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防讀的這篇谥議,乃是由翰林學士們商議所作。此時學士院一共有三個翰林學士——安焘、許将、蒲宗孟。安焘不屬于任何一派,卻是趙顼一手提撥的臣子,趙顼死前,還令他與李清臣一道寫遺诏;許将乃是狀元出身,在熙甯一朝,曾經頗受趙顼與王安石器重,王安石當年曾特意讓他主持《新義報》,他一直做到翰林學士兼知開封府,幾乎一隻腳跨進政事堂,後來爲呂惠卿所忌,被尋了個過失,貶知地方,直到熙甯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爲翰林學士。許将時年還不到五十,文武雙全,不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還通兵法、曉軍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甯朝已然嶄露頭角,如今資曆漸深,又經曆過挫折磨練,是新黨中極有前途的青壯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黨,但此君與呂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過份,屢受言官彈劾,幾無前途可言,在學士院之地位,亦無法與安、許相提并論。因此這篇谥議,絕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聽到王防一字一字讀來,滿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對趙顼的歌功頌德,而所謂“秦漢以下……蓋不足論”雲雲,名是說趙顼之文治武功,直追堯舜,實則卻全是新黨的論調。他又聽到谥議中,大贊趙顼“奮威武,饬邊備,正馬法,實府庫,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諸将,以什伍教人民,誅奔軍叛帥以作士氣,推高爵厚祿以勸有功”雲雲,這其中論調,竟已不隻是稱贊兵制改革了,而是隐隐連保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認真聽下去,卻見後文更是大贊趙顼在位時,勵精圖治,規複河湟、靈武之不世之功,經營南海、萬國來朝之深謀遠慮……
王安石聽得雖然極爲順耳,卻也同時大感驚訝,他忍不住打斷王防,問道:“究竟谥号、廟号是什麽?”
王防連忙揀起最後一頁紙來,細細看過,“大行皇帝尊谥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廟号……”
“廟号是什麽?”
“廟号……中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皺起了眉頭,中宗的确算是中興之守成令主的廟号,但是,它配不上趙顼的功業!
“侍中。”門外,一個仆人走了過來,低聲禀道:“石相公求見。”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站起身來,“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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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是個意外的來客,在簡單的寒喧之後,賓主之間便陷入了短暫的靜默。看着仿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的石越和安靜等待石越說出來意的王安石,随侍在王安石身後的王防明顯覺得氛圍有異,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麽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時此刻石越爲什麽會突然到來。
偌大的廳中,隻有放在桌案上的紙頁被風吹動發出的簌簌聲響。石越側過臉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頁最末的幾行字,“中宗?”他望着王安石,連連搖頭,“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這個話題,石越不等王安石說話,又馬上接着說道:“這篇谥議在下與君實相公都已經看過,廟号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法三王不法秦漢,大行皇帝的功績,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并論!”
王安石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石越卻如同全然沒有留意到,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
“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王安石輕聲複叙了一遍,随即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君實相公原有意恢複西漢制度,然禮部、太常寺皆以爲帝谥自唐以來,因循已久,本朝請帝谥向爲六字,若輕易變革,不免駭人聽聞,故隻得作罷。然學士院所議廟号中宗,兩府以爲尚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乃請廟号爲高宗!”石越留意着王安石的表情,看到自己說完這番話後,王安石衰老得近乎枯槁的臉上突然流露出的松馳神情,他已經知道這個廟号能令王安石滿意了——趙顼也的确配得上高宗的廟号!石越在心裏說道。而王安石這一刻流露出來的情緒,也讓他更加堅定的了自己先前的認定。“不過,南郊請谥,是七個月後之事,這等大事,定議呈上太皇太後、皇上禦前之前,兩府定會選征得侍中之同意……”
“沒什麽好再商議的了!”王安石提高聲量,打斷了石越,“大行皇帝運量酬酢,萬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廟,配得上高宗之号!”
