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晚上已失去兩個兒子,若是連皇孫也……”高太後注視着石越,她一夜之間,也似乎衰老了許多,“适才我過來的時候,碰上幾個逃命的小黃門,作亂的賊人,極可能是皇城司……”
一晚上已失去兩個兒子?!
高太後的這句話,讓石越心裏頭一顫,從這句話裏,他能體會到此時看似強硬堅定的高太後,在這故作從容的背後,究竟藏着怎樣的痛苦!
卻聽李舜舉又道:“那幾個小黃門說,有個姓童的内侍高班在固守右銀台門,下官已請旨就近調了一隊禦龍弩直前去助他。但未必守得住,相公還須早作打算。”
但此時石越的心裏,卻已似吃了一顆定心丸。
“請太後放心,天明之前,罪臣必能平定叛亂!”高太後既然已來到福甯殿,便證明她并非幕後主謀,這已令石越放了一半的心;她說出“失去兩個兒子”的話,便是說明她已經猜到誰是幕後主謀,亦是向石越與向皇後表明她不會袒護雍王。
有了高太後這番表态,己方勝算大增。這禁中在高太後未來之前,與一個大陷阱無異,除了少數班直與内侍,人人都可能是敵人。但現在卻不大相同,除了叛逆的皇城司外,其餘的班直與内侍,即使一時弄不清形勢而心存觀望,但至少已經不再是敵人,甚至一變成爲可以倚賴的力量。
他正在心裏重新盤算着哪些班直侍衛可以調動平叛,卻見李向安急急忙忙走進來,禀道:“守義侯叫奴才來禀報太後、聖人、石相公,叛兵已至垂拱殿,賊人勢大,乞太後下旨,保慈宮班直、内侍,亦一體歸守義侯指揮。”
石越心頭一震,怎的來得這麽快?!如此一來,派遣使者召集班直侍衛的打算卻隻能做罷了。有無援兵,隻能全靠那些班直侍衛頭領的判斷。
“隻須能平亂,一切依他。”高太後那裏已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又道:“李舜舉是帶兵的老将,亦可去助守義侯一臂之力。”
3
雍王府。
時間剛過三更,這夜的風雪越來越大,幾欲有将天地填埋之勢。懸挂在雍王府外着的幾盞孤燈,不是已在風中湮滅,便是搖搖欲滅,黯淡無光。三重台階上的朱紅大門緊緊關閉着,唯有府中不知何處的院落之中,還有隐隐的笑語聲伴着管弦樂聲傳出,讓人恍惚覺得,這朱紅大門隔絕的世界之中,還有着與凄涼風雪絕然無關的旖旎風光。
一騎快馬風馳而至。一個内侍幾乎是跌跌撞撞的滾下馬來,還不及爬起身,卻又被台階邊的另一個龐然巨物絆倒,大概是爲了明日的燈節所搭建的燈架,還未及完成便因這越來越大的風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份都已爲風雪掩埋,連大體形狀都已經看不出來。
但那個内侍似亦無心去查看那是什麽東西,便連滾帶爬的奔近大門,一把勾住門環,不顧一切的“呯呯”敲起來。仿佛雍王府内,早有人在等待他的到來,在這麽大風雪中,他才敲得兩三下,門“呀”的一聲,打開一條縫來。那内侍低聲說了句什麽,便被人引進王府,大門随即便又被匆匆關上,竟連那内侍的坐騎,亦無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經大行了!”
内侍帶來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還是緊張,在禀報這個消息時,内侍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麽大的風雪夜裏,冒雪趕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凍得發白。
然而他擡起頭來,卻看到雍王竟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來,……請大王火速進宮,以定人心。”
但趙颢依然沒有說話,竟似出了神一般。
這當然不是因爲感到震驚,此事本是預料中事,趙颢甚至一直在期盼着這一天的到來,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準備。這些個晚上,他幾乎沒有召喚任何一個寵姬侍寝,甚至在就寝時都是和衣而睡,爲的便是在急變發生時能夠從容應對。他以爲早已準備萬全,但沒料到,當事情真的發生時,他居然覺得拿不定主意了。
這也并非他的心裏還顧念着手足之情,對那個一貫友愛的兄長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的就覺得準備不足:一個汴京罕見的風雪夜,燈節即将開始的前夕,一場足以改變他整個家族與人生的大變故就如此到來了!雖說是應約而至,但對于即将面臨劇變的人而言,還是會不由自主的被那種世事無常的命運感所震動。
“大王!”趙颢的沉默讓這個心急如焚的内侍,越發的激切,“大王要火速進宮!”他恨不能爬起來,拉着趙颢的袖子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關系着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這個雍王,不日之後,便将是他的新主子。無論如何,他都不敢無禮。
趙颢終于警醒過來,他連忙以鎮定的聲音安撫這個憂心仲仲的内侍,心裏卻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時進宮,是否最适當的時機?進宮會不會有危險?他環視左右,卻發覺李昌濟未至,沒住在王府的呂淵更不可能這麽快趕來。
“怎的這麽慢?”他煩躁的催問着心腹僮仆,在房子裏反反複複的走來走去。角落裏的座鍾每一根指針的走動,都顯得那麽的緩慢。“快,再派人去請!”
