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小王将軍又向朝廷上了‘平夷策’。朝廷雖會撤回在益州的大部分兵馬,但小王将軍與慕容将軍會挑揀三千精兵留下來屯田,訓練當地土兵,以戰養戰。你表哥若在小王将軍帳下,隻怕在那裏娶老婆生孩子也說不定。”田烈武笑道。
——這是一個段子介贊不絕口的方案。駐軍多而無用,又不習水土,完全是加重己方的負擔。相反,若隻留下部分精兵,那對益州的财政完全不構成負擔,由着這些軍隊在當地訓練邊境的居民與歸附的熟蕃,同時威懾西南夷的騷擾——一旦轉攻爲守,西南夷便優勢全無,而宋軍則立于不敗之地。隻要地形合适,一千名西南夷亦未必打得過一百名真正的宋軍精銳,更何況宋軍還有城寨、土兵協助。而且,一旦官兵主力撤去,西南夷外部壓力驟減,内部的分裂就會變本加厲,以王、慕之能,在那裏遠交近攻,拉攏分化,以夷攻夷,用不了幾年時間,那些桀骜不馴的頭人的人頭,便能一一送到汴京懸首示衆。
田烈武也承認,小王将軍的這個辦法,較之氣勢洶洶的調集十萬軍隊,到那裏去和疾病、自己的補給能力打仗,實是高明得太多。樞府對小王将軍的“平夷策”表現很冷漠,隻不過是礙于面子,他們最大的擔心,竟然是荒謬的認爲承認在西南夷的失敗,可能會影響契丹的判斷——這是田烈武都感到可笑的擔心,數萬禁軍回防河北,哪怕再怎麽樣士氣低落,對于契丹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威懾。
據說君實相公因爲擔心兵少無用,訓練土兵不是易事,而一直主張全面放棄西南夷,而希望等财政好轉的時候,再大舉出兵,一鼓作氣平定西南。若非石相公在兩府力争,小王将軍的“平夷策”根本不可能成爲現實……
田烈武也是差一點就去了西南的。這件事可以說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轉折,若是他當時去了西南,現在的許多事情,便不可能再發生。如今日這般位列陽信侯——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立多大的軍功,才能有機會封侯?
但他依然會忍不住想象自己的另一種人生。他也會去想,若是自己在益州,能不能和小王将軍一樣,想出這“平夷策”來,他想過很多次,答案總是否定的——雖然這讓田烈武有些沮喪,但他也隻好接受這個現實。他不是那種有很多計策可以解決問題的人,所以,他應當多聽别人的意見。
李順也似乎有點失望,“奶奶的,他可莫要讨個夷人做老婆。”他啐了一口,忽然又笑道:“聽說那邊夷人女子長得很俊俏……”
“這我可不知道。”田烈武笑道,“你寫封信問你表哥便知道了。”
“那小的還是省點好了。”李順笑道:“找個先生寫信,再去驿館寄到益州,須得好幾十文呢。在汴京,幹上一天苦力,也不過百把文。”
田烈武笑着點點頭,卻忽然想起一事,“我上回聽你說,你還有兩百多貫的交鈔?”
“是啊。小的原本打算拿這點錢來讨個渾家的——哪曾想,一夜之間,交鈔便成紙一樣了。小的不死心,便一直掖着,不過這些天看來,朝廷頒了那诏令後,聽說可以用來抵稅,鬼市裏交鈔又開始值點錢了,有人在那裏收交鈔,預備帶到外州去。小的隔壁何家的三哥,便在做這事……還來找過小的,不過小的也沒答應他。”
田烈武早已知道李順話多,若是回憶在起軍中的事來,李順能說上幾天幾夜不停,不過他也愛和李順們聊些家常裏短,二人在汴京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行,一面說着這些閑話,這比起應酬那些顯貴們來,能讓田烈武從心裏感到放松。
“你沒賣給他便對了。”田烈武笑道,又問道:“你那表哥爲人踏實麽?”
