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涎香?”田烈武也呆住了,他這輩子從未見過龍涎香,隻是聽說,龍涎香極爲難得,便宜的時候,一兩也要五六十貫,上百貫;但這等寶物,有時候卻是近乎無價的,聽說最上等的龍涎香,一錢便能賣到十萬貫,甚至是十五萬貫這樣不可思議的價格!而在田烈武所聽說的傳聞中,龍涎香便以白色爲上品。
眼前的這塊龍涎香,少說也有十來斤!
“老七,你這……這是如何得來的?”面對這樣的稀世奇珍,連蔡京也失去了平素的從容。
“自然是買來的。”蔡卞笑道。
但休說蔡京不信,便是連田烈武也将信将疑——要将龍涎香一錢賣到十萬貫,那自然需要機緣巧合,需要講點運氣。但這麽一塊龍涎香,賣個幾十萬貫,甚至上百萬貫,便田烈武也知道不是什麽難事。宮裏面用的蠟燭中也會加入每兩貴達百餘貫的泛水龍涎香,但據田烈武所知,這種被稱爲上品的泛水龍涎香,亦不過是灰色。若蔡卞果真是買下的這塊龍涎香,那他這幾年的外任,搜刮的地皮未免亦過于駭人聽聞了。
便聽蔡京嘿嘿笑道:“據愚兄所知,國朝以來,隻在天禧元年,三佛齊進貢過一塊重達三十六斤的龍涎香——而那塊龍涎香,雖然記載不詳,然隻怕亦遠不如這塊……隻不知老七是用多少錢買下的這塊稀世奇珍?”
“這等物什,說它是奇珍,倒也是奇珍。然說到底亦不過是無用之物。”蔡卞卻不以爲然的搖搖頭,“我買下此物,不過花了二十萬貫,外加兩樣東西的制法。”
二十萬貫!田烈武連眼珠都幾乎瞪了出來。
“何物之制法竟如此值錢?”蔡京卻隻覺得蔡卞揀了個大便宜,依然不肯相信。
田烈武一面在心裏計算着二十萬貫究竟是多少錢,便見蔡卞朝蔡用使了個眼色,蔡用連忙退了出去,不多久,又捧了兩盒東西進來。
“便是這兩樣東西。”蔡卞指了指那兩個紙盒,示意蔡用打開盒子。
蔡京與田烈武聞言望去,卻見一個盒子裏裝的是一種似鹽非鹽的雪白色的小顆粒,而另一個盒子裏,卻是一顆顆的小冰塊,倒象許多的小冰雹。
田烈武卻是兩樣物什都不認得,隻好去看蔡京,但看蔡京的表情,竟是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田侯,四哥,且嘗嘗看。”蔡卞笑道。
“此乃可食之物?”蔡京狐疑的望了蔡卞一眼,拿起一顆小冰塊放到嘴裏。田烈武卻是抓了一把似鹽非鹽的東西丢進口中。蔡卞笑眯眯的望着二人。
“甜的!”
“白砂糖?”
頃刻,蔡京與田烈武不約而同驚訝的叫出聲來。
“白砂糖?”蔡京不可思議的望了田烈武一眼——要知道,白砂糖技術傳入中國已久[172],這白砂糖也不算特别稀罕之物,但是當時的白砂糖都是淡黃色的,但田烈武所吃的那似鹽非鹽的東西,竟然如雪一樣純白!
“的确是白砂糖,四哥所吃的,則是用白砂糖與雞蛋熬出來的冰糖……”
“可這白糖?”
“此乃是我治下一處屯田廂軍試制出來的,他們用黃泥水淋脫色,便可以将黑糖變成白糖,色澤潔白無暇。較之大食白砂糖還要好些!”
“你便是用這熬制白糖與冰糖之秘法,換來的龍涎香?”蔡京盯着蔡卞,一臉的不可思議。
“正是……”
蔡京不由得搖了搖頭,“若我沒猜錯的話,買下你這秘法的,定是個大食胡人?”
