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友聞聞言,驚訝的擡起頭,卻見石越面無表情,他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麽主意,想了想,方謹慎的回道:“這個……東南商賈如過江之鲫,學生也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商賈……但以學生所見,家财在百萬貫以上的,總有上千家,至于十萬貫以上的,當數以萬計、甚至十萬計。這些人家,多少都會藏一些金銀、銅錢,便是這金銀、銅錢隻占到家财的兩成,最少也不會少于二十萬萬貫……”
“兩成?”石越不動聲色的反問了一句。
“實際自然是不止兩成的,不過也不會太多。”曹友聞連忙說道,“東南商賈與中原、西北商賈不同,中原、西北商賈,家财多以田地、金銀缗錢爲主,多者占到八九成,但東南,便是海商,号稱多藏金帛,可實際上,東南海商不喜歡如北方一樣,挖着地窖,一窖一窖的藏着寶貨,故這金銀缗錢,亦極少有人家會超過家财的五成……一般來說,占到兩三成較爲常見。”
“允叔這麽說,未免有點不盡不實了。”石越的臉忽然沉了下來,“海商出海,追逐的無非是黃金白銀,如何會比西北商賈還少?”
“相公……”陳良方想替曹友聞解釋幾句,卻被石越冷冷的擋了回來,“本相隻想聽允叔的解釋。”
石越一雙眸子,咄咄逼人的盯着曹友聞。他召見曹友聞,自有他的用意,但如果曹友聞竟敢在他面前耍什麽心眼,那這個人從此以後,就永遠都别指望踏進石府的大門半步。
曹友聞卻連想都不想,欠了欠身,從容道:“學生絕不敢欺瞞相公——相公說得不錯,海商出海,爲的都是金銀銅錢,但若是相公去兩北一個豪富之家,主人便會指着一個倉庫說,此處全是絹,指着另一個倉庫說,此處全是綢緞,又指着幾個倉庫說,此處全是糧食,然後指着一排地窖說,此一窖是真金,彼一窖是白金,此幾窖是缗錢……然後會帶着相公,去看他家的萬畝良田!北人性格勤儉,無論貧富,都是如此,這似是天性。”
“但相公若去一個南方的豪富之家,卻絕不會如此。南方的富人,與北人一樣,也會購買良田,但他們若要炫耀自己的富裕,便會帶相公去看他的府邸是如何極盡奢華,巧奪天工;他宅裏養着多少知名的歌妓;每天要燒掉多少名貴的香料,一頓飯要吃掉幾百貫甚對上千貫的缗錢……甚至如今杭州一帶的富人,蔚然成風的,是養一支蹴鞠社,此風便如北方富貴之家養着好馬去賽馬一樣,惟一的不同是,這蹴鞠社不及名馬有用,卻要花更多的錢。”
“相公曾經守杭,當知學生并無虛言,北人勤儉,然南人就尚奢侈,這亦是天性。以兩浙來說,普通百姓收入較北方爲高,但其家中積蓄,卻往往比北方的百姓要少。三吳風俗便是如此,許多人家,房子蓋得華麗,衣飾望之粲然,但家裏連隔夜的存糧都沒有。當年災荒之時,因爲沒有積蓄,所以許多人家隻好把家裏的門窗劈成木柴來賣,結果這些木柴中,許多都漆着金!且南人又好遊樂,好口腹之欲,不止是富人如此,連窮人也對時行樂……”
“故學生所言,絕無半點欺瞞。”曹友聞雙目炯炯,望着石越,說道:“東南的确要比西北富裕,富商也爲數衆多,然南人生性浮薄,若兩家家财相當,則家中之儲蓄,必不及北人。”
石越聽到這裏,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他在杭州當過知州,也知道一些杭州的風俗——當年他見到許多杭州人,已經窮得要借米過日子,但是家裏的碗,卻一定是美煥美侖的漆器。若是在北方,碰上這樣的窮人家,那一定是用很粗陋的陶碗将就了。
他心裏面,對曹友聞的話,已經信了七八分。
“如此說來,本相還須多打北邊富室的主意?”
曹友聞一愣,口裏卻如實說道:“學生雖不知相公的打算,然以學生之愚見,若是想叫富人出錢,還是隻能指望東南商賈。”
石越奇道:“這又是爲何?”
“雖然如學生所言,北邊的富人積蓄多,但其往往吝啬,若沒有實際的好處,他們絕不會輕易往外面掏一文錢;東南的商賈卻不同,他們生性便愛追逐一些浮誇的東西,如珍珠、象牙、珊蝴此類海外奇珍異寶,在國内的銷量,除了汴京以外,便數東南的城市賣得最好。南人愛攀比,好虛榮……”
“允叔果然聰明!”石越不待曹友聞說完,已是開口稱贊起來。
陳良是知石越的算盤的,也說道:“其實允叔說二十萬萬貫,隻是最保守的估計。亦有不少海商,根本看不出來他們的家财……以學生之見,便是翻個倍,亦不奇怪。”
石越點點頭,他瞥見曹友聞眼中還有疑惑之色,但這等大事,自然是不能随便和曹友聞洩露的。按禮儀,太皇太後帶着小皇帝正式聽政還需要一段時間。在此之前,若是被禦史們知道,新帝即位之初,不是先向天下求賢納谏,反而是要賣爵位,不管是爲什麽,都免不了要鬧出軒然大波來!