便在趙颢心麻如亂的時候,李昌濟終于匆匆忙忙趕來。他跨進屋中的第一句話,便是:“請大王速速進宮。”
但趙颢依然有些遲疑:“然呂……”
他才說了兩個字,李昌濟已察覺到他心中的遲疑,立刻頓足打斷了他,“呂公子那廂,貧道自會派人知會,此刻時機寶貴,不能有頃刻耽誤,請大王速率王府親從入宮,早一刻見到太後,便能早一刻到福甯殿,以定大局,免生變數。”他看到趙颢的表情依然沒有下定決心,不等他說話,便又斷然道:“大王,今夜之事,惟有令太後親眼見着大王,才會顧念母子之情。更何況,若是衆将士遲遲見不着大王,隻恐人心渙散,後果将不堪設想!貧道來之前已經龜蔔,封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遲疑。”
“大王不至,人心難安!請大王随小人進宮。”那報信的内侍,這一次終于連貫順暢的講出話來,跟李昌濟一起催促着這個突然間變得優柔寡斷的雍王。
李昌濟最了解趙颢的心思,又道:“大王一去,貧道立時親自去找呂公子,與他一道率宮外歸附的班直侍衛,自東華門進宮與大王會合,如此可保萬無一失。大王,切不再猶豫,否則違逆天意,禍不旋踵。”
到了這時,趙颢才咬咬牙,下定決心,不再猶豫,向李昌濟拱手一禮,帶着托付意味的鄭重說道:“孤便馬上進宮。其餘之事,便拜托仙長!”
三更二點左右,雍王府的大門忽然再度打開,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牽着馬魚貫而出,在門外上馬,由一個内侍引着,冒着風雪,朝皇宮方向急馳而去。
三更剛過,開封府。
“爹爹節哀,請速更衣,趕緊進宮罷!”
“進宮?”韓忠彥望了一眼門外,中使已經回宮繳旨去了。他這時候才覺得胸口一陣陣悶痛,他想起皇帝對韓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濕潤了。還不到舉哀之時!韓忠彥在心裏對自己說道,他起身擡起手來,用衣袖抹了抹眼淚,望着兒子韓治,反問道:“我此時進宮何爲?”
韓治一時愣住了,他明明剛剛聽到他父親口裏說“遵旨”的,而皇後的口谕,亦是召韓忠彥即刻進宮。
“禁中自有相公們主持。”韓忠彥輕描淡寫的說道,但卻已令韓治驚訝得将口張得老大——這言外之意,不是要違旨麽?!其實倘是别人抗旨不遵,倒也不值得韓治多驚訝,但說出這句話的,卻是他父親!
一貫被人譏爲除了長相類他祖父韓琦以外,實則樣樣不如祖父的父親!在韓治的記憶中,從未有過父親違逆上意的記憶。父親該不是悲痛過甚,迷了心智罷?韓治狐疑地望了韓忠彥一眼。這個時候,任何舉措失當,連累的将是整個家族……
韓忠彥卻沒有去留意兒子的神态,又對一個親信家人吩咐道:“韓平,你去從家人中挑出四十名壯勇習武之士,全部要河北鄉人,換了素衣,備好佩刀、弓箭、馬匹,休要耽擱!”
“是。”韓平欠身答應了,亦不多問,便轉身離去。
韓治卻聽得更加膽顫心驚,但韓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中規矩甚嚴,他有再多的疑問,亦不敢多問;然若不問,卻終不心安。眼見着父親便要進去換衣服,韓治急中生智,鼓起勇氣,大聲道:“爹爹,讓孩兒也一道去罷!”
韓忠彥似有點詫異的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隻默默點了點頭,便朝裏間走去。
待到韓治匆匆換了素衣,取了坐騎出來,便見院子裏面韓平早已領着四十名親從整裝待發。韓忠彥亦已換了一身白袍,腰間佩着印绶,已騎在馬上,見他出來,韓忠彥便率衆出府。韓治連忙上馬追上,才出了門,一陣朔風便夾着雪片刮到臉上,韓治頓時冷得打了一個哆嗦,他咬緊牙關,忍住沒敢叫出聲來。
知開封府與别的朝廷重臣不同,家屬便住在開封府衙之内。這時韓忠彥一行出了開封府,往東拐到州橋北面,韓忠彥卻并不順着禦街往北走,反而一直往東,到了大相國寺附近,才撿了條小巷,往北直行。韓治跟在衆人後面揮鞭急馳,卻越走越是奇怪,“難道父親想從東華門進宮?”但他看看衆人挎弓别刀的裝束,卻又直覺不太可能。
衆人如此一路疾馳,眼見便到了皇宮的東角樓附近,韓治正心裏思量着,忽然,前頭的韓忠彥勒馬停了下來。他正納悶,卻見韓忠彥與韓平下了馬,朝一間高樓走去。韓治驅馬上前,看得清楚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裏是一座望火樓,樓下則是軍巡鋪。[158]
韓治也連忙下了馬跟過去,卻見那軍巡鋪内,出來一個廂巡檢,朝韓忠彥行禮參拜。便聽韓忠彥問道:“可有何異常?”
