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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思殿。
“陽信侯。”遠遠望着田烈武走進來,趙煦立即将手中的毛筆一丢,抛開跟着身邊的内侍,起身快步朝田烈武走去,“陽信侯,你見着桑先生了麽?”
“陛下。”田烈武連忙參拜行禮,他還有點不太習慣自己的這個侯爵。
“你見着桑先生了麽?”趙煦卻隻是滿臉期盼的盯着田烈武。
田烈武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一本還散發着墨香的書來,雙手捧着,遞給趙煦。
“這是什麽?”與趙煦幾乎是寸步不離的武城侯楊士芳瞥了一眼,問道。
“是桑先生托我帶給陛下的。”田烈武道,“一個胡人叫陀勒密氏寫的書,大約和《地理初步》差不多,全是地圖。”
但武城侯卻是連《地理初步》也沒看過,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什麽陀勒密,隻不過楊士芳知道小皇帝很聽桑充國的話,因隻是點點頭,并沒有多說什麽。身上還纏着繃帶的龐天壽一瘸一拐的走上前來,接過書收好。
田烈武又道:“桑先生說,大宋的未來在南邊,陛下一定要知道天下萬國的地理,桑先生請幾個大儒給這本書寫了注疏,親自抄錄在書中。請陛下每五日讀一篇。”
“朕記下了。”趙煦點頭應道。
“桑先生還說,程先生這時便開始講《貞觀政要》的确是深奧了點,以後每五日,桑先生會寫一個貞觀君臣的故事讓臣帶進來,陛下看了這些故事,便容易明白些。”田烈武說到這裏,忽然遲疑了一下,方又說道:“桑先生說,程先生學問、人品都是好的,在讀書人中聲望很高,陛下須尊重他,這樣天下的士大夫便會更加擁戴陛下。”
說完,田烈武幾乎是有些忐忑的望了一眼面前的小皇帝。畢竟,這還隻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但出乎田烈武的意料,趙煦隻是抿着嘴想了想,便說道:“朕明白了。”
他不知道趙煦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亦不敢多問——這睿思殿内,小皇帝的身邊,有多少内侍、宮女,會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巨細無遺的報告給太皇太後?即使是田烈武這樣忠厚老實的人,也清楚的知道目前的處境,小皇帝的身邊,真正能夠信任的,也就隻有楊士芳、田烈武、龐天壽三人而已。
睿思殿對于保慈宮,絕無秘密可言。是太皇太後默許他替小皇帝與桑充國送話,但這亦随時可以成爲他陽信侯田烈武的罪證。所以,盡管他們對于雍王居然平安無事都感到很憤怒,卻沒有人敢在小皇帝面前亂說半句話……
正想着這些,“官家。”田烈武便見一個内侍捧着一盤果子從殿外進來——那内侍才走到離趙煦六七步遠的地方,突然,便聽趙煦發出一聲尖叫:“站住!”
那内侍一愣,卻沒有明白趙煦的意思,一面說道:“官家,這是皇太後送來……”他方又向前走了兩步,趙煦突然從龐天壽奪過一把柱拂子,惡狠狠地向那内侍打去,一面還尖聲叫道:“站住!給我站住!”
田烈武一時驚呆了,眼見着那内侍被小皇帝莫名其妙的打得頭破血流,抱着頭跪在地上不斷的哀号,求饒,一盤果子灑得到處都是。
直到楊士芳緊緊抱住趙煦,他還漲紅了小臉,揮舞着柱佛子,高聲喊道:“陽信侯,把這個叛逆拿下,把這個叛逆拿下!”
田烈武一時有點不知所措,眼見着楊士芳抱着小皇帝朝内殿走去,卻見龐天壽一瘸一拐的走到那倒黴的内侍跟前,喝斥道:“你這蠢貨,你他娘的沒長耳朵麽?”
“冤枉……冤枉……”那内侍顯然已是被吓傻了,隻是拼命的叩着頭,一個勁的喊着冤枉。
“冤枉個屁!”龐天壽一口痰吐到他臉上,惡狠狠的罵道:“你他娘的連耳朵也和那玩意一起割掉了?方才官家叫你站住你怎的不站住?”
“冤枉啊……”
“你直娘賊的再喊冤枉!”龐天壽忽然一聲大吼,瞪到那内侍眼前,“你直娘賊的敢再喊冤枉!”
那内侍被吓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隻是傻傻的望着龐天壽。
“滾!快滾!”
眼見着那内侍屁滾尿流的跑出殿中,龐天壽這才轉過身來,拐到田烈武跟前,苦笑道:“田侯……”
“這……”田烈武望着龐天壽,完全弄不清狀況。
龐天壽苦笑着搖搖頭,“昨天開始,這是第二個。”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龐天壽歎了口氣,“先前做噩夢田侯是知道的,太醫用盡了法子,也不見好轉。昨天便是這樣,隻要是外面來的人,若官家叫他們站住,他們站住了,倒也罷了。但若不馬上站住,便是這樣……”
“這……太皇太後、皇太後知道麽?”
