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着外面越來越肆虐的風雪,心裏越發的茫然。賭注已經丢下了,這時候亦隻能聽天由命。誠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内侍,若不能立功,積勞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升遷,而軍功則是最常見的晉身之途。因此很多内侍都會點弓馬,有少數人還身手不錯,甚至連宮女也并非如後世一樣弱不禁風。石越早已算到了這一點,才叫仁多保忠率内侍、宮女堅守福甯殿。但是,石越心裏也明白,内侍、宮女,再怎麽樣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銳班直侍衛。隻是他不能不冒這個險,他既不坐以待斃,消積的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子出事的風險。而這種形勢下,派一兩個使者出去,也不保險。既然如此,他便隻好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賭!
右銀台門。宮門緊閉。
童貫指揮着五六十個内侍,拼死抵着宮門,在宮門的那一側,不知道有多少叛兵,正組成人肉撞木,狠命的撞着宮門。每一下撞擊,都撞得巨大的宮門不住的晃動,發出“嘭嘭”的巨響。在風雪之中,還可以看見許多叛兵架成人梯,正準備翻牆而過。童貫手裏拎了根不知從哪裏找來的斷椅腿,一面緊張的觀察着牆上的形勢。在他的身後,還有十個禦龍弓箭直的班直侍衛,或者爬在樹上,或者便站在橫街上,都彎弓搭箭,目不轉瞬的盯着牆上。
一個侍衛又冷又緊張,全身不住的顫抖,童貫聽到他低聲對他的同袍說道:“張哥,這麽多叛賊,俺們能打赢麽?!”卻聽那個張哥一面發着抖,一面回道:“俺們好歹是班直侍衛,總不能不如這些人吧?”
童貫當然知道他口裏的“這些人”,指的便是内侍。這一什班直,是巡邏路過附近,臨時加入他們的。許多班直侍衛,從未經過戰陣,眼見着敵衆我寡到了這個程度,害怕亦是人之常情。其實童貫心裏也很害怕,但口裏卻高聲吹噓道:“叛賊人雖多,不過是烏合之衆,沒甚好怕,援兵馬上就到,到時候大夥便等着立功。俺老童别的不行,卻也去過一趟河東,和折太尉談過兵法的!大夥可别看這門簡陋了點,那宮門沒有一千斤也有好幾百吧?他們就撞得開?叛賊也是人生的,肉長的呢!隻管防着他們爬牆,這麽大風大雪的,這牆沒這麽好爬,幾位班直大哥,看準他們在牆上露頭了,五個人射一個,亂箭射去,總有幾箭能射死狗娘養的……”
“童高班說得有理!”那隊班直侍衛的什長大聲接道,“待會大夥便這麽幹。老張,你們五個以你爲首,你射哪大夥射哪,俺們這邊便跟着俺。”
那些侍衛稀稀拉拉應了。童貫又高聲道:“要有哪個狗娘養的漏網掉下來了,俺老童這裏還有條木腿侍候它。”
先前那低聲說話的侍衛看了一眼童貫手裏那根又細又長的斷椅腿,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童貫卻絲毫不以爲意,兀自吹道:“這些個烏合之衆,頂個屁用!”
其實童貫此時不過是個小小的内侍高品,他因爲讨得王賢妃與入内省都知李向安的歡心,才有機會在睿思殿聽差,竟然被皇帝記住名字,派到河東公幹。回來後,便被分派了看管右銀台門這麽一個差使,才管着四五個小黃門,也沒什麽油水,隻是因爲右銀台門南面那條街巷的街東有兩府、門下後省,街西有龍圖、天章、寶文等館閣,平素宰相們、侍從們晉見皇帝,或者去往崇政殿議事,多數都會經過這條街道,右銀台門更是必經之門,因此,李向安才把童貫派到這裏來。了解每日有哪些大臣經過右銀台門,對于如李向安這樣的大宦官來說,實在是一門必修課。揣度皇帝的心思,分析宮廷政治的氣候,了解外朝的寵辱升降,乃一種非常細緻的本領。李向安這樣的大宦官,并非整天跟着皇帝的屁股後面拍拍馬屁,便可以當好差使的。
原本童貫隻需在這裏安安穩穩幹上一兩年,自然便會另有升遷。沒想到上任沒多久,竟會碰上如此規模的兵變。若是尋常内侍,此刻隻怕早已棄門而逃。但童貫不僅沒逃,反而連哄帶騙,半威脅半利誘,攔下了幾十個往右銀台門的小黃門、内侍黃門,竟準備死守宮門。
右銀台門并無門樓等可以居高臨下防守的建築,僅僅靠着五六十名手無寸鐵的内侍,自然毫無勝算。童貫并無爲國盡忠之意,他卻覺得這件事情,正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考驗。
若什麽事情都不做,就這麽倉皇逃走,當然不會被治罪,但以後他在石越與李向安的心目中,就可能永遠都隻是一個平常的内侍。而且童貫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他一直都覺得自己與其他的内侍不同,将來必定飛黃騰達。
若留下來,與叛賊周旋,雖然冒的是奇險,但縱然失敗,将來亦是有功之臣;僥幸成功,更是不世奇功。無論成與不成,在内侍紛紛隻顧着逃命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内侍高班卻不懼死亡,與叛軍周旋,從此他就能與其他内侍區别開來。這天晚上的經曆,将成爲他生命是最重要的資本。
但前提是他能夠從這場兵變中活下來。
雖然隻是個内侍,但童貫比許多正常的男子更有魄力膽識。他認定了石越不會被場兵變擊垮,便願意拿自己的腦袋來随他賭一把。而這隊禦龍弓箭直侍衛的加入,更讓童貫相信自己的運氣很好,這是天下掉下來的籌碼!