那巡檢欠身回道:“不曾見得。”
“有宗子從此過否?”
“不曾見。”
韓忠彥點點頭,又沉着臉說道:“爾不可懈怠,好生看守。他人爾不必攔他。天明前若有宗子從此過,管他親王郡王,一律擋了,走漏一個,吾必斬爾。”
那巡檢唯唯領命而去。韓忠彥遂又上馬,一行人又繼續驅馬朝北邊馳去。韓治自是不知,從除夕開始,韓忠彥便以加強維護京城治安爲由,下令開封府城内十廂一百二十坊所轄的巡檢、邏卒、公人晝夜加強巡視。又給幾處要緊處的巡檢頒下密令,令他們派人嚴密監視東華門、拱辰門,以及鹹宜坊等宗室聚居區的動靜。在這方面,他卻有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宋代貴人爲防火災,往往會想盡辦法,請求開封府在他們的府邸附近設置潛火鋪!此時這些潛火鋪卻正好成爲韓忠彥的耳目。汴京城裏任哪家王邸有任何動靜,這些潛火鋪都很容易發覺,雖然用不了望火樓的通訊系統,卻亦可以快馬通報。
但此時韓治亦已隐隐猜到他父親的心思,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轉而代之的,是血脈開始沸騰。他一面使勁驅趕着坐騎,寒風與雪塊刮到臉上,不再是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種讓人清醒的刺激。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父親亦是他所尊敬的祖父的兒子。韓家人的骨子裏,都流着忠獻王的血液!
韓忠彥又在東華門、大貨行街附近的兩處軍巡鋪前停了兩回,詢問過東華門的動靜,兩處皆言并無異常,亦不見有宗室經過,他又問了軍巡鋪時刻,此時已近三更四點,韓忠彥的臉色終于霁緩。回到馬上,對韓平說道:“還有一處,問過景龍門,若無異常,便是平安了。”
那韓平不善言辭,不過嚅嚅而已,韓治卻是心裏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父親防範的竟是雍王!雍王住在鹹宜坊,鹹宜坊屬于新城城北廂,他要進宮,要麽通過封丘門走東華門,要麽通過景龍門走拱辰門,最張揚亦不過繞道東角樓走左掖門,而絕無繞上一個天大的圈去走西華門的道理。但這些韓忠彥自是不方便宣諸于口,更不能說明他具對針對的是誰,不過若是巡視了景龍門尚無異常,那自然便是平安無事,可以放心了。韓治想到這些,心裏對他父親更是刮目相看。
衆人正欲繼續往景龍門北行,忽見一個渾身是雪的騎士騎着一匹棕馬,急馳而至,到了軍巡鋪前,便聽他“籲”的一聲,一個急停,便翻身跳下馬,口裏叫道:“快,快!給老子換馬!”衆人見那人身材五短,卻這般敏捷,都不由得停下來,齊聲喝采。那人循聲望來,“啊”的一聲,卻也不管那軍巡鋪的邏卒了,直奔韓忠彥馬前,單膝跪下,行了一個軍禮,道:“新城城北廂巡檢馬紹,拜見大尹!”
韓忠彥見着馬紹,不由臉色微變,他知道馬紹與溫大有與東宮的田烈武相交莫逆,便特意将二人調到新城城北廂,其意便在以防萬一,此時馬紹這麽急急忙忙趕來,顯然不會有什麽好消息。
果然,便聽馬紹又禀道:“三更二點左右,雍王率二十餘名衛士出了王府。”
此時風雪方盛,馬紹又刻意壓低了聲音,這話便隻有韓忠彥父子與韓平幾人能聽得到,但便是這輕輕一句話,如同一聲驚雷,打破了韓忠彥期盼能太平無事度過此夜的幻想。
韓忠彥定了定心神,忙問道:“雍王現在到了何處?”
“禀大尹,約在三點多些,下官與溫大有在封丘門外二裏許趕上雍王,溫大有已擋住雍王,下官急急前來報信……”韓忠彥方松了口氣,不料馬紹的話卻還沒有說完:“但下官還接到部下消息,有幾百人的班直侍衛,正往景龍門方向趕去,内城閉啓城門之制早已廢弛……”
“你說什麽?!”韓忠彥臉色都白了。
出大事了!
韓忠彥原本隻是防着雍王進宮惹麻煩,便想把他好好的摁在王府内,等到君臣名份定下來,便可以将一切矛盾消彌于無形之中。但他絕沒想到,竟然會有班直侍衛的異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