石越點了點頭,雖然王安石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得到王安石聲音中的激動之意,他更能夠理解王安石此時的心情,正是出于這樣的理解,才讓他相信今天的來意能得到一個理想的結果。
“自從侍中返京後,即使是發生了石得一之亂,侍中亦甚少對政事發表意見。”石越的聲音裏帶着抹感慨,仿如無意般的又道:“許将曾經建議,讓侍中爲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頓顯僵硬,卻依然固執的保持着緘默,石越又歎息道:“我知道侍中的心意,亦能明白侍中的心情——侍中其實極想爲大行皇帝做些什麽。”他望着王安石的眼睛,突然脫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
王安石注視着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這句話有多少是出自真心。這句話對于王安石來說,的确如此,但是對于其他人卻未必。他也并非那麽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趙顼曾經束縛過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感到覺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爲王安石從來不會費心去掩飾這些感情,對于王安石來說,喜歡與厭惡,都是光明磊落的,他從來不會在乎對方的身份與地位,也不會計較這背後的政治考量。
但這種不加掩飾的懷疑卻格外的刺激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着王安石的眼神變得強硬。對于石越來說,趙顼絕非是一個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個曾經的朋友。在趙顼身上,他也寄托過太多的東西!
“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他挑釁似的高聲重複着,“大行皇帝獨一無二!攢宮殡于福甯殿西階,一直要到七個月後,才會啓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甯殿,都會覺得那裏很陌生,很虛幻……當我說到皇上,說到官家的時候,我心裏想的,依然還是大行皇帝……”
“天下都在爲大行皇帝服喪!宮中與宗室們,要爲大行皇帝守三年之喪;外朝以日易月,要守三月之喪;天下軍民,依大行皇帝遺诏,要守三日之喪……但那些穿着喪服,嘶聲痛哭的人中,又有多少人心裏想的隻是大行皇帝所賜的遺物與新君的賞賜?”
“真正悲痛的人,沒有資格沉浸在悲痛中。”石越咄咄逼人的望着王安石,“我知道,侍中亦應當知道,若我輩不能将大行皇帝的基業發揚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勵精圖治要付諸東流,我輩還要連累大行皇帝爲後世所譏笑!”
“我石越斷不會效法無知的婦人,吾輩亦非黃毛稚子,當叛兵将箭射進福甯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業!”
“廟号與谥号亦會因人而改變其意義!”石越抓起那幾頁谥議,一頁一頁,撕得粉碎,“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否定大行皇帝的功業,然而,真正能評價大行皇帝功業的,是曆史!若吾輩能将他的基業發揚光大,那便不是高宗彰顯了大行皇帝,而将是大行皇帝彰顯了‘高宗’二字!”
“如今國家局勢如何,侍中看得比越還要清楚,難道當此之時,侍中能爲大行皇帝做的,竟然隻是這區區的谥号廟号麽?!”石越厲聲質問着王安石。
王安石的臉色霎時便變了。王防上前一步,正要替王安石反駁石越,卻被王安石揮手止住。他定定的望着石越,忽然說道:“子明說得不錯。但如今我還能做些什麽?”
石越沉默了一會,“越想請侍中去杭州!”
“去杭州?!”
“不錯!”石越坦然回視着王安石。
廳中再次變得靜默。
若非對石越的人格還有最基本的信任,王安石便會斷然拒絕石越的荒謬請求;而若非石越對王安石的人格有着完全的信任,石越更不敢提出這樣的非份之請。
王安石如今不僅貴爲侍中、平章軍國重事,而且還是趙顼遺诏中的輔政大臣之一!若無足夠的理由,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已經不是權力鬥争,而幾乎是一種侮辱!
“越想請侍中去杭州主持東南大局。”石越這次并沒有讓靜默持續太久,他知道,和王安石說話,不能太直接,但更不能虛僞,“如今國家外憂内患,然一切之根本在于理财,而理财之根本,在于東南。”
“必須盡快發行鹽債,必須盡快籌到這筆錢!”
