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處不隻這些……”王安石似有深意的說道,“自古以來,西漢賴有諸侯王,呂氏方不能篡漢。若西漢末之諸侯王能似國初時,王莽又何能爲哉?趙氏子孫中,多有鳳凰兒,本朝宗室之制,原亦委屈了他們;而那些宗室中的纨绔子弟,白食朝廷祿米,若能将他們丢到南海蠻荒之地,亦屬大快人心。然天下沒有這般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西周有春秋戰國之亂世,西漢有吳楚之亂,西晉有八王之亂,我隻想知道,本朝要多久?”
“快則兩百年,慢則四百年……”石越聽出了王安石的言外之意,他苦笑一聲,亦隻能心照不宣,回答王安石的疑問,“諸侯國要跨過大宋海與南海來擾亂中州,較之周漢晉三朝,實有天壤之别。”
王安石點點頭。
沒有人知道他拿起這張“南海封建圖”時的心情,看着南海諸島上那一個個諸侯國名,王安石感覺自己手裏握着的,實是一個夢幻般的時代——他拿起這張圖後,便已經知道這是一個令他無法拒絕的提議。
隻有石越才能想出這樣的主意來!
而這張圖,亦打消了王安石對石越的一些疑慮——沒有一個心懷不臣之心的人,會笨得給自己去設置這樣的障礙。石越是聰明人,也許,這亦是他爲了證明自己的忠心所做的一件事。
但不管石越究竟是懷着什麽樣的想法,隻要是對這個國家有利的事情,隻要是對得起趙顼的事情,王安石便不會拒絕。
非徒君擇臣,臣亦擇君!非徒君擇臣,臣亦擇君……
在王安石的心裏,的确也是期待這樣的時代的。
他幻想着一個個諸侯國在南海諸島上興起,無數在中土不得志的士人,遠渡重洋,投效諸侯王,在海外建功立業;爲了争奪人材,諸侯王們不得不做出禮賢下士的樣子……
王安石知道自己無法拒絕這樣一個時代的到來。
但是,事情亦并非完美。
這張“南海封建圖”上,還有一處非常刺眼的地方!
雍國!雍王颢!
王安石的目光,在地圖上到處移動着,然而,最後總歸會落到那一處——對王安石有很多的評價,但從來沒有評價說他是一個大度寬容的人。
對于趙颢與石得一之亂的關系,王安石心知肚明。然而,趙颢到底沒有進宮,他隻是被阻在路上,而偏偏叛亂的主謀全數死于鎮亂當中,而韓忠彥又“找不到證據”。趙颢畢竟是大行皇帝的親弟弟,是當今皇親的嫡親叔叔,太皇太後的親生兒子,如果太皇太後想要保住這個兒子的性命,而朝中的一些大臣又想維護國家的所謂“體面”,維護“親親”之倫理,找不到證據的王安石也隻能無可奈何。甚至,在那些腐儒的腦袋裏,對這件事情窮追猛打,也是不合禮義的。
但是王安石卻無法原諒趙颢。
“其實我也不喜歡他。”石越注意到了王安石的目光,“但此亦是最好的辦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有人不欲皇上背上殺親之名,然他在宮中朝中,卻依然還有勢力,若是留在汴京,總是心腹之患。而若是一意想要将之明正典刑,則恐使兩宮失和,朝中分裂,卻是因小失大。舜時有四佞而不能誅,則竄之四荒。封建此人,不過亦是用堯舜之遺意。”
将趙颢封建到摩逸諸島去,雖然比不上将他明正典刑快意,但的确如石越所言,至少他從此再也不能成爲小皇帝的威脅。王安石心裏當然也很清楚,石越如此做,八成倒是爲了争取高太後的支持——這是一個可以讓高太後、向皇後都接受的方案。但他亦不想說破——向皇後可以接受的解釋,其實亦是他王安石可以接受的解釋。
王安石永遠不會原諒趙颢,他會永遠記住他所做的一切!
但是,十年的在野,親眼目睹這十年所發生的一切,王安石亦已經改變,他知道必要的妥協是成功的鑰匙。南海諸島,也是瘴疠之地,即使在那裏爲王,對于養尊處優的許多王公來說,亦無異于流放。
兩千年前,漢人的祖先能夠率領他們的族人與少量的軍隊,前往異域他鄉,由一座座簡陋的城池開始,用鋤頭與銅矛,最終開拓出一個個強大的諸侯國。但兩千年後,趙氏的子孫們還能不能有先祖的勇氣與堅韌,卻還是未知之數!
是蓬萊仙境,還是閻羅地獄?
相比即将到來的時代,區區一個趙颢的命運,又何足道哉?
“諸侯國的船隻将由杭州啓航?”