“那邊!那邊!”一個侍衛忽然高聲叫起來,童貫忙循聲望去,東邊宮牆上,兩個叛兵已經露出了半個身子。他回頭正要叫侍衛射箭,便聽身後弓弦響過,十枝羽箭已經射了出去。
“好!”童貫高喊一聲,但話音未落,卻沮喪的發現幾枝羽箭根本沒有飛到牆邊,便掉落下來,另有幾枝卻稍稍偏高了,也未能射中那兩個叛兵。
但那兩個叛兵顯然沒料到這邊還埋伏着弓箭手,一直沒見牆這邊有人射箭,猛然間幾枝箭從頭頂飛過,吓得二人一個激靈,撲通兩聲,竟都從牆頭栽了下去。隻不過一個栽在牆那邊,一個卻栽到了宮牆這邊。
童貫看得真切,情急之下,提着斷木腿便沖了過去,那叛兵從牆上摔下來,正眼冒金星,分不清東南西北,已被童貫“呔”地一聲,一木頭打在頭頂,便聽一聲悶響,童貫手中的木腿又斷成兩截,那叛兵晃了一下,便暈倒在雪中。
童貫一把扔了手中的斷木,狠狠的踢了那叛兵一腳,轉過頭,尖着嗓子,得意洋洋的大聲說道:“瞧好了,便是這樣對付。休要慌,拿捏好了再射……”
正自吹自擂,忽聽到頭頂嗖嗖聲不停響起,他擡眼一看,便見空中的羽箭象下雨一樣掉落下來,“直娘賊!”童貫罵了一聲,飛也似的朝宮牆奔去,全身貼緊了牆壁,一動也不敢動。
但那幾個禦龍弓箭直侍衛卻沒他這麽幸運,幾個完全沒有實戰經驗,老老實實站在橫街上的侍衛首先中箭,沒有任何反應,便被亂箭射死。一個躲在樹上的侍衛也運氣不佳,不知哪裏中了一箭,從樹上掉了下來,生死不知。
這血淋淋的場面頓時吓得童貫雙腿直發顫,想移動一步都邁不開腳步。那五六十個正拼命抵着宮門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飛魄散,便聽宮門那邊“嘭”的一聲撞來,門未撞開,這邊的内侍已吓得拔腳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撥撥落将下來,這些内侍跑到橫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時間右銀台門外的橫街上,屍橫遍野。
幾個跑得慢的内侍見到這般情形,竟癱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童貫生怕自己連最後一絲勇氣也喪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擡起頭,卻見宮牆之上,密密麻麻數以十計的叛兵露出身子來,眼見着就要翻牆而過!
“休矣!休矣!”童貫絕沒料到現實竟是這般殘酷,心中又悔又恨,正欲閉目等死,忽聽到一陣整齊的腳踩雪地的“咔嚓”聲從自己的前方傳來,接着有人大吼了一聲“放!”便聽到一陣尖銳的弩箭破空之聲,數十枝弩箭從頭頂飛去,宮牆上的叛兵發出一陣陣哀号,紛紛跌落下來。
童貫絕料不到竟會絕處逢生,不由又驚又喜,他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睛,卻見橫街對面,豈碼有一百名禦龍弩直侍衛列成三隊,動作娴熟流暢的輪流發射着弩箭。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童貫禁不住雙手合什,連連感謝着佛祖。這下有救了,所謂折太尉與他童公公談過兵法,自然是吹牛的,但童貫卻也知道班直侍衛中也有高低強弱之分,這一都的禦龍弩直,明顯訓練有素,說不定都頭還是西軍出身……
但佛祖在這一刻似乎沒有聽到童貫的感謝,他正高興的時候,忽然聽到嘭、嘭兩聲巨響,然後便是啪的一聲——他吹噓過不可能被撞開的宮門,竟在這個時候被撞開了!
