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在開封府當過差的公人都知道,汴京的宗室們,是一個極爲物殊的群體。他們身份高貴,坐享厚祿,在普通的市民看來,他們高不可攀;而在富商巨室們看來,他們則是結親的理想對象;但對于士大夫們來說,宗室卻是他們敬而遠之的對象……
想要準确的評價一個群體的社會地位,這個群體的婚姻狀況絕不可忽視。汴京宗室的婚姻對象主要有三——舊日勳貴之後、富商巨室、舉子進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在這三者當中,舊日勳貴之後,被視爲門當戶對,有着悠久的傳統;而與富商巨室結親,則多半是爲了貪圖錢财,但也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得已——但凡宗室,無不想與舉子進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結親,但事實上他們卻往往被後者所嫌棄,而所謂的“舊日勳貴”之後,亦畢竟數量有限,而且又無利可圖。
甚至,田烈武經常聽說書人講的漢唐宗室如何橫行霸道,當街殺死朝廷的公吏諸如此類的事情,在大宋朝也是沒有的——開封府的公差當然不敢招惹宗室,但是田烈武也從未聽說過有宗室欺侮開封府的公差的事情。
在大宋朝,宗室們絕大部分都安分守己。朝廷給他們俸祿與特殊的待遇,他們就安然享受;朝廷剝奪他們中間一部分的特權,削減他們的俸祿,他們也隻敢低聲發發牢騷。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宗室外戚的天下,這一點不僅田烈武心裏很清楚,汴京的宗室們,大約亦都很清楚。所以,甚至隻有極少數的宗室才會在儒家經典上用功——因爲這被視爲經世濟國的學問;田烈武在白水潭也見過不少宗室子弟,這些在宗室子弟中被視爲極上進的人物,如果熱衷的不是求仙問道練丹之術、醫術、書畫之類,便一定是與格物院交往甚密——因爲格物院的“雜學”,被視爲較少忌諱。他們非常的謹慎——即使在算術上很有天份的宗室,也絕不會學習任何與天文星象有關的知識,至少在公開場合是如此。
便是這樣的一群宗室,竟然敢毆打鴻胪寺主薄!
即使他們不知道吳從龍是石越的門生,亦是不可思議的——這背後必有隐情。而吳從龍回汴京沒有幾天,亦不太可能與這些宗室們有什麽私怨……
“四哥!”埋頭想着心事的田烈武,竟然沒有注意到蔡京進來,待到蔡卞起身相迎,他才恍然跟着站起來。
“田侯,老七,不必拘禮。”蔡京招呼着二人又坐了,自己也坐下來,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卻又苦笑着搖搖頭。
“這案子實是棘手。”他揮了揮手,令廳中的仆人都出去回避後,才又移目田烈武,道:“田侯亦是一點風聲也未聽着麽?”
田烈武愕然道:“不知大府所指?”
蔡京卻隻是望着田烈武——他對田烈武的底細,可以說摸得一清二楚,田烈武與李敦敏、曹友聞等人過從甚密,而這二人不僅是石府的新貴,曹友聞更與吳從龍是故交,二人又與陳良、司馬夢求、範翔,皆是好友。蔡京斷斷不肯相信,吳從龍剛回汴京,這麽大的事情,竟會不和他的這些好友們商議。而曹友聞和田烈武在熙甯十七年替還是太子的小皇帝所做的事情,已經讓蔡京給他的這位舊友也打了一個鮮明的印記。蔡京甚至疑心,吳從龍所謀劃之事,正是受皇太後或者小皇帝身邊的人所指使——這樁事情,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爲了鞏固小皇帝的帝位!
田烈武如何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觀察田烈武的表情,竟又看不出什麽異樣來。蔡京素聞田烈武忠厚,一直以爲可以欺之以方,此時卻不免要覺得面前的這位陽信侯,深不可測,不可小觑。
田烈武可以裝傻,蔡京卻不可以裝傻。
這樁案件的确很棘手——他既可以大事小化的處置那個什麽北海侯,上章彈劾吳從龍;亦可以嚴厲制裁那群宗室,而對吳從龍的事情不聞不問。
對于蔡京來說,審出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但斷案的标準,卻既不是根據大宋刑統,亦不是根據編敕所的編敕。案子如何判法,取決于雙方背後的勢力。
若是這樁案子,竟然涉及到皇太後、小皇帝與太皇太後的宮廷鬥争,那麽此事便不止是棘手了,簡直就是燙手。蔡京固然想讨好小皇帝,爲将來打好基礎,但是他亦從來都不想得罪高太後。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田烈武身上移開,“事情之起因,乃是因爲吳從龍私下裏寫了一封劄子,建議朝廷仿成周之法,将諸房宗室封建至南海立國……”
“啊?!”他這邊話未說完,那邊蔡卞已激動得站了起來,“封建南海——這吳從龍乃何許人?竟有這等膽色、見識?”
