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充國嗟歎了一會,方又說道:“除此四地外,如荊湖北路,卻正好是個反例。荊湖北路史上曾經人材輩出,然不知何時卻衰落下來,本朝以來,湖北路偶爾出幾個名臣,便全是靠的那點遺脈還沒有斷絕。與之相應的,則是湖北路今日教育之盛,甚至還不如荊湖南路了。如今湖北路唯一學校辦得較好的,便是嶽州,乃是騰元發的遺澤。而湖南路自建國初重建嶽麓書院以來,講學之風大盛,熙甯興學校诏頒布後,湖南雖還遠遠及不上閩蜀吳楚,然于東南諸路之中,亦算是後起之秀,來日亦可期待,較之湖北路江河日下,不知好了多少……”
“若以此看來,所謂地氣南移,亦隻可存而不論。湖北路亦是南方,這地氣南移,爲何獨獨不眷顧湖北?而如湖南、廣南東西、黔州諸路,難道便不是南方?爲何地氣不往那裏移?南方興盛之地,如閩蜀一東一西,相隔數千裏,卻把中間的荊湖南北給忘了,這地氣南移之法,未免過于不可捉摸。其實同樣的道理,亦可用于北方。西北諸路,以汴京與京東路學校最多,故這兩地的狀元最多,人材亦最盛。其餘諸路,安史之亂以後,土地殘破,百姓困于戰争、勞役,哪有餘力辦學校?此消而彼長,便難免有地氣南移之說。熙甯興學校诏以後,陝西路學校辦得最好——這自是全賴子明與範純粹之功——故我以爲,陝西之将來,未必不能複興如漢唐舊觀……”
桑充國原本隻是來探望石越的傷勢,因衆人閑聊,說到南北之别,這時候侃侃而談,由南方之興盛,而大談教育之功。在座之人,都是一時人傑,聯想到桑充國一向的主張,聽到後來,自然都知道他的弦外之音是什麽——以桑充國的性情,這實已是他所能繞的最大的一個彎子了。
“長卿說得不錯,這天下之事,有些事看起來象天命,其實依舊不過是人事。”石越接過話來,“隻不過,長卿,爲政者固然不能沒有遠見,但也不能太有遠見。眼睛看得太遠,反容易忘記腳下的石頭。”
“子明……”
“長卿之意,我已經明白了。”石越搖搖頭,阻住桑充國,又道:“長卿上次送來《學校論》第一卷的初稿,我也拜讀了。提高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于我華夏種族之興盛,的确至關重要。不過如今之局勢,朝廷隻怕暫時無暇他顧……”
出乎衆人的意料,也出乎石越的意料,桑充國竟然認真的點了點頭,道:“此事我亦知道。其實我這次來,原隻是爲探望子明的傷情,并無他意。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不過,子明既已看了第一卷初稿,便當知道,我在《學校論》第一卷中,說過學校非止是傳道授業解惑之所……”
“長卿說真正的學校,不僅應當是學術薪火相傳之所,保留、記錄下先賢先哲之學問,将之傳授給後學,隻能謂之‘傳道’,學校還要緻力于‘求道’,繼續探詢先賢先哲所不及的境界。真正的學校,還應當是天下道德良心之所系;還應當是爲諸夏守望遠方者,肉食者往往隻能看到腳下,學校卻要堅持看遠方……”
“子明能明白就好。”桑充國露出欣慰的神情,“我做了幾十天的資善堂直講,總算知道宰相有宰相的難處。但是,我還是以爲,學校迂腐一點卻無妨,若有一天,學校不肯迂腐了,它也就形在神滅了。我是生來便适合呆在白水潭的,所以,子明或有子明的苦衷,但若有機會,我還是會遊說子明,朝廷當再頒一次興學诏,以敕令規定,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必須送兒子上學。朝廷收了這麽多賦稅,理所當然,要讓它的臣民至少懂一點基本的書算……”
桑充國說到此處,頓了頓,又鄭重說道:“這并非是乞求,而是讨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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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諸夏,士若是做了奴才,百姓也不要指望有什麽好日子,國家亦不必指望有什麽前途……幸好,幸好……”桑充國先告辭後,石越忽然間沒頭沒腦的感慨起來。
衆人均是聽得莫名其妙,隻潘照臨冷笑道:“但桑直講卻未免太像個債主了。”
石越轉過頭,望着潘照臨,“先生可知,長卿之所以能有今日,亦是由他這份癡氣?”他掃視衆人,又說道:“有些人,不管他懷抱何種目的,隻要認定一件事後,便能竭盡全力,心無旁骛的去做,有如此态度,無論他看起來多可笑、多迂腐,亦不當被人輕視。”
