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自己也漸漸意識到,勝利已然渺茫!他雖然想跟自己說,自己今晚這番兵變實在是迫不得已,是無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裏,還是感覺說不出來的懊惱,皇帝死得這般時機不好,雍王當真無能,居然一直不能進宮!他猛然間想起一事:雍王不是臨陣退縮了吧?這沒骨頭的雍王,心裏頭倒是時時刻刻想着皇帝寶座,可保不定事到臨頭,卻又畏縮不前了……卻是這樣一個腌瓒人,居然便把俺推到這個境地!他這時将一肚子的怨恨全灑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貴,敗事了卻是俺被砍頭!石得一感覺自己被雍王給耍了一般,這下好,這下好,那雍王沒進宮,說不定天明清算時,還算不到他的錯處!
石得一又是懊惱,又是自責,心中越發不平,趁着許繼玮去召集部屬,擡頭看了看天色,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勢,便連那該死的北風,也慢慢變小了。
四更三點,福甯殿。
李向安與陳衍跪在地上,死死的抱着高太後的雙腳,二人一個勁的叩着頭,額頭上鮮血淋淋,“太後,太後乃是萬金之軀!”
“什麽萬金之軀!”高太後斷聲喝斥道:“我高家世代将門……”她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麽了?”
衆人循聲望去,卻見石越出現在正殿門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塊绫布裹着,布上全是鮮血。
“太後不能出去。”石越沉聲道:“這些叛賊喪心病狂,他們已經快要走投無路了!”
“還沒有援兵麽?”高太後是個聰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無比笃定的說道:“五更一到,叛賊必然散去!此時縱有人心存觀望,亦已知道成敗了。算算時間,最遲兩刻鍾内,呼延将軍必先率援兵前來。”
高太後注視着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子裏,沒有半分的猶疑,她終于輕輕點了點頭,溫聲道:“若援兵不至,我與聖人,亦絕不受辱。”
“太後放心。”石越迎視高太後,“石越不會成爲宋室罪人!”說罷,向高太後欠身一禮,便轉身退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時已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首。仁多保忠背上中了一箭,此時正光着背心,靠在一根樁子旁邊,讓人包紮着。他身邊的呼延國、高堅,都已經戰死,再也沒有人如影如随的跟着他,但他的西夏班侍衛,亦已經死傷殆盡。李舜舉身上更是中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的望着石越。
殿外之人,已經很難找到一個不受傷的。連石越都被亂箭射傷,更何況那些還要沖鋒陷陣的人?
“石帥……”見着石越出來,仁多保忠忍痛穿好袍子,甩開幫他包紮的兩個太醫,大步走到石越的跟前,盯着石越雙眼,挑釁似的問道:“石帥以爲我們還能赢麽?”
“能。”石越回視着他,淡淡說道。
“哈哈……”仁多保忠不由放聲大笑。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譏諷的望着石越。此時,殿外能戰之人,最多已不過百人。“保忠素聞石帥知兵法,善将将,但今日之事……嘿嘿!”
“援兵兩刻鍾之内,必至!”石越依然是平靜的望着仁多保忠,“本相不信将軍守不了這最後兩刻鍾。”
仁多保忠冷笑着,大聲道:“若兩刻鍾之内,勤王之師能至,末将定能守住。但敢問石帥,爲何如此肯定兩刻鍾必有援兵?”
“因爲忠義!”
“忠義?”仁多保忠一時愕然,臉上頓露不屑之意。
卻見石越環視四圍衆人,厲聲道:“因爲本相相信,這世上固有奸臣賊子,然亦有忠義之士。楊士芳、呼延忠、田烈武輩,隻須叛賊一刻不傳其首級至此,本相便相信他們定會率兵前來勤王!計算時辰,兩刻鍾之内,援軍必至!”
仁多保忠心下不信,正不以爲然,卻聽李舜舉一手捂着胸口,忍痛高聲道:“我信!我相信石相公的話,楊将軍、呼延将軍必會率援兵前來。”
仁多保忠看看石越,又看看楊士芳,他心裏自是全然不信,但事到如今,卻也隻能追随石越到死了。他雖一時沖動,忍不住要譏刺石越幾句,卻還沒傻得非要自亂軍心、自尋速死不可的地步。他轉身又走回柱子邊,提起自己的佩刀,嘶聲喊道:“還能拿刀的随我來!”
便在此時,忽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一個内侍趕緊爬上宮牆,才看得一眼,便興奮得手舞足蹈,竟從宮牆上摔了下來。
“發生何事?”仁多保忠搶上去問道。
卻見那内侍爬了起來,興奮的喊道:“援軍!援軍!”
“啊?”福甯殿内,所有的幸存者,都不由得欣喜若狂。一直鎮定若素的石越一把抓過一個内侍,激動的喊道:“快,快去禀報太後、聖、聖人!”