叛兵象潮水一樣湧進橫街。童貫一下子就癱倒在宮牆腳下,他眼見着那一百多名沒有盾牌槍手保護的禦龍弩直侍衛,紛紛扔掉了手中的弩機,拔出佩刀,大喊着沖向叛兵。
但此時,童貫的眼裏已經隻能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逃開這個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積攢點力量站起來,悄悄逃走,忽感覺頭頂有什麽動靜,他慌忙擡頭,卻見一具叛兵的屍體,從他的正上方掉落下來,他本能的想躲,但雙腳卻全然不聽使勁,他想叫,張開嘴巴,卻發不了半點聲音。緊接着,隻覺頭上被什麽硬東西狠狠的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福甯殿。
石越直挺挺的跪在寝殿外間,爲死去的趙顼守靈。他的雙腿漸漸感覺到麻木,帷幕之内,向皇後的抽泣之聲,一直沒有停止過,而殿外,橫街那邊傳來的厮殺聲,也已隐隐可以聽見。
這樣對比鮮明的情景,令石越忽然感覺到很荒謬可笑。
這十幾年來,他每日裏都是不停的算計,難得有閑暇去考慮别的問題。但在這個晚上,跪在趙顼靈前,一邊是貴爲皇後的向皇後無助的哭泣,一邊是殿外叛兵的喧嚣,石越忽然産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麽可笑。無論貴爲天子,還是不過一介市井小民,都無别樣。一生勵精圖治的趙顼,可曾想到,他屍骨未寒,就會面臨如此規模的叛亂?而叛亂的幕後主謀,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後與親弟弟!若是趙顼活着時,便已預知這一切,又将如何?加倍的猜忌他的母親與弟弟麽?那就一定能保證太平無事麽?
石越亦覺得自己也很可笑。潘照臨曾經有過懷疑,但他卻對宋朝防範宗室、内侍的制度充滿迷信。人類真是奇怪,他記住了李迪與元俨,卻忘記了更多的人與更多的事。宋太宗趙炅的即位,難道不是一場無形的政變?隻不過他的力量過于強大,使得那場政變不用做得那麽劍拔弩張罷了!近一點的仁宗朝,不也至少發生過兩起未遂的宮廷兵變?其中一次還鬧得曹太後要親自指揮内侍禦敵。
宋朝“安全”宗室,限制内侍之制度的确堪稱缜密;而整個社會的氛圍,外在政治環境,士大夫的地位,亦都不利于宗室與内侍作亂。這象兩張無形的大網,一張束縛着宗室與内侍的手腳,一張則束縛他們的内心,稱得上天衣無縫。
然而,這一切卻終究抵不過人心的貪欲。
從種種迹象分析,今晚的這場兵變,将很可能是宋朝建國以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兵變。但石越此時已不再對它感到懼怕。跪在趙顼靈前,回想起這十幾來,君臣共同努力的種種,他的憂懼,已經超越了眼前的兵變。
趙顼剛剛去逝,就有人圖謀不軌。誰又能保證,當石越死後,他與趙顼一道締造的事業,不會因爲另一些人的貪欲而付諸東流?嚴密的制度、良好的社會文化,就象兩張大網,它們的确能攔住大部分的背叛,但人們若不能時刻心懷恐懼、戒始慎終,那麽終有一次大意,會足以緻命。
這是人類擺脫不了的宿命。人類總想依賴一些東西,追求永遠的成功,但曆史的諷刺便在于,他們所賴以成功的東西,亦必将成爲最終葬送他們的東西。
要想持續的成功,不可能隻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間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癡人,總是希望越俎代疱去爲他們的子孫安排一條安健穩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裏很明白各種各樣的大道理,但此時,在趙顼的靈前,他便也如同一個愚蠢的父親,不由自主的陷入對未來的恐懼憂慮當中。
誰都料不到,在熙甯十八年一月八日晚上的兵變中,宿衛福甯殿的尚書右仆射石越,竟然在杞人憂天的想着這樣一些遙遠的事情。他完全沉浸于自己内心的憂懼當中,以至于連一個内侍氣喘籲籲跑進來的聲音,他都沒聽到。
“相……相公,太……太後駕到!”那内侍站在石越的身後禀道,一臉的喜色。這些内侍并不會懷疑太後與這場政變有關,但是他口中說出太後駕到的消息,臉色的神色還是欣喜異常,仿佛突然之間,有了主心骨一般。他甚至不自覺的在禀報時提高了聲音,将石越驚了一跳。
“什麽?!”石越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此刻,連帷幕那邊,也停止了哭泣。
那内侍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低了聲音,用一貫的柔媚語調又說了一次:“太後駕到……”
這一次石越聽得真真切切,他騰的爬了起來,不料跪得久了,這麽忽然站起來,頓時雙腳一軟,氣血上湧,隻覺眼前一陣發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後……”石越呵斥着内侍,但話尚未說完,便見高太後在陳衍、李舜舉等人的陪同下,走進殿來。
石越慌忙又跪倒叩見,他行禮未畢,便聽寝殿内的向皇後叫了一聲“太後”,已是失聲痛哭。
但高太後卻隻是望了帷幕内一眼,便轉頭問石越:“相公,已查清是何人作亂了麽?”
“罪臣無能,有負先帝……”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後的聲音,近于凄怆。她搖了搖頭,又怆然道:“六哥呢?六哥在哪裏?”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應,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楊士芳、田烈武護衛,必能平安無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