“若是大宋人,亦不至這般蠢笨。”蔡卞笑道:“那大食人還有個漢名,叫做劉圖泰。”
“劉圖泰……劉圖泰……我卻是知道此人。他隻怕亦不如何蠢笨。”蔡京嘿嘿笑道:“老七可知道,蔗糖在所有的國家,皆是供不應求?大宋、天竺、大食,皆産蔗糖,然這三國,雖然皆出口蔗糖,實則本國之需求亦極大——你看早年大食來貢,總會帶上蔗糖,而如今大食海商回程,蔗糖亦是他們采購的貨物之一。我當年在杭州,已聽說蔗糖在契丹、高麗、日本,乃至泰西諸國,皆極受歡迎,利潤極高。本來若我大宋有了這老七你這兩樣秘法,注辇國、大食的海商,必定都趨之若鹜……”
蔡京雖然沒直接指責蔡卞,但他這麽一說,便連田烈武也已經明白,這筆生意對那劉圖泰來說,亦是劃算的。他學會了此法,回到大食國依法制造,面對泰西諸國的貿易利潤,想必将會非常可觀。
他心裏正感惋惜,不料蔡卞卻絲毫不以爲然,笑道:“四哥所說之事,卻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
蔡京聽到蔡卞話中有輕忽之意,不覺微微色變,“老七此話怎講?”
蔡卞卻全然不覺,依舊笑道:“四哥既然說了蔗糖如此供不應求,便将秘法給了劉圖泰,又有何妨?大食國雖然産蔗糖,又能有多少産量?他劉圖泰縱然發财,亦擋不了我們大宋的财路。反正這所謂的秘法,用不了三五年,全大宋的蔗糖坊都會知道,到時候他要學到這法子,亦不是甚難事——這可不是蠢笨麽?平白卻便宜了我。四哥所言之事,其實弟亦略有所聞,然蔗糖畢竟是産量所限——湖廣屯田廂軍,大都想種甘蔗,蔗糖也罷,甘蔗酒也罷,可以賣給海商,亦可以賣給國内的行商……四哥莫要忘了,當年便是弟在工部建議朝廷爲防侵蝕農田,曾頒布下嚴令,限制蔗田數量。這些年弟在湖南路,最覺欣慰者,便是自屯田廂軍以來,湖廣墾田數量逐年增加。依弟之愚見,湖廣增加蔗田,于國家之利小,而湖廣之稻田增加,于國家則有大利。這方是石相公當年決意開發湖廣之本意!吾輩立身朝堂,當爲天下謀正道,旁門左道,可謀一時一地之利,卻難謀天下之大利。”
蔡卞隻道在座之人,一個是他四哥,一個是素稱忠厚的田烈武,他畢竟還年輕,說話竟是全無顧忌,卻不知這話聽在他四哥耳裏,卻全不是個滋味——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蔡卞這話,倒仿佛是在譏刺蔡京愛走旁門左道一般。
但蔡京之城府,卻非蔡卞可比。他心裏面惱怒,臉上不僅毫無表露,反而露出慚愧之色,“老七所言,确是正理。如此說來,倒是老七占了個大便宜。”
蔡卞搖搖頭,笑道:“我要這龍涎香又有何用?此乃是本州軍民上供皇上,祝賀皇上登基的一點心意。否則我又哪來這許多錢?如今亦不過拿出來,給田侯與四哥瞧個希罕……”說到這裏,他揮揮手,令蔡用收起香來,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自己倒也收了幾樣寶物,正要送給田侯與四哥……”
田烈武方在感歎蔡卞會拍馬屁——這上貢之物,自是不用自掏腰包,而這龍涎香,卻是後宮所喜之物,他口裏說的是賀皇帝登基,實則卻是祝太皇太後聽政……卻不料蔡卞話鋒一轉,竟開門見山的要送起禮來。
他正欲推辭,卻見蔡京已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拿什麽東西來唬弄我。”又笑道:“田侯雖是自家人,你亦不可糊弄了事……”
“小弟豈敢?”蔡卞笑着答應,兄弟倆一唱一和,不給田烈武說話的機會,已叫随從将東西送了上來。
隻見蔡卞親自走到幾個随從的跟前,掀開他們手中托盤上蓋着的綢布,田烈武的眼睛,便象被勾了魂一樣,盯着那幾樣東西,再也移不開了。
達馬斯谷刀!