“若朝廷能通過此議的話。”石越點點頭,他知道王安石已經答應他了,“海上航行,若風向不對的話,則不免艱難萬倍,不僅耗費時日,而且亦多危險。迫不得已要逆風航行,亦隻好盡可能沿海岸航行。[170]故還是要盡可能乘冬春兩季東北季風起時渡海。算上衆諸侯之族人、招募的子民,以及朝廷賞賜的工匠、軍隊及其家屬,此番必将是一次規模龐大的遷移。屆時僅靠民間之海船是萬萬不夠的,還必須調動虎翼軍的軍艦運輸、護航。封建于婆羅洲及附近島嶼之諸侯,可以經由陸路至廣州,由薛奕護送至封國;而封建于摩逸諸島的諸侯,則經水路至杭州,然後坐海船經泉州前往封國,這些諸侯将由虎翼軍第一軍負責護送。此事涉及到十餘萬人,其中更有數以千計的皇親國戚,凡安排船隻、調配物資、維持秩序、安撫人心……這些都出不得一點差錯!若無侍中在東南坐鎮,在下在汴京也睡不安穩。”
“冬春二季!”王安石笑道,“看來,老夫要在杭州住上一段時間了。”
“越會盡量讓侍中無後顧之憂。”石越保證道。
3
石越的保證并非信口開河。
在他拜見王安石的次日,兩府即向王安禮與李憲下達了密令,嚴禁邊将向李秉常部挑釁,并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欲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納其使者,同時,允許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國王陵祭祀。
強硬的對夏政策,在趙顼死後,終于開始松動。但這一切卻隻能秘密進行,盡管人心轉向,厭惡戰争的情緒開始流行,但石越與司馬光都不能不顧忌許多士大夫的另一種情緒——對大行皇帝趙顼的懷念與維護。
儒家有“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的聖人之言。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就改變他的政策,不僅會觸怒反對者,便是那些支持者,在心裏面也會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母改子”的旗号來,這不僅會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這無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這麽做,朝野中原本支持他的許多士大夫,會将他看成是隻會迎合上意、反複無常、背叛趙顼的小人。
于是,在下達這道密令的同一天,诏旨頒布了對王安禮與李憲的獎賞——前者加樞密副使,後者追叙其過往之軍功,封武功侯。
說是安撫也好,說是賄賂也罷……其實這樣做用處并不大,對于李憲倒不必擔心,他自然會心領神會,但以王安禮的身份地位,隻要他在安西府,與西夏接洽便不可能瞞着他——盡管王安禮并不是那種迂腐的士大夫,盡管王安禮也貪财愛色,在意功名利祿,但王安禮始終是個士大夫。若是不幸他反感此事,那區區一個“樞密副使”,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他畢竟是進過政事堂的重臣。
然而,不論怎麽樣,做了總好過沒做。這亦可以當成石越對王安石同意出鎮杭州的一個小小的回報——王安石當然不屑于這種交易,可石越亦不會笨得竟将此宣諸于口,自取其辱。
他隻要恰如其份的表露出自己的善意便足夠了。
石越與司馬光已經達成共識,此時趙顼雖然病逝,局勢發生變化,但這個共識并未改變——司馬光支持石越略顯激進的挽救交鈔計劃,而石越則支持司馬光的戰略收縮政策——這亦是石越向王安石保證的全部含義。如若一直是兩北不靖,西南不甯,隻怕王安石亦不會有心思呆在杭州,搞什麽鹽債和封建。
老天似乎并未完全抛棄石越,在向西夏悄悄的邁出了第一步之後,從益州也終于傳來了第一個好消息——高遵惠與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城幾十天後,于熙甯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攻入伏虞縣城,平定了所謂的“陳三娘之亂”。
雖然這并不是一次完美的勝利——陳三娘在城破之日不知去向,高遵惠與陳元鳳搜了三天三夜,将伏虞縣翻了底朝天,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且,在石越看來,這到底不過是一次不光彩的鎮壓。但勝利始終是勝利,哪怕是不光彩的勝利也要遠遠強于不光彩的失敗。這個勝利,對于穩固益州的局勢,甚至是振奮汴京的民心士氣,也是有利的。
不過,益州的好消息也就到此爲止了——與這份捷報幾乎同時送達的,還有一份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馮京告病的奏折。
頂着“知樞密院事”頭銜,前往益州主持大局的馮京,平心而論,雖然他亦不過是個太平宰相的料,但其處理庶政之能力,原亦是可以信賴的。但是,在汴京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損害了馮京的身體。由汴京前往成都的長途跋涉,加之不太适應成都的氣候,竟然令得馮京在成都突然染病不起,根本無法理事。
這對于石越來說,無疑又是一次不小的打擊。益州目前的局勢,依然還需要有一位重臣坐鎮,而馮京無論資曆、能力,以及與石越的關系,都是理想的人選。如若馮京告病,則石越不僅要爲新人選傷神,對益州路的控制權更可能因此落到舊黨手裏——司馬光已經在給高太後的表章中,暗示了不惜代價迅速停止在西南夷的戰争的可能。而高太後聽政數日,還從未駁回過司馬光的任何建議。伏虞縣的勝利,必将令司馬光更加堅定從川峽撤軍的決心——除了失去西南夷的“無用之地”,他再無它慮。但是,盡管石越最初就反對什麽“熙甯歸化”,但他同樣也不願意失去那片土地——從地圖上看,西南夷叛亂的區域,比宋朝從西夏手裏收複的土地還要大!