“子明擔心局勢還會惡化?”王安石皺起了眉毛。
“如若放任不管,局勢必定會繼續惡化。目前的策略毫無作用,商賈們已經在懷疑國庫有多少錢。”最糟糕的是,他們的懷疑是對的。“不能再從容等到禫祭除服以後——侍中若能先去杭州準備,待二月六日除服,侍中在杭州,我在汴京,便可同時開始發行鹽債。有侍中在杭州,朝廷既不必擔心發行鹽債會失敗,而在東南所籌到的缗錢,朝廷亦可放心留在東南,先穩定東南各路交鈔。”
“發行鹽債之事,自古以來未嘗有過,各路府州縣長吏,有些人心懷猶豫,有些人不知道如何處分,有些人又想着中飽私囊……這等等情弊,皆屬難免。若是侍中能去杭州,便可成立都淮、浙、江、湖、閩、廣諸路鹽債提舉司,統一事權,正可以避免許多麻煩。”石越說到這裏,忽然意味深長的說道:“不過亦我知道,這是将侍中往火坑裏推……”
“火坑我是不怕的。”王安石看了石越一眼,“隻要子明知道如此做,無異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便好。”
石越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一旦發行鹽債,地方官員爲了政績,一定會有許多官員用各種辦法逼着百姓購買——我刻意将鹽債面額規定得比較大,便是希望他們要強行攤派的話也盡可能去逼有錢人買!雖說如此一來,我便會成爲衆矢之的,一些地方官拒不執行,台谏彈劾,清議洶洶……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越求仁得仁,何懼之有。隻是這個火架,還須勞煩侍中與我一道上去烤烤!”
“這些又何足道哉?”王安石捋着胡子,嘿嘿笑道,“最可怕的,并非是這些。子明别看鹽債之事,政事堂已經定策,太皇太後也已經許可。到了那時節,罪過還是子明的。子明需知,定策亦是可以變卦的……”
“隻要侍中不怕被石越連累,石越又何所懼?”石越淡然笑道,“爲天下先者,難免不當箭靶。侍中若是答應,不僅東南諸路之鹽債發行要勞煩侍中,太府寺将在東南設立分司,負責各錢莊用交鈔兌換缗錢之事,這個分司,正好一并交給侍中。除此以外,還有一樁大事,亦須侍中在東南主持!”
“大事?”還有什麽比鹽債更大的事?
“正是。”石越鄭重的點了點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卷卷軸來,雙手遞給王安石。
“這是……”王安石接過卷軸,一面緩緩打開來,原來卻是一幅南海諸島地圖,他正覺奇怪,忽然卻發覺這地圖與尋常的南海地圖有所不同——在各島之上,赫然用紅筆标着完全陌生的國名,還有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這是?”
“這便是石越要請侍中支持的一樁大事!”
“唔?”王安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地圖,忽然看見摩逸諸島靠近琉求的一座大島上,赫然标着“雍國·雍王颢”的字樣!他眉毛一跳,猛然擡頭,望着石越,“莫不是……子明莫不是想……”
石越默然點了點頭。
封建諸王的劄子,此時應當還在吳從龍的書房裏,沒有向外透露一點風聲,但這麽一樁大事,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瞞着王安石的。此事若想成事,高太後、司馬光、王安石這三人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想請王安石去坐鎮東南,石越便決定先攻克王安石。
“石得一之亂,實令人痛心疾首。痛定思痛,越以爲非一勞永逸解決宗室問題不可——此亦是侍中之志!若能借此機會,恢複封建之制,不僅從此再無宗室之縻費,南海諸島,亦可真正成爲諸夏之地,更有助于恢複東南貿易之活力!”
“真是異想天開!”王安石的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他隻是拿着那張卷軸,反複觀看着。
“越還記得一件事。當日侍中曾想過恢複古制,侍中以爲,經筵時,說書、侍講,應當坐着給大行皇帝講課……”石越忽然提起這件舊事,令得王安石不覺一怔,他擡頭望着石越,不知他是什麽意思。“但此事雖然大行皇帝許可,最後卻依然還是未能成事。”
“此事子明亦是知原由的。”王安石不悅的說道,“沒有一個大臣敢坐在皇帝面前講課。”
“但曾經卻是三公坐而論道的。”石越卻不依不饒,“追溯孔孟之時,士大夫更可與諸侯分庭抗禮。任你如何權貴,沒有人敢對士傲慢無禮!”
“子明想說什麽?”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
“今日之世,惟君可擇臣,士大夫再怎麽樣胸懷經天緯地之材,也要受科場搜身之辱,臣不得擇君。”石越毫無顧忌的,便說出這種驚世駭俗、大逆不道的話來,“大宋欲永保太平,非徒君擇臣,亦須臣可擇君。惟有如此,君才能真正去禮賢下士!士才敢坦然坐着給皇帝講課而不疑!而若要出現如此局面,則非恢複封建之制不可!”
“西周之制……”王安石輕輕說了句,比這大逆不道十倍的話,王安石也當着趙顼的面說過,由士大夫要求與皇帝共治天下,變成皇帝求着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聽起來的确不錯。而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