“長卿想事情雖然簡單,但他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是發自内心的相信它正确,極誠懇極認真的去做。天下男子,又有幾人能做到如此境界?所以,無論長卿做了多不合情理的事,我都沒辦法讨厭他;無論他想做的事,多麽不可思議,我亦願意包容……”
潘照臨的臉色變了變,他敏銳的覺察到,石越有點忘形了。
趙顼死了,石越的确很傷感,但與此同時,趙顼給石越造成的那種無形的壓力,也一起消失了。
否則,無以解釋石越的話——雖然這隻是評價桑充國,隻是無關緊要的話,但若在以前,石越最多在心裏這樣想想,絕不會随随便便當衆說出來。
不過潘照臨也并沒有多麽擔心,更加沒有谏止。這未必是一件壞事,也許正是潘照臨所期盼的——石越必須少一點顧忌其他人的想法。現在,已經到了要讓其他人來習慣石越的時候了。從趙顼崩駕的第二天起,潘照臨自己也刻意改口,稱石越爲“相公”了。石越雖然有點驚訝,但并沒有告訴他不要這樣喊……
他冷眼看了一眼在座諸人,果然衆人都是很認真的聆聽着……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其實,長卿的南北之論,還是極有見識的。他雖說是幾個福建學生之語,不過我看多半還是他自己的想法。”
“亦未必如此簡單!”潘照臨不屑的說道,有些事情可以改變,但對桑充國,潘照臨心裏的評價卻與石越大不相同,他隻是一眼就看穿了桑充國的那點小把戲,懶得當面反駁桑充國,但對石越,潘照臨卻還沒有喪失反駁的興趣,“說甚南北之争,南方興盛,其實多半倒是北人之功。”
“哦?此話怎講?”他這一番高論,卻立時将衆人的好奇心都吊高了。
“何謂南人北人,若非是北人南渡,南方還在刀耕火種,又有何興盛可言?”潘照臨冷冷的說道,“大抵隻要北方動蕩,或者舉國南遷,或是流民南渡,何處北人多,何處便會興盛起來。東南有今日之興盛,又豈止是因爲文教?若無北人帶去的農耕之法,令得東南富庶,又談何興盛?”
石越搖搖頭,反問道:“先生此言,雖然有理,但既然是東南富庶是因爲北人,那爲何如今北方許多地方反不如南方富庶呢?若說因爲戰亂,國家承平也有一百多年了……”
“這又何足爲怪?一則北方地利已開發數千年,若要有何進益,自然是難于登天;而南方土地本來便要肥沃,且開發遠不及北方,其财富增加,自然快過北方。故南方易于進步,而北方則苦于停滞。再則南方本是蠻夷居所,禮樂教化未至,北人到了南方,雖然移風易俗,以夏變夷,然原來土著之習俗,又豈能對移民沒有影響?故南方風俗,原就與北方不同,北人重義輕利,南人卻趨利重商,蔚爲風氣。相公不見連成都來京赴試的舉子,也有人順帶着做生意的麽?北方一家一族,若爲分家分财打官司,不免爲鄰裏所恥笑,南方則是習以爲常,分家産時一文錢也不肯算錯。相公莫要忘記,在相公之前,蘇老泉、王介甫等人,便已經在說‘利者義之和’、‘利亡則義喪’,風氣所緻,南方士人,一向便在主張不得以義抑利,抑末崇本,非正統。上至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個個如此,其民富庶一點,又何足怪?”
潘照臨說完,竟猶未盡,又說道:“我雖是北人,但若以此說來,倒是南人知變通些,北人大多竟是被孟子的徒子徒孫所累。我遊曆天下時,曾聽有南人叫自家女婿叫‘驸馬’,除夕放煙花爆竹,南人竟敢大呼‘萬歲’,這等事情,若是在中土,可任誰也沒有這個膽子……”
提到此事,連曹友聞也忍不住笑道:“潘先生所說這習俗,南方别處是沒有的,至少杭州便不敢如此,不過有一年學生在廣州過除夕,卻曾聽到軍民大呼萬歲,當時幾乎吓得魂飛魄散,還以爲有人聚衆謀反。若說南人趨利重商,那确是如此。”這點他卻無需強調,他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石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如此說來,長卿所言,的确片面了。”
曹友聞好不容易有了說話的機會,自是不會錯過,忙又說道:“以學生所見,山長所言,的确失于片面。在北方諸路大興學校,自然是善政。然若以爲憑此便能令陝西複興漢唐舊觀,隻怕是一廂情願。以學生之見,北方若能保住不由停滞而轉爲衰退,便已要謝天謝地。以今日而言,整個南方固然還不及北方,但南方才是諸夏之未來,則毋庸置疑。一者如夕陽,一者如朝陽,學生鬥膽直言,朝廷來日之目光,還是應當向南看……”
“潘先生與允叔說得不錯,先前聽桑直講所言,還是局限于南人與北人,卻未能深思南方與北方。”吳從龍也贊同道,“所謂南人與北人,其實皆是相對而言。我諸夏之民,皆是北人,何曾有南人?今日之所謂南人,或爲北人之後,或爲以夏變夷之民,所謂南北之辯,甚是無謂。”