兩柄貨真價實的達馬斯谷刀!
這些年來,大宋朝的武人,無不夢寐以求,希望能夠得到一把達馬斯谷刀,但是,它比倭刀、真臘蕃劍都更加名貴、罕見。流入大宋朝的達馬斯谷刀,總數都可能不超過五十把,甚至更少!
田烈武從未想過,自己的面前,竟然同時出現兩把!
蔡卞與蔡京交換了一下眼色,蔡卞微微笑道:“此亦是機緣巧合,方能覓到之物。不過我一介書生,要此物又有何用?我常聽四哥提起,石相門下之士,惟田侯有西漢周勃之風,而四哥又素好奇珍異寶,故我買這兩柄寶刀時,便已想好,一柄贈四哥收藏,一柄贈田侯,若他日田侯能佩此刀,縱橫疆場,爲國建功,亦是不辜負了如此寶刀……”
“如此貴重之物……”田烈武聽蔡卞說着,終于還是戀戀不舍的移開目光,搖搖頭拒絕道:“雖蒙少監錯愛,然此刀在下卻是絕不敢受。”
“田侯何必見外?所謂貴重,亦須看它之用處。這寶刀貴重與否,還要看它操之于何人之手。若持于名将之手,用之手刃寇仇,開創太平,便可稱貴重;若在我等書生手中,無非用來裝飾門面,又有何貴重可言?況且我到底隻是個文臣,若說國朝武将,除了田侯,我還真不識得幾個。且那等閑之人,又如何配得起這等寶刀?田侯豈能忍心辜負這寶刀?”
蔡京也在旁笑道:“放在老七手中,原也是糟蹋了。老七亦是因爲大丈夫意氣相許,這才不怕冒昧,田侯亦不要辜負了他這番心意,看輕了他。”
“豈敢……”
“這亦沒什麽不敢的。”蔡京笑道:“田侯如今乃天子身邊的紅人,天下之人,莫不想努力巴結。不過,老七的心意,田侯卻是不知道。若說田侯一生之志向,隻是安于班直宿衛,便任君再親貴,他亦不肯贈這刀的。若果真是爲了巴結,恕我直言,何不将這刀送給唐康時、呼延忠?老七卻是盼着有朝一日,田侯能佩此刀,登上析津城樓,庶幾亦不負此刀威名!”
田烈武本就不擅言辭,這時候被蔡京一番話說得無言以對。他嚅嚅着還要拒絕,卻聽蔡京又說道:“老七有這番心意,田侯不當推辭。但送我那把刀,我卻亦想借花獻佛,請田侯轉贈武城侯。”
“啊?”
蔡京淡淡笑了笑,道:“我的心意,卻與老七不同,我将這刀轉贈予武城侯,是盼着二君能以此寶刀護衛主君。”他抱拳拱手,加重語氣說道:“皇上天資聰穎,十年後親政,必能成一代明君。在此之前,卻要多拜托田侯與武城侯!”
田烈武萬萬想不到蔡京會說出這番話來,他望望蔡京,又望望蔡卞,卻見蔡卞也重重點了點頭。田烈武沉吟了一會,終于抱拳說道:“若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蔡卞見田烈武答應,不由得喜形于色,連忙吩咐下人将刀送往田府。三人方欲重回座位,卻見蔡府的管家蔡喜急匆匆的走進來,禀道:“大府,不好了,出大事了!”
蔡京的臉頃刻間便沉了下來,喝斥道:“何事值得這等大驚小怪?”
蔡喜望望蔡卞,又望望田烈武,躊躇不語。不料又是被蔡京一頓臭罵:“有甚好遲疑?你不認得七哥和田侯麽?”