不過,這段時間内,石越也并非無事可做。
“叫允叔知道也無妨,允叔在界身巷買到的交鈔,千萬看緊了。”石越刻意提前放出一些風聲,“朝廷已經下定決心,要保住交鈔!皇上即位後,照例都是要頒布一些德政的,後天便會下旨,各地所有拖欠之曆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啊?!”
“除此以外,本相還會請朝廷準許,今年之兩稅,繳交鈔也罷、缗錢也罷,或是繳實物也罷,聽民自便,屆時本相會奏請朝廷着戶部與太府寺,制定各州之稅額,并令各路監察禦史,嚴查拒收交鈔之官吏,并鼓勵各報監察。更允許百姓提前交納兩稅!”
“這……”曹友聞的震驚,變成了憂懼。“此事還請相公三思!恕學生大膽直言——學生雖然不知朝廷之事,然以常情推測,便可知道,若是朝廷有錢,便斷不需要增發那麽多交鈔,既然朝廷增發了那麽多交鈔,國用一定比較拮據。兩稅收交鈔,固然于穩固交鈔之信用大有好處,但重要的不是朝廷收稅收什麽,而是支出時付什麽?朝廷每歲開銷龐大,若支出也是用交鈔的話……以學生之見,交鈔非止不能減少,反而會增多,縱使軍民願意用交鈔,物價也會暴漲,而朝廷又将迫不得已,被迫發行更多的交鈔……如此惡性循環,隻恐……”
曹友聞說到此處,不由搖搖頭,道:“最要緊的是,萬一失敗,便如同雪上加霜……”
“允叔所慮極是。”石越卻顯得胸有成竹,坦然說道,“萬一失敗,朝廷便形同破産,後果不堪設想。而即使能讓百姓恢複對交鈔的信心,朝廷亦将面臨着物價沸騰的巨大壓力。”
“相公既然已經知道,爲何?”
“無他,若不這般做,百姓對交鈔的信心,又怎能恢複?國家賦稅收不收交鈔,于百姓信心來說,至關重要。況且,若是朝廷能籌到一筆銅錢,那一切擔憂都是多餘,所有麻煩皆迎刃而解!”石越說着說着,竟是“說漏”了嘴。
一筆銅錢?曹友聞在心裏計算着,那需要一筆多大的巨款。莫非朝廷發現了一座曠古絕今的大金山?
其實,石越心裏面也遠不如他臉上所表現出的那麽從容,正如司馬光所說的,他已經下定決心,背水一戰,便不惜丢出自己所有的籌碼來。
石越經過這麽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已經認定,他面臨的,乃是一個非常複雜奇妙的局勢。這既不是一場信用危機,亦不是貨币發行過多的危機。石越如此理解他所面臨的局面,誠如他所看到的一些食貨社的觀點,大宋朝在經濟上,絕非是一個整體。大宋朝,準确的說,不過是使用相同貨币,由同一個政府領導的幾個地區而已。汴京、西北、益州,既是信用危機也是貨币發行過多,而最根本的就是貨币發行過多;而東南則根本不存在貨币發行過多的問題,它不過是受北方波及的信用危機,其最實際的問題,則是李敦敏與曾布擔心的海外貿易萎縮。
換而言之,這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件事,隻不過因爲使用同樣的貨币,屬于同一個國家,所以南方與北方盡管流通并不完全,卻也同樣會互相産生影響,于是表現出來的,竟然是相同的形式——交鈔信用受到嚴重懷疑。而受打擊最嚴重的,便是興起不足二十年的錢莊業。
這也是石越突然對大宋朝的南北之争産生極大興趣的重要原因。
蜀中商賈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群體,然而因爲大宋朝的特殊曆史原因,蜀中的經濟與外界的聯系較少,直到交鈔廣泛應用之前,蜀中都是不使銅錢,而使用鐵錢的。[162]所以,蜀中于大宋,實際上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王國。目前在那裏,最重要的乃是軍事與政治的事情,石越已經決定,要将益州的事單獨處理。
除去益州以外,東南與北方,則面臨表象相似,但本質各不相同的麻煩。
理想的辦法,當然是鞏固交鈔的信用,然後加速各地區的流通,讓汴京與北方過多的交鈔,分散到全國去,然而石越卻對此一籌莫展。
因此,石越心裏面真實的想法,乃是保住東南。
汴京在天子腳下,出了什麽事情,自然會給朝廷最大的壓力。然而,無論從賦稅的比例來看,還是未來的發展來看,石越都相信東南諸路才是大宋經濟上的根本與未來。
石越相信,隻要盡快恢複交鈔的信用,東南就會重新穩定下來,并且恢複活力——東南諸路本身就是一個發展潛力無限的地區,海外貿易影響的到底隻是個别的産業。畢竟,在海外貿易這個鏈條中,大宋朝扮演的角色,主要隻是用瓷器、絲綢等制品,去換取金銀以及香科、象牙等奢侈品。這還是一根比較原始的鏈條,其最重要的意義,隻是爲朝廷掙來大筆的稅收。東南之所以會一片狼藉,乃是因爲興起不足二十年的錢莊業發展太快,石越此時已經充分的認識到錢莊業是一個多麽脆弱的産業,而偏偏它卻成爲了東南諸路這十幾年來迅速發展的最重要的發動機!