“還算老實。”
“也對,小王将軍帳下的軍紀,我也是親身領教過的。”田烈武笑道:“那這事……你要急着讨個渾家呢,便好好收着這交鈔,你若是不着急呢,你去密院找相熟的袍澤打聽好了,若你表哥那一部果真不會開拔回來,你去唐家錢莊存張飛票,先把這錢給你表哥幫你存了罷。”
“啊?”李順驚訝的回過頭來,望着田烈武。
“你别問爲啥。”田烈武笑道:“待益州物價平穩時,我再給你放個假,你去趟益州,若想在那安家,這筆錢在汴京不算什麽,在當地卻也是巨款,夠你置地買田娶渾家。若還想回汴京,你便在當地無論蜀錦、茶葉什麽的,買點販運回來,也能賺一筆。”
“隻是……”李順原亦是機靈人,這時候并不敢多問爲什麽,“隻是這飛票……”
“你不放心這個?”田烈武笑着搖搖頭,“原也難怪。你在軍中時,還沒有這物什。”
李順不好意思的笑笑,田烈武又道:“如今隻要不是駐屯大軍,軍中兄弟都是用飛票給家裏寄家用的。休說軍中,連在外地做官的,行商的,也是用這飛票。隻須有家有戶,有名有姓,不是那種到處跑的,都可以寄。你去了錢莊,人家自會問得清楚,若寄不了,他們亦不會诓你……”
田烈武自是一番好意。
朝廷已經決定,以馮京判成都府事,而陳元鳳以轉運判官掌益州民政,高遵惠掌軍政。而在司馬光的堅持下,兩府也已經決定,與撤軍同步進行,益州将成爲一個純交鈔區——在益州,将廢除銅錢、鐵錢,全面禁止銅錢、鐵錢在市面流通,增發小面額交鈔,并在交鈔上全部加印上益州路轉運司的關防,限定隻能在益州境内流通——同時也禁止其他交鈔在益州流通。換言之,益州在貨币上,将再次成爲國中之國!爲了防止重蹈覆轍,朝廷将在太府寺下,增設一個“蜀币局”,以金銀銅爲本,按一定比例計算,限定增發蜀币的數量。
原本以田烈武的身份,亦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但那日他去李敦敏家裏,卻碰巧聽到了李敦敏的牢騷。李敦敏對朝廷此舉非常不滿,在他看來,兩府如此決策,乃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倒退,雖然因爲益州特殊的曆史與地理位置,此舉未必行不通。而伴随着軍隊的撤出,沒有了供應軍隊的補給壓力,社會局勢趨向穩定,再加上這種形同發行一種新紙币的“蜀币”,以及與危機重重的交鈔的切割,此舉如同在益州與全國其他各路之間建了一道牆隔離開來,的确亦有可能解決益州的問題。但李敦敏卻始終認爲此乃是極端短視之舉,将來一定會留下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171]
但他雖然向石越建言,卻也未被石越接受。
田烈武與李敦敏不可能知道石越所受的壓力。而田烈武則更不可能知道還會有發行“鹽債”之事,因此他才給李順出了這個主意。好在李順心裏也知道,他家的這位田侯,原本對這些理财之策并不擅長,口裏雖然唯唯諾諾答應了,心裏卻在想着哪日若能見着曹家小舍人,問問曹友聞的意見,再做打算亦不遲。
田烈武哪裏知道李順心裏打的這個主意,猶在那裏耐心的說着“飛票”的事情……
便這麽着,二人一直快到了舊曹門。田烈武遠遠便望見城門那邊,有個年輕的士子帶着幾個随從,騎馬而來,他正依稀覺得有些眼熟,便見其中一個随從快步朝自己走來,到了跟前,那随從行了一禮,問道:“敢問這位可便是陽信侯田将軍?”
田烈武連忙叫李順停了馬,坐着馬上低頭問道:“你卻是哪位?”
“小的是乃是新任軍器監蔡少監的家人,喚做蔡用。”
“蔡少監?”田烈武一愣,擡眼望去,那個“年輕的士子”,不是蔡卞蔡元度,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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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烈武與蔡卞,原本卻也談不上有多熟。當年在石府,偶爾也見過幾面,但彼此身份地位,相距何止懸殊而已。蔡卞十二歲便得中進士,仕途得意,在工部參預開發湖廣之計劃,很得石越、蘇轍看重,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但如今一晃十餘年,蔡卞的仕途卻似乎阻滞下來,不僅一直不得升遷,還被趕出朝廷去路州做地方官。而田烈武卻已經貴爲小皇帝的親信侍從,成了人人羨慕的陽信侯。
田烈武并不知道蔡卞這幾年是在哪裏當官,他卻聽說過蔡卞要調回京師的事情,隻不想卻是做了軍器監少監——當年蔡卞也參預過軍器監的改革,聽說他曾經上表,請求朝廷加大投入,以研究一種可以替代弓弩的單兵火器——據稱蔡卞堅信火藥兵器應當成爲未來宋軍的主要裝備——但這個主張最後成爲了笑柄。田烈武聽說兵器研究院後來的确制造出了一種小型火炮,輕到一個人便可使用——但這種火炮射程不遠,發射速率很低,根本無法瞄準,點火更不方便——兵器研究院對此可能也未花太多的心思,連放置引火藥的突槽都沒有設計,而這是兵器研究院早已掌握的技術,所以,據說這種小型火炮,在使用時必須站在一個火爐旁邊,以便拿一塊碳或者燒紅的鐵片來點火射擊……這樣的東西,不要說比不上其他的火炮,也遠遠不如弓弩來得方便實用,更不用說宋軍最爲驕傲的神臂弓了,因此在樞密院受到冷落亦是理所當然。這項發明隻是兵器研究院一個失敗的試驗品,最終幾乎沒有人知道,若非沈歸田做了軍器監主薄,而田烈武又與段子介關系極好,也不可能知道還有這碼事——那是段子介當成笑話講給他聽的,爲了應付薛奕和高麗國的請求,軍器監将這種小型火炮的圖紙扔給了他們……
