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1)

第437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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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甯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甯殿,大雪。

趙顼躺在床上,隻覺得周圍一片靜寂,靜得他能聽到雪花片片墜落的聲音,靜得就連燭油滴落、燭芯偶爾爆出的“噼啪”聲都清晰得驚人,隻是,爲何此刻卻靜得連一聲呼吸都聽不見?難道此時,偌大的宮殿裏竟然連一個宮女與内侍都沒有嗎?他忽然近乎荒唐的可憐起自己的孤獨來。于是他隻能驅使着思緒飄遠些,李向安說,外頭已經積雪數寸。如果是在過去,這時應該是他剛剛批閱完奏疏後吧?他應該會帶着内侍出去賞玩月夜的雪景,或者去西角樓的城樓上,看看京城的夜景。雖說初九的晚上燈節才正式開始,但初八的晚上,汴京城裏卻四處都已經張燈結彩,預備迎接這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從宣德門外開始,幾乎遍及汴京城所有重要的街道上,早紮好各種燈架,這些燈,有的大至數丈方圓,哪怕站在宮牆之上,都能看得一目了然。

到了燈節開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行如織,個個穿紅戴綠,喜氣洋洋的在夜市裏遊玩,他甚至聽說燈節的每一個夜晚結束後,人們被踏掉的鞋子都會有五六千隻之多。唉,他突然很羨慕這些開封的百姓,做爲一個力圖有爲的君主,他自從登上皇位後,就再不曾享受過這些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快樂。到了現在,他更是連看一眼都已不可能,隻能在回憶裏追尋那些依稀尚存的歡樂。

尤其是在這一刻,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生命在急遂消失的聲音,仿佛一條即将幹涸的河流,馬上就要傾盡最後的水滴。已經,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吧?作爲一個皇帝,他不得不被迫經常考慮自己的身後事,然後精明理智的計算一切,隻是,他永遠不曾計算到,真正走到生命的盡頭時,竟會是這樣的孤獨與痛苦,無助且留戀。

但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早在此刻之前的這段漫長的日子裏,他就已經悲哀的覺識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壞的木頭裏,他其實也曾不止一次的盼望過這種日子能早些結束,他實在是受不了這樣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無助與無能——這樣的感覺實是一種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後時刻來臨之時,他突然又留戀起來。他其實從不曾厭倦人生,他從來都充滿希望,無論是對于自己還是對于國家,他其實舍不得離開這個屬于他的天下,舍不得自己未盡的事業。

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的話……這個聲音忽然在他心裏大聲的響起來,湧動起他最後的希望與期盼,他幾乎是虔誠的向那看不見的上天祈求着:不是說皇帝是天之子麽?那便請上天聽到朕的懇求吧!朕想等着六哥長大,朕想擊敗北面的強敵,朕想收複祖宗的河山!

但他的祈求卻如同石沉大海,沒有絲毫的回音,他突然有種說不清的凄然,一種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攫住了他,讓他徹底的絕望……不知何時,向皇後又來到了他的床邊,眼含淚水的注視着他,他轉過目光望着她,這麽多日來衣不解帶的侍候,讓向皇後的身體已經單薄得如同一張紙片,教原本就不甚至美貌又已經年屆中年的她看起來更顯得衰老憔悴,但此刻,他卻突然間對這個他從不曾愛過的女人多出一種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柔情。

這個自己尚在潛邸時就迎娶的女子,一貫的敦厚本份,克已守禮,教人挑不出任何的錯處,卻也難得讓人對她生出什麽憐愛之心,所以,自己雖然一直對她敬重有加,卻也從不曾真正的對她好過,直到此時,他才突然生出一種辜負的心情,他想起這個女子才嫁給自己的時候,總是羞澀的低垂着頭,輕聲細語的說話,拘謹老實不象他的妻子,倒象初選進宮方受教聆的宮女,隻在偶爾眼角的餘光裏,才看到她溫柔注視自己的目光中,也有那麽一抹熱烈。隻是這抹熱烈,就如同眼角的餘光一樣,在他心中,都處于太過次要的位置,都不值得如何的重視。再後來,自己做了皇帝,雖說一心勵精圖治,但後宮的妃子還是一日多過一日,這些女子,或玲珑,或嬌俏,總有一些特别的系人心處,越發襯得這個賢良的皇後莊重無趣。那些後宮的女子都愛争執,愛吃醋,愛鬧别扭,他終于明白這其實是女子的天性,于是不免懷有惡意的猜想:她強忍這一切,是否覺得辛苦?

回想起這一切,他忽然驚覺,他居然直到這一刻,才開始憐惜起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是太晚了些?如果……如果再有一點時間,朕一定要對她更好一些!

但随即,他又看到了悄無聲息走進來的李向安,一如既往的彎腰叉手侍立着,他身後帷幕之外,隐約可以看見兩個太醫正頭并着頭,是在說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熬不過今晚了吧?

他忽然間憤怒起來,卻又馬上感到沮喪。他聽到李向安尖細的聲音正低聲跟向皇後說:“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都在殿外宿衛,石得一與李舜舉會輪流出去巡視,今晚在殿裏宿衛的石相公,正在巡查班直侍衛的哨位……”

向皇後含着眼淚,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卻突然間又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煩燥與不安,他猜到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想起一月六日召見李舜舉的事來。

“官家,此乃是作繭自縛!”李舜舉的話言猶在耳,“本朝祖宗法制,宰相權重。至官家改官制,兩府之權重,幾近于西漢。又何必要什麽輔政大臣?太子大位已定,以太後之賢,絕不至有負官家,官家相疑至此,反易令他人見隙而萌異志。況且,官家若不信太後,便不當請太後權同處分軍國事,既請太後垂簾,又見疑至此,這正是取禍之道!”

“況且這六輔政之設,其中四人,