“這吳從龍,亦是石相門下之士,與石府的陳子柔先生、雲陽侯司馬夢求,皆是布衣之交……”蔡京淡淡說道,一面留心田烈武的神色,卻見田烈武一臉的莫名其妙——他自是很難想到,田烈武讀書全是自學,所知曆史多半靠聽評書,汴京街頭的評書,最可靠隻說到東周,再往上便全是神仙鬼怪了,他若說“西周”,田烈武或還聽得懂,他說什麽“成周”,卻叫田烈武想了半天,亦想不出來究竟是哪朝哪代……至于“封建南海”,于田烈武就更加難以理解了。
但蔡京素聞田烈武“文武雙全”之名,哪裏又會知道他的學問可不如何全備。這時候反而越發覺得田烈武心裏有鬼,這才裝傻過頭。
蔡卞卻未有蔡京這許多的心機,兀自興奮不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如此說來,那幾個宗室,卻是甚沒出息。”
蔡京點點頭,“老七說得不錯。吳從龍的這奏折,不知如何,尚未上奏朝廷,反而先流傳出去——宗室之中,竟先得知了此事。這北海侯一幹人,得知吳從龍竟欲建議朝廷将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諸島去,對吳從龍早已懷恨于心,不巧卻在單将軍廟遇着,年輕氣盛,幾句口角,竟緻動起手來……”
“将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諸島?”這句話田烈武卻是聽懂了,“可……這朝廷如何肯答應?”宮裏有很多叛逆!他心裏面一想起小皇帝的話,便覺得一陣刺痛。如果這些“叛逆”全部被趕到南海……田烈武隻覺得這吳從龍實是個忠臣——這必是曹友聞的主意。這一瞬間,蔡京之前話中之意,他立時全部都明白了。
曹友聞的這個主意,确是不錯。隻是不知爲何他竟沒有與衆人商議——難不成,石相亦暗中支持此議?田烈武馬上想到。但他卻不覺得此事可行,莫說南海諸島,便是嶺南,在汴京那些養尊處優的纨绔子弟眼中,便已經形同地獄。而南海諸島,更是遠隔重洋,又是瘴疬之地,誰又願意放棄富貴的生活去那種地方?将這許多宗室趕去南海諸島,形同流放,便是田烈武也知道,這種事情非得由雍王、曹王帶頭不可,太皇太後又如何舍得?
田烈武亦明白了素來老實本份的宗室們,爲何竟會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來——有人要将他們趕到南海去,對于許多宗室來說,便是形同要他們的性命。即使隻是說說,亦已犯忌。何況,經曆過石得一之亂,隻怕宗室們也是在惶恐不安中生活……這個時候,竟冒出一個什麽吳從龍來挑起這樣的事情來,隻有七個宗室動手打他一頓,實在已經不能算是出格了!
但蔡京的回答,卻讓田烈武極是意外,“田侯不必擔心,我卻以爲,太皇太後未必不肯答應!”
擔心?田烈武不由在心裏苦笑。
蔡京卻已認定田烈武隻是在裝傻,又說道:“不過,此事最可疑者,卻是吳從龍的劄子,如何竟會洩露出去?吳從龍道他原打算待除服後,方才上奏朝廷,此事從未與人提過。我追問那些宗室,卻一個個搪塞不答……這中間必有隐情。”
“封建諸侯?”保慈宮内,高太後望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蔡國公趙宗達與魯國公趙仲先,隻覺得哭笑不得。
“趙仲維便是因爲這件事——他聽說那什麽吳從龍要上表請求朝廷封建諸侯?”
“太皇太後……此事斷非空穴來風……”趙宗達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有人要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們一網打盡啊,南海那種地方,北方人過去,便是不得病即時死掉,三四十歲便早死,都是家常便飯。那吳從龍包藏禍心……”
“荒唐!荒唐!”高太後不待他說完,早已勃然大怒,拍掌擊案,怒聲道:“什麽空穴來風?什麽包藏禍心?你們可知道那吳從龍官職雖低,卻亦是朝廷的臣子?封建也罷,不封建也罷,都是朝廷之事。你們若不願意,盡可以争之廟堂,朝廷阻塞言路了麽?朝廷不肯納谏了麽?他趙仲維亦是太宗皇帝的子孫,竟然敢于大庭廣衆之下,毆打朝廷官員?!難不成朝廷之事,是由他趙仲維的拳頭說了算麽?你們兩個還敢來說情——想說情的,明日去禦史台說情去!”
“太皇太後……”
“還有,你們兩個,回去閉門思過!”
太祖、太宗何等英雄,怎的他們的子孫竟變成了如此熊樣?!高太後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見二人的嘴臉,再不容二人分說,任由他們哭哭啼啼,便将趙宗達二人都攆了出去。
“封建諸侯……陳衍!”