龐天壽點點頭,沒有說話。因爲,連問話的田烈武,心裏也知道這是廢話!
“我去看看官家。”過了一會,田烈武才又低聲說道。
“陽信侯,那個叛逆拿下了麽?”
當田烈武走到内殿時,趙煦坐在一張椅子上,臉上紅暈猶在,但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田烈武望望楊士芳,便聽楊士芳說道:“官家,已經拿下了。”
趙煦詢問的目光望向田烈武,田烈武連忙避開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趙煦顯然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楊将軍,陽信侯,宮裏有很多叛逆。”
田烈武聽到這話,忽然感覺鼻子一酸,“陛下放心,有楊将軍與臣在,沒有叛逆能傷害陛下。”
“朕知道。”趙煦認真的點點頭,“還有呼延将軍,聖……太後說,你們都是忠臣。太後和朕說了,朕要做個象父皇那樣的好皇帝,好皇帝就不怕叛逆。”
田烈武擡眼望着趙煦稚嫩的小臉,幾乎便要痛哭失聲。他低下頭去,不敢失态,卻看見楊士芳一手緊緊握住腰間的佩飾,青筋暴出,幾乎要将那佩飾捏碎一般。
“陛下會是個好皇帝。”田烈武溫聲說道。
“朕還不是。”趙煦卻認真的搖了搖頭,“朕聽太後說,她絕不會讓人對朕不利,一定會讓朕平安親政。”
“官家會是個好皇帝,官家一定會平安親政!”楊士芳幾乎是咬着牙說道,“到那時候,官家會是和先帝一樣的好皇帝,先帝打敗了黨項人,将來官家定能打敗契丹人。官家會是大宋的好皇帝。”
“一定會是!”田烈武也跟着說道。這是誓言。
“楊将軍,陽信侯。”趙煦睜大眼睛望着楊士芳與田烈武,輕聲問道:“有人不想讓朕親政,是麽?”
“官家是大行皇帝的皇太子,生下來就要做官家的。”龐天壽不知何時候也已經走了進來,他走到趙煦跟前,細心細氣的說道:“待到官家長大了,便可以親政。這是天經地義的。”
“不錯!這是天經地義的。”楊士芳沉聲道。
從睿思殿出來的田烈武,腳步變得沉重。
在田烈武心裏,高太後不是說書人所說的那種奸後,但他是很清楚的知道,雍王的的确确是叛亂的主謀。這件事情是瞞不住的,叛亂當晚,韓忠彥爲了阻止雍王進宮,調動了多少人馬,不要說以田烈武在開封府的關系,這些事情根本瞞不過他,便是開封府普通的百姓,也多少都知道這件事情——要這麽多人嚴守秘密,除非将當時參預平亂的人全部殺了,否則,任你用什麽樣的手段,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且田烈武也從當晚的叛兵口中,知道他們是爲了迎立雍王!
實際上,整個開封府,幾乎人人都知道雍王與叛亂有脫不開的關系。流言絕不止在白水潭、太學存在,三十七名貢生的“醉酒鬧事”,在汴京任何一個座茶館、酒樓,都有無數的同情者存在。
田烈武是開封府的衙役出身,高太後爲保住兒子性命所做的一切,他并非不能理解。他倒也不是天真的相信,壞人就一定會得到懲處——抱着這樣心态的人,在公門裏是不太可能混得好的。但高太後不肯将雍王的罪行昭示天下,卻也不能不讓人們在心裏猜忌。對于他們這些忠于小皇帝的人來說,這種不安就更加明顯——如今小皇帝所吃的一切東西,龐天壽都會親自到禦膳房監視,而楊士芳每一樣東西都要自己先嘗過再讓小皇帝吃。二人寸步不離的保護着小皇帝,而田烈武則負責幫小皇帝打探外界的消息,與外面忠于小皇帝的人聯絡。
田烈武知道,其實他們都怕高太後。因爲他們都相信高太後有廢立皇帝的能力,即使知道高太後在叛亂的晚上是站小皇帝一邊,她對小皇帝未必有惡意,她保全雍王亦情有可原,但是他們依然害怕,他們就怕有個萬一。
除非高太後的态度能夠更加明朗,否則,直到小皇帝親政的那一天,他們都不敢掉以輕心。
原本趙煦是很讓他們放心的。
到目前爲止,所有的喪禮之上,面見百官也罷,召見宗室也罷,會見外國使節也罷,對待太皇太後、皇太後也罷,趙煦的表現都非常得體。他顯得非常的懂事,也很聽太皇太後、皇太後的話,在喪禮上,能悲傷而又不失禮,與太皇太後一起見百官、外國使節時,從不多說話,有時候長達一兩個時辰的會見,他也不哭不鬧,隻是睜大眼睛,認真的聽着……
這樣的小皇帝,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除了每天晚上,他都會做惡夢驚叫,田烈武們不必爲他擔心更多。
但這樣的日子似乎結束了。
田烈武也罷,楊士芳、龐天壽也罷,對于小皇帝的這種發作,都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但這樣的事情若多了,對小皇帝顯然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們心裏都知道原因,盡管沒有人表露出來,但田烈武知道,楊士芳與龐天壽都将這怨恨,轉到高太後與雍王的頭上。
這個大宋朝,難道真沒有了評書中那樣的忠臣麽?朝中爲什麽沒有忠臣向高太後死谏,讓她大義滅親呢?
