淵帶去的消息,令得已生自殺之念的趙颢,又恢複生存的意志。但對于呂淵來說,此時他沒有任何憑恃可以依靠,卻要處處提防被人出賣,所謂“促成此事”,又談何容易?

他面前的“陝西桑充國”衛棠,實已是他惟一可以借助的人。因此,他才冒着生命危險,前來遊說。

總算是天不亡我!

他爲免連累家族,毀容毀音,改名易姓,總算是老天還留了一線生機給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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