“奴才在。”
“去查查吳從龍,這吳從龍究竟是個什麽人?”高太後倦聲吩咐道。什麽鴻胪寺主薄,我倒要看看,他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4
坤甯殿。
時間已是一月下旬。算起來大行皇帝才升遐不過十幾天,但小祥過後,宮中已然時移勢轉,倒仿佛大行皇帝真的已經過逝了一年……而向太後卻還沒來得及習慣人們稱呼自己爲“太後”。
便在這短短的十幾天裏,向太後親眼看到、親身感受到的人間冷暖,實是她一生當中所從未有機會體會的——她親眼見到,親身感覺到,悲傷與哀悼,是怎麽樣如同薤上的朝露般迅速晞滅。隻不過短短十幾天,甚至還等不到大祥,等不到除服,無論是寺觀裏替大行皇帝念經的僧道,還是朝中的大臣,亦或是宮中的内侍、宮女,甚至宗室、後妃……他們的哭泣,甚至是他們流露出來的所有悲痛,都已經不過是例行公事的敷衍應付。
隻不過是規矩如此,隻不過是慣例如此,隻不過是時勢如此。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向太後知道這份人之常情早已爲古人道破,過去如此,如今如此,将來亦如此。但是,讓她所不能堪的卻是,她所見所聞的,居然是連“親戚或餘悲”也做不到。
喪服是用布料制成,當然粗糙簡陋,會磨到那些金枝玉葉們尊貴嬌嫩的肌膚。向太後心裏很清楚,宮裏許多的後妃,早已暗暗将绫羅綢緞裹在了喪服裏面!但是,這都算不了什麽,即使她知道這一切,她亦已無心去追究。
那些婦人的背叛,又算得了什麽?!她們充其量亦不過是能夠偷偷摸摸的換件綢緞内衣罷了。
真正的背叛,全然未受到處罰,甚至還被賞賜“贊拜不名”的殊榮!
此時再去追究一件綢緞内衣的“不敬”,真不知是多麽荒誕可笑之事。
況且,從聖人到皇太後,她從來都不是這座皇宮的主人。
人人都清楚,皇宮的中心,如今在保慈宮。坤甯殿算什麽?這不過是一座最多再過十幾天便會被空置的宮殿。如此而已!
絕不會有人弄錯,誰才是這座皇宮的真正主宰。
這座皇宮,如今對她這位皇太後來說,已經變得不認識了。隻要離開坤甯殿,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眼裏,都突然變得陌生。開始,她心裏很不願意離開坤甯殿,隻是因爲對大行皇帝的懷念。但如今,她才明白,原來坤甯殿竟已是這皇宮中,惟一能讓她感到安全、熟悉的地方。
然而,她肯定抓不住這地方。
盡管她貴爲皇太後,但是她心裏很清楚,她絕不敢違抗高太後的命令。外朝除服之後,她隻能搬到那陌生的柔儀殿去。
這已是注定的事情。
在她的一生中,自從懂事以來,人人都誇她性格恬淡、謙讓——這樣的誇獎伴随了她一生,跟随她被冊封皇後,冊封爲皇太後……她也一直都将這當成一種美德,當成她的立身之本。無論心裏如何的嫉妒,她也壓抑着,絕不對任何人表露半分;無論心裏面有多不滿,她首先要顧及的,都是曹太後、高太後、大行皇帝,甚至是那些太妃們的感受……
于是,越來越沒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慢慢的,她的喜惡幾乎被完全忽視。時至今日,盡管她已貴爲皇太後,但這一切并沒有絲毫的改變。而且,當她終于鼓起勇氣想要反抗時,才發覺,原來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徹底的喪失了反抗的勇氣。每次她在坤甯殿花上好幾個時辰,暗暗下定決心,一遍遍的努力的說服自己——但是,當她遠遠看見保慈宮的殿頂時,所有的決心、勇氣,卻會在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高太後面前,她所說的,完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話……
她知道自己已經絕無勇氣去反抗高太後。
然而,隻要那“贊拜不名”的雍王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她亦是不甘心便這樣聽天由命的。若隻是她自己,也許她再害怕,亦會放棄;甚至,若隻是爲了大行皇帝,她同樣也會放棄——反正大行皇帝已死,怎麽樣都不再重要……但是,爲了六哥,她卻沒有辦法就此放棄。便是再怎樣軟弱,再如何可笑,隻是出于本能,她亦會伸出翅膀,去試圖庇護她的兒子。
那是她的兒子!她對六哥視若己出。
然而……
在皇宮中耳濡目染,對于所謂的權術,她并非完全不懂——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在宮中朝中拉攏一些“自己人”。但是,她過去見到曹太後、高太後的賞賜,總是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甚至一句話都不說,人們便會領會她們的意圖……但當她現在去賞賜内侍、大臣時,結果卻完全不同,他們在接受她的賞賜無不表現得受寵若驚、祖上積德的模樣,但結果卻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成爲她的“自己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