田烈武其實很想找石越、司馬光這些他平素所尊重的人問一問爲什麽?
但是,盡管他已經貴爲陽信侯,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份,與石越、司馬光們,依然有着天壤之别。
他隻能靠自己去尋找答案。
出了東華門,新雇的家人早已牽了馬過來。自從跟了趙煦後,田府的收入,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來。尤其是在趙煦即位之後這短短十幾天裏,不斷有田烈武聽都沒聽說過的人來拜訪,在他家裏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咂着嘴巴感歎一陣,然後便有人變着花樣來送東西,從綢緞金銀,到仆人歌妓,甚至馬車、車夫、田地、宅院……出手一個比一個闊綽,而送東西的人,地位也一個比一個尊貴。開始幾天,爲了退還這些東西,田烈武阖府上下,幾乎全都疲于奔命,即使如此,有些地位尊貴之人送來的東西,卻是連退還都是個極大的難題。不過這個煩惱在曹友聞給了田烈武建議後,便迎刃而解——田家很快便搬到一座大宅院,新雇了十幾個家人、使女,買了幾匹馬、馬車,雇了一個車夫……
雖然田烈武心裏還感到有些别扭,但他也知道曹友聞是對的——他雖然貴爲陽信侯,但在旁人的眼裏,他始終是個武官,沒有人把他當士大夫來看待,隻當他是個粗人,因此送禮讨好,便幾乎不加掩飾,這些想要結交他的人當中,并非個個都不可取。隻是因爲世俗有這種偏見,所以才會如此看輕他。而對這些送禮者,亦如曹友聞所言,不能夠簡單的退還,因爲送禮給他田烈武,實際上是對小皇帝的讨好。就眼前來說,田烈武是幫不到他們任何忙的,這些人看重的是八年、十年後的回報。而如今的情形卻是,皇帝亦需要這種投資,這些人雖然幫不了什麽真正的忙,但他們确信自己在小皇帝身上一筆投資的話,至少便會更加樂于見到小皇帝将來能平安親政。他們投資得越大,對小皇帝就會越支持。至于他們的投資将來會不會有回報,那其實與田烈武無關。曹友聞向他保證,即使他将來翻臉不認人,也不會有任何人敢向他收回這些東西。而他也不必愧疚,隻當這些全是小皇帝的賞賜便可。
所以,曹友聞告訴田烈武,讓他将送禮的人與所送的禮物,全部記錄下來,然後禀報給太皇太後與皇太後。果然,便如曹友聞所料,太皇太後與皇太後都笑着讓他接受,便當是官家給他的賞賜。
于是,短短十幾天内,田府看起來,便已經很有了侯府的氣派。而田烈武的生活,亦開始看起來有點象陽信侯的樣子了。
上馬離了東華門街,過了惠和坊,一路往東,便到了舊曹門街。田烈武的新宅子,便在舊曹門外面的天王寺附近。
田烈武的這個新雇的随從叫李順,實際亦算是他的舊部——熙甯十三年靈州城下,李順便在田烈武營中。因在攻城中受了傷,殘了一隻左手,退役後便領了撫恤金到汴京投靠侄子,平素便在汴京打點零工,勉強生活,因田烈武、楊士芳幾人封侯的事,這一陣已是汴京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話題,他聽到這消息,想起田烈武在軍中一向對下屬甚好,便來投奔富貴了的故主,果然被田烈武收留,當了随從。
李順一路牽馬走着,見田烈武心事重重,因故意找些話題笑道:“小的方才在外面等候,聽人說西南夷的仗打完了,去益州的兄弟馬上便要班師回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有個表哥,還在小王将軍帳下聽令,也不知……”
“你表哥果真是在小王将軍帳下?”田烈武坐在馬上,搖搖頭,歎了口氣,“那他隻怕一年半載回來不了。”
“莫非是假的?那小的可就白高興一場。”
“假倒是不假……”
幾天前,從王厚、慕裕謙的軍中傳回消息,他們又一次進兵無功而返。王厚、慕容謙上折請罪,承認西南夷非倉促可定,政事堂請求罷益州之兵。爲此,樞府因爲面子上過不去,還非常不滿,行文斥責王、慕怯戰,樞府一直争執說大軍進蜀非易,目前正宜一鼓克平西南夷,如此半途而費,不僅此前軍費開銷付之東流,而且使朝廷爲四夷所輕。反而是石越爲二人說話,誇二人“知所進退”,“朝廷得二名将”。因此,李順聽到的事,當然不可能是假的。田烈武還聽李敦敏說,石越心裏其實非常失望,但君實相公不願意再打無謂之仗,才不得不讓步。朝廷要省下錢來,解決國内的物價上漲與交鈔危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