當然,若能爲海外貿易找到新的突破口,那事情就更加完美。
但無論如何,在石越的計劃中,已經有了明确的主次。在确保交鈔的信用之後,汴京與西北的危機也會得到很大的緩解,至于物價,想要恢複舊觀,那幾乎已經不可能。
石越心裏非常明白,曹友聞所說的風險的确存在,而且極可能變成事實。然而,石越亦認爲自己别無選擇。
所幸的是,石越發現上天并沒有抛棄他。
便在這個節骨眼上,石越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無比大膽的想法。
那匹小馬駒!
隻要一念及此,石越便無法抑制住自己的興奮之情。他這一日的話,也顯得格外的滔滔不絕。令熟知他的潘、陳、侍劍等人,都忍不住露出驚訝之色。
3
當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吳從龍,感覺自己象是被什麽東西排斥了一樣,他有一些拘謹,然而他内心如火焰一樣燃燒着,他很想加入這個圈子,但他發現,和他的舊友相比,他不僅無論與司馬夢求、陳良相提并論,無論與範翔相提并論,甚至也無論與曹友聞相提并論。
這令得吳從龍非常的不甘。
當年他們五人,相交莫逆,但如今看來,竟是自己最不得志。若非是陳良還挂念着幾十年的交誼,他甚至可能一生之中,都徘徊于州縣,脫不掉那身綠袍——這無論如何,都讓吳從龍感到沮喪。原想有機會重新回到京師,盡管隻是個小小的鴻胪寺主薄,但眼見着石越大權在握,吳從龍也曾經幻想自己将會跟着平步青雲。
然而,第一次進石府,便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從桑充國在的時候開始,吳從龍便很努力的想融入石越的談話當中,讓石越能賞識自己,但,坐了這麽久的時間,吳從龍突然發現,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的刻意,表面上看起來可能沒什麽,可實際上,卻總感覺有一種微妙的格格不入。
傳聞桑充國與石越之間有龃龉,然而桑充國在石越面前,總讓吳從龍覺得他們就是屬于一個圈子的;即使是曹友聞,隻是一個常年在南海的海商,也比自己更加自然,而且吳從龍很快覺察到,石越對曹友聞已是青眼有加!
這更令吳從龍焦慮不安。
石府已經今非昔比,想見石越的才俊之士,每日裏成百上千,但能被石越接見的未達之士,一個月能有十餘人就不錯了。吳從龍是陳良的舊交又如何?曾經見過石越如何?被人視爲石黨又如何?他心裏非常清楚,所有這些,皆不足恃!石越根本不會稀罕這些,他早已聽說過,曹友聞與陳良關系最好,做了這麽多事,等了這麽久,才有機會見着石越一面!
他吳從龍才回到京師,便有機會面見石越,這已經是上天眷顧。但吳從龍絕不會天真的将此視爲理當所然,更不會以爲将來時時會有如此機會,若他不能抓住眼前這機會,從此以後,再想進入這石府,将要艱難萬倍。
明白這些,吳從龍心裏無法不着急。但他卻又實在插不上嘴,石越與曹友聞的話題,已經轉到了他更加不熟悉的錢莊總社……吳從龍聽說過周應芳這個名字,也聽說過一些錢莊總社的事情,然而石越問曹友聞的,卻盡是一些非常細節的事情。
吳從龍隻能盡量認真的聽着,囫囵吞棗的記下來。同時暗暗在心裏安慰着自己,無論如何,石越談所有這些事情的時候,并沒有回避自己。雖然心裏亦知道這不過是因爲所談内容談不上機密,甚至是石越刻意洩露,但這也總算是一件可以略感安慰的事情。
然而,不論他如何想認真,這種商賈交易之事,卻實是他毫無興趣的。打一生下來,吳從龍就沒怎麽親自管理過錢财,家裏凡是涉及貨殖的事情,在他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皆由他母親負責;他母親去逝後,則是由他夫人負責。不僅吳從龍從來不知道家裏究竟有多少财産,他的夫人填得一手好詞,卻似乎也并不擅長貨殖,總之吳家的生活,也不過隻是能勉強維持住符合他身份地位的水準而已。
若非是在石府,吳從龍早已哈欠連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