對于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來說,完善他們真正的“火炮”體系,如何增強機動力,以利于野戰;如何改進鑄炮技術,提高火炮的可靠性,射擊的精度,破壞力,射程……這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事情。田烈武從沈歸田那裏隐約知道,兵器研究院正在研究一種威力巨大的野戰兵器,據說這種兵器将成爲契丹馬軍的克星……
田烈武一見到蔡卞,便不由得想起這些瑣事來——這實已是他對蔡卞的全部印象。
眼前的蔡卞,看起來非常的年輕。田烈武推算他的年紀應當是二十七八左右,但若從相貌來看,幾乎讓人以爲他不過二十三四歲,此時的打扮,倒和白水潭的學生差不多——白袍儒巾,風度翩翩,端的是濁世佳公子。而蔡卞的四哥——新任權知開封府蔡京,在田烈武看來,原本也算是個美男子,但這時兩兄弟坐在一起,蔡京卻頓時被蔡卞給比了下去。
這一刻的情形,亦由不得田烈武不暗暗感慨。十餘年前,當他還在開封府當差時,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能與知開封府平起平坐?每一次蔡京親自給他斟酒,都讓田烈武感到誠惶誠恐,仿佛是在做夢一般。
田烈武再擡眼打量舊曹門旁的這座有名的曹州正店——這個單獨的小院子裏,牆上挂的是黃庭堅的墨寶,屋子裏燃的是第一等的回纥香,站在兩旁侍立的厮役衣着光鮮,身上穿的全是绫羅綢緞……再看看桌上滿桌的“素酒”、“素菜”,他這個陽信侯,許多連名字都叫不上來。這一頓飯的花費,至少不下三百貫缗錢!
這的确是個夢。隻是,田烈武都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禍是福。他至今都記得,便在熙甯十七年,他是如何幫李渾籌措三百貫錢的,那筆錢,既要給李渾當盤纏,還要養活他家八個小孩!當年如此一筆巨款,原來不過是蔡氏兄弟請自己的一頓“便飯”的花費。田烈武不由得在心裏嗟歎不已,令他稍覺安慰的是,剛剛離開睿思殿時,楊士芳悄悄告訴他,李渾之罪責,也在大赦天下的範圍内,楊士芳已經和樞府的人說妥,再給李渾安排一個好點差遣。田烈武是很希望能将李渾調回汴京,擔任班直侍衛的,但李渾的身份到底過于敏感,楊士芳盡管亦希望班直侍衛中多一些忠于小皇帝的人,卻也莫可奈何……
談笑風生的蔡京、蔡卞兄弟,怎麽樣也想不到,此時此刻田烈武想的竟然是被編管到偏遠軍州的李渾。但蔡氏兄弟都是極精明的人物,早已看出田烈武有點心不在焉。兄弟倆互相打了個眼色,自坐下之後便一直在便滔滔不絕的說着話的蔡卞不動聲色的馬上便換了個話題,對蔡京笑道:“四哥一向愛收藏奇珍異寶,弟這番從湖南路回來,卻也帶了幾樣東西,不知能否入得了四哥的法眼……”
“唔?”蔡京笑了笑,瞄了一眼田烈武,笑道:“老七,你也不怕田侯笑話。”
“田侯乃豪傑之士,必不見怪。”蔡卞笑着回道,一雙眼睛卻望着田烈武。
田烈武聽着二人說話,卻是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問自己的意見——面前坐的,一個是開封府,一個軍器監少監,在田烈武的心裏,可從未想過,他們要做什麽事情,竟然需要征求自己的同意——這時候他卻也不知道應當如何回答,亦不能象對軍中的下屬一樣随便,慌忙之中,隻好紅着臉回道:“豈敢!豈敢!”
蔡京與蔡卞相顧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獻醜了。”蔡卞笑着輕輕擊掌一聲,便見蔡用領着兩個随從,擡了一個箱子走了進來。
田烈武心裏不由得一愣——他雖然不擅與這些達官顯貴平起平坐的交際,但卻也不是傻子,否則當年在開封府也不能做到捕頭——蔡卞一擊掌,下人不待吩咐,便将東西送進來,這顯然是早有安排。
但他這些天也見慣了不少來巴結自己的人,當下依然默不作聲,隻是看着那箱子——田烈武并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箱子有多貴重,他卻一眼便看出,那箱子上面的鎖,乃是由襄州最好的鎖匠“鐵鎖李”打造的,這乃是他在開封府時看慣的東西,飛賊們最愛偷的便是用“鐵鎖李”的鎖鎖的東西,因爲那裏面一定是值錢的寶物——果然,便見蔡卞親自從身上掏了一把鑰匙出來,打開箱鎖。
頃時,田烈武隻覺一陣奇異的香味撲鼻而來——他定晴看時,卻見箱子裏放着的竟是一塊狗頭大小的白色“石塊”。
“龍涎香!”那邊廂,蔡京早已站起來,訝聲喚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