而更令石越不快的是,馮京在奏折中竟然大力推薦陳元鳳——若據馮京所說,則陳元鳳不僅有出衆的洞察力,且處事果斷,極具魄力。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期間,親自在附近各州縣、村鎮覆查案件,接受百姓告發,斷案公正,極得民心,更是趁機查出一些州縣胥吏在賦稅上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情弊,幫百姓減免了不少賦稅。不僅如此,他還從軍糧中分出糧食,赈濟百姓;迫使當地的富戶豪強降低佃租;雷厲風行的打擊拒收交鈔之事……正是因爲陳元鳳的這些舉措,使得當地民心迅速轉向。高遵惠與陳元鳳率領的,都是些未經戰陣的廂軍、鄉兵之類,雖然陳三娘的亂黨亦不過是烏合之衆,但他們據城而守,這些廂軍、鄉兵若要強攻,原也未必讨得了好去。但陳元鳳的舉措,被故意傳進城中,卻使得圍城中的民心動搖,不斷有人偷跑出來向官軍自首,最終高遵惠幾乎是兵不血刃便攻進城中……
不僅是馮京,連高遵惠的奏折中,也對陳元鳳大加贊賞,将全部功勞推到他身上,可見這些事迹不太可能是假的。石越以前一直沒怎麽把陳元鳳這個“布衣之交”當回事,但自從陳元鳳到益州後向呂惠卿反戈一擊,石越便開始對他另眼相待。石越不能象範純仁一樣,做到君子坦蕩蕩,對他全無成見;更不能象李敦敏一樣,總以用善意去想别人。陳元鳳是一個他有點捉摸不透的人,此人雖然尚無資格成爲他的對手,但石越卻也無法放心将益州交到他的手裏。
然而,無論石越喜歡與否,他都必須承認一件事情:他真正的、可以放心的,又有資格節度益州這樣重要的地區的朋友本就不多,而蘇轍等籍貫在川峽的官員,更不可能派往益州路擔任長吏這樣重要的職務——這就意味着,石越幾乎找不到“自己人”可以去益州。
“相公别無選擇!”雖然在稱呼上有所改變,但潘照臨刻薄的語氣,尖銳的用辭,卻沒什麽改變,“要麽做個順水人情,無論司馬光選中誰去益州,無非便是将西南夷視爲化外之地,來個眼不見爲靜。隻要在益州的軍隊撤回,休養生息幾年,益州便能恢複過來。沒了西南夷的麻煩,境内群盜也沒什麽好擔心的,朝廷也丢了個大包袱,可以省下好大一筆開銷。益州原本就與别處不同,當地原本是鐵錢區,對紙币亦較爲接受——隻須依樣畫葫蘆,幹脆在益州全境禁止使用銅錢、鐵錢,管好幾條出入通道,在外面交鈔不穩定時,再在本地交鈔上加蓋一個印章,規定隻許在益州境内流通,禁止其他交鈔出入蜀境,保管益州鈔法、物價,迅速便能穩定下來……”
石越不由得在心裏苦笑,潘照臨雖然不太懂食貨之術,但他的洞察力卻的确是高人一籌的。益州的地理位置的确非常特殊,它完全可以自成一體的運行,對外界幾乎無欲無求。這也是當地此前能夠成爲獨特的鐵錢區的緣由。而且,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此前司馬光也的确曾經向石越流露過!
這對益州還真不是個壞辦法,用慣鐵币的人們,對交鈔還是持歡迎态度的。因爲宋朝此前的鐵币,除了這種貨币是用鐵鑄的外,也談不上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金屬貨币——不僅鐵錢的面額經常高于它的實際價值,盜鑄鐵錢也泛濫成災,更糟糕的是,盜鑄鐵錢的技術難度,甚至遠遠比盜印交鈔要容易——交子最先誕生于蜀地,絕不是沒有原因的。石越甚至也不必爲蜀商們擔心,對于如何應付一個國家内的兩種币制,他們的經驗可遠比石越豐富。
但石越對這個方案不太待見也是理所當然的——他追求的目标,是将大宋朝各個亞經濟區域更好的融合起來,而不是謀求各個地區的經濟獨立與分裂。宋朝政府此前容許鐵錢區的存在,還可以用它一直受困于銅錢的錢荒、鑄造銅錢成本過高等來做爲借口,石越卻不知道他應當拿什麽來做借口!
難道益州是個占領區麽?連紙币也要另外發行!
但潘照臨卻無意顧及石越的心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