仁多保忠回頭望了石越一眼,朝聚集在身邊的一百多侍衛、内侍高聲吼道:“殺!”高舉着佩刀,沖了出去。
石從榮再也想不到,僅僅是一瞬間,形勢便逆轉直下。雍王久久不到,福甯殿又久攻不下,眼見着風雪漸停,馬上便要天明,已經令石從榮心内七上八下。他也知道福甯殿的守軍已是強弩之末,但他的部下,也早已叫苦連天。這些皇城司的驕兵悍卒,哪裏曾見過如此悍勇的抵抗,若非人數占着絕對優勢,隻怕早已經四散逃亡,但在這麽大的風雪天氣中,和如此悍勇的對手打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的仗,早累得叫苦不疊。石從榮迫不得已,隻好下令休息一會,準備待會一鼓作氣,再攻下福甯殿。
不料便在他們休息的時候,一些班直侍衛與一隊天武軍忽然從背後殺了過來,這一千餘人衆,頃刻間便亂成一團。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敵人,但石從榮敢肯定,敵人的兵力絕不會超過己方,但那些兵吏卻似乎都沒有腦子,沒有人想要抵抗,任憑石從榮聲嘶力竭的勒束着,卻依然隻顧着四散逃命,隻有幾個班直侍衛還在拼命抵抗。
石從榮揮刀砍倒三四個逃兵,卻發現根本無濟于事。他眼見着從福甯殿内,又沖出百餘人來,内外夾擊之下,再無生理,石從榮不由得閉上眼晴,高聲叫道:“完了,完了!”
此時的石從榮,已經跌到絕望的深淵,他舉起刀來,想要橫刀自刎,但刀剛放到脖子上,他便開始怕痛,慌忙将刀丢了。他茫然四顧,正欲學那些潰兵一樣四散而逃,不料忽然後脖一陣寒風襲來,他霍地的轉身,卻見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正揮刀砍向他的脖子……
“也罷!”石從榮腦子中,忽然這麽想道。
“逆賊石從榮死了!我殺了石從榮!”亂軍之中,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手裏高舉着石從榮的人頭,扯着嗓子大聲喊着,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功勞一般。
這番喊叫,的确起到了效果,遠處,帶着幾十個衛士保護着趙傭,一直沒有參戰的楊士芳厭惡的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張弓來,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四更四點,右銀台門。
石得一與許繼玮呆呆的望着一路潰退的皇城司兵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許繼玮瘋了似的抓住那些潰兵亂叫,忽然,便覺背上被什麽東西插了進去,緊接着,便是一陣劇痛,他搖搖晃晃轉過身來,卻見石得一猙獰的望着自己,不知何時,他部下的兵吏,竟也變成了潰兵,轉眼間便已不知去向……
石得一狠狠的踢了許繼玮一腳,連劍也不要,麻利的脫去外衣,便往西華門跑去。但他亦沒跑得幾步,便聽到後腦上一陣風起,隻聽“呯”的一聲,雙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想不到倒成全了俺的富貴。”童貫望着被自己用一塊城磚砸昏的石得一,又摸了摸了自己的腦袋,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在地上找了一把佩刀,割下石得一的頭顱,扯了塊布包了,又悄悄溜回了剛剛藏身過的國史院附近的陰溝裏。
這麽兵荒馬亂的時節,又手握着這一場天大的富貴,他童公公可不能給人誤傷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東華門、左掖門、右掖門外,王安石、司馬光、範純仁,皆各自領着禁軍與班直侍衛,奪門而入,急趨福甯殿。城北,樞密使韓維與禮部尚書李清臣指揮禁軍、班直侍衛到處搜捕在景龍門受阻後便四處逃竄的班直侍衛;知開封府韓忠彥則親自率領着數百名軍巡鋪徼巡卒、潛火隊,“護送”雍王回到王府……
《熙甯朝野雜錄·石得一之亂》:
十八年一月八日,是夜大風雪,帝崩于福甯殿。勾當皇城司石得一與養子從榮、指揮使許繼玮、金槍班指揮使朱大成奪皇城司兵符,遂倡亂,以石得一與許繼玮守宮門,隔絕中外;從榮引兵攻兩府、福甯殿;朱大成攻東宮……
……時忠彥尹開封,先察其事。遣子治馳告司馬光、王安石、範純仁,三公遂引兵入宮平叛。
……故世傳平亂之功,石、韓、馬、王、範五公爲最。
亂平,九日,太子即位于福甯殿,遵遺诏,改名諱煦。
《野錄·“朝野雜錄多虛妄”條》:
江陵李氏所著《熙甯朝野雜錄》,最不經,非信史。李氏雖當時人,然遠在江陵,畢生未至汴京,所記皆傳聞,故多不可信。其記石得一之亂,而平亂皆歸功于馬、王、範三公,學者多有爲其所昧者。實平石賊之亂,以石公、韓公功最高。石公宿衛宮中,指揮若定,身受箭創,而色不變,兩宮賴公得安。而遣呼延忠先救東宮,非公不能爲此。時東宮幾爲朱賊所害,非呼延忠不得免。故呼延公紹聖之親貴,僅次楊、田。而李氏不明石賊之亂,意在迎立雍王,竟謂韓公先察其事,謬矣……
《伊洛紀聞·熙甯遺诏》:
熙甯十八年,帝崩于福甯殿。遺诏立太子爲帝,改名諱煦。遺诏另有三事:一,以太子年幼,尊高太後權同處分軍國事,軍國大事,一體裁決;一,以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王珪、韓忠彥輔政;一,收複燕雲者王。
世傳遺诏立輔政,非帝本意。當時士大夫亦頗有責安焘、李清臣者,以其手書“亂命”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