“極是!極是……哎……”石越聽着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着,忽然之間,便覺腦中有靈光一現,象是被什麽東西點着了,忽然激動的大聲喊起來,他手舞足蹈,一時忘形,竟碰到了傷口,痛疼難忍,忍不住叫出聲來。
但他卻依舊激動難抑,望了潘照臨等人一眼,似是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是了,是了……南方之興盛,北方之停滞,固然有其它原因,但其根源,還在于此……”
衆人方以爲他是認可了潘照臨、曹友聞等人的見解,心裏正納悶他爲何會如此激動,卻聽石越又說道:“……種族、文明之發展,可以有兩種推動之力,一自内部,一自外部……我諸夏曆千年之演化,欲再求内部之推動,進入新的境界,難免會倍感艱難,故北方之停滞,亦不足爲怪——這并非是北方的衰落,而是北方達到一個高峰之後,無法尋求突破的徘徊。若不能突破,它固然難免會陷入衰落,但若能有所突破,其前途更不可限量。而南方恰在此時迅速崛起,亦不可簡單視爲南方的興盛,更非簡單的重複北方之曆史,它亦是北方在内部無法尋求突破時,在外部找到的推動之力……”
石越興奮的發表着自己的宏論,卻令在座衆人都目瞪口呆。即使是潘照臨,也不曾想到,石越與衆人在談論着南北之别,但心裏思考的,卻是這更高維度上的事情。這種視野上的差别,讓潘照臨都有點似懂非懂,沒有完全明白石越所說的話。
石越看了一眼衆人,見隻有曹友聞的雙目中,露出那種理解與興奮的光芒,他略頓了一下,又解釋道:“這便是如同我諸夏是一駕馬車,原本拉車的,是北方這匹馬,南方隻是我諸夏在征服後生下來的小馬駒,幾千年後,北方這匹馬,雖然代代相傳,但永遠都是那種血統,跑得不可能再快,拉得不可能再多,這時候,卻發現,南方這小馬駒,竟然已經有潛力跑得比北方更快了……”
“便是如此!”石越又重重的點了點頭,仿佛要借此來強調自己所說的話,任何優秀的文明,都需要不斷加入新鮮的基因,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但這種變化,應當是主動的,從他所知道的人類曆史來看,若野蠻征服文明,則常導緻衰退;然當文明征服野蠻,則帶來的,卻往往是文明的新一輪突破。在當時,南方對于北方來說,便是傳統北方文明以外的新基因,所以,當北方的文明有些陷入呆滞與古闆的時候,南方卻突然爆發性的崛起了,而且,南方也的确呈現出一種與北方不同的特質來。
但這些話,他卻是無法和任何人說的。
隻有曹友聞似乎已經完全石越的話,他向一臉茫然的吳從友問道:“學生或已明白相公所說的意思……子雲你知道配馬種麽?”
“這……我不太懂這些。”吳從龍疑惑的看着曹友聞,心裏有一點嫉妒,但更多的是好奇。
曹友聞悄悄望了一眼石越,見石越并無阻止之意,又繼續解釋道:“配馬便是這樣的,純種馬配種,雖然是極好的,但若一代一代的,都是同一匹馬的後代間進行配種,便是再好的純種馬,最後總會不成,更不可能超越最早的那匹種馬。但若是能找到這種群之外的好種馬配種,那便有可能配出更好的馬來!”
“允叔說得極好。”石越看曹友聞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欣賞之色,“我須多謝各位,讓我想到了解決眼前難題的好辦法。”
衆人還在咀嚼着石越與曹友聞的話,石越這句話,卻又讓衆人都大吃一驚。
“相公?”潘照臨正要開口詢問,石越已經說了出來:“這是一石多鳥之法,既能解決眼前的幾個困局,又能爲我諸夏找到一匹新的小馬駒!”
“子雲、允叔,今日所說之事,切不可向任何人洩露。”衆人方等着石越繼續說他的“小馬駒”,不料石越已經轉換了話題,他對吳從龍、曹友聞叮囑了一句,待二人答應了,又轉向曹友聞,問道:“允叔可知道,我找你來,所爲何事?”
曹友聞聽石越語氣中,帶着考較的味道,略想了一會方答道:“學生别無所長,相公召見,若非是錢莊總社,便當與南海海商有關。”
他說完,抿着嘴望着石越,卻見石越的表情不置可否,過了好一會,才聽石越又淡淡道:“其實我找允叔來,是想問問東南商人與南海海商的家底……允叔須得和我說真話,然你亦可放心,我的問題不會太爲難。”
曹友聞連忙欠身回道:“相公下問,學生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石越點點頭,問道:“以允叔的估計,東南商人與南海海商,手裏通計能有多少金、銀、銅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