蔡喜沒來由挨了蔡京一頓罵,卻再不敢遲疑,連忙哈着腰道:“是,是,小的糊塗,小的糊塗。小的剛剛接報——北海侯仲維、太子右内率府副率士丘等七名宗室,不知何故,在單将軍廟毆打鴻胪寺主薄吳從龍……”
“你說什麽?!”即使連一貫處變不驚的蔡京,此時亦震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來。蔡京可再也想不到,這些大宋朝的鳳子龍孫們,平時雖然貴爲天潢貴胄,但卻是連個進士都不敢欺負的,他們何時竟然有了這樣的膽量?他望着蔡喜,忍不住問了句:“你是不是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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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慈宮。
“好本事!好本事!”高太後聽着陳衍的禀報,氣得連連冷笑,“趙宗谔家可真是好門風!當年趙宗谔争着索要使相俸祿,又疑他弟弟家人偷他家東西,被禦史彈劾,死後谥号還被駁了兩次,最後落了個‘思’字,追悔前過曰思,可榮耀得很!如今他家兒孫,可越發‘青出于藍’了!毆打朝廷命官,祖宗以來,可有過這等混賬事?”
“太皇太後息怒。”陳衍一面勸慰着,又禀道:“剛剛老奴見着蔡國公和魯國公,都在外頭候見……”
“他們還好意思來求情?”高太後越發氣不打一處來,“蔡京查清楚打架的原由未?”
“此刻隻怕還在過堂……不過,這蔡國公和魯國公,太皇太後隻怕亦不好不見……”
“老婦明白着呢!”高太後不耐煩的說道。
蔡國公趙宗達,本是太宗長子魏王元佐之後,後來因太宗第七子蔡王元侢之子允則無後,遂過繼到這一房,熙甯三年襲封蔡國公。此人乃是英宗同輩,在宗室中輩份算比較高的。而且他的生父允升又是太宗皇帝一系的長房長孫,趙允升自小由太宗的皇後明德李太後親自撫養長大,這身份就比尋常宗室要尊貴幾分。而趙宗達的幾個親兄弟,在宗室中亦名聲極好。他輩份高,又兼着太宗一系魏王、蔡王兩房的面子,巴巴的來求見,高太後自是不便一直将他丢在外面不理會。
而魯國公趙仲先,雖然輩份上比高太後要低了一輩,但身份卻更加親貴。他襲封的,乃是太宗皇帝第四子魯王趙元份的爵位——當今帝室所出的濮王一系,便是出自魯王趙元份這一房。他父親趙宗肅,是當年曾經跟随英宗進慶甯宮的宗室之一!
說起來,這帶頭闖禍的趙仲維、趙士丘,同樣也是魯王房。趙宗谔還是趙宗肅的親哥哥,仁宗時策立英宗爲皇子,英宗懼禍而不敢受,受命來勸說英宗的人中,趙宗谔亦是出了大力的。
高太後雖然口裏罵着趙宗谔,但她心裏亦明白,宗室裏頭,便是有些人要親貴些。當年趙宗谔敢争要使相待遇,還不是仗着他與英宗的親厚?這趙仲維、趙士丘敢帶頭惹事,不管原因是什麽,他家地位之不同,肯定亦是原因。換着疏遠一點的宗室,哪怕貴爲國公,又如何敢去招惹吳從龍?更不要說去毆打他了。
趙宗谔一家是如此,她的寶貝兒子趙颢,又何嘗不是如此?
高太後忽然便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她兒子趙颢,心裏隐隐一陣作痛。
她一時間便有點灰心,揮了揮手,“也罷,也罷,召他們進來吧。老婦便聽聽他們說些甚!”
開封府對田烈武來說,算是個非常熟悉的地方。但以陽信侯的身份來到開封府,卻依然能讓他感覺到開封府陌生的一面——他此時和蔡卞悠然喝茶的這間後廳,便是他以前從未有機會到過的地方。
但他亦無心去品味一朝成爲座上賓的感覺,在開封府當過多年公差的田烈武,盡管對朝中的政治鬥争還是個門外漢,但卻直覺的便意識到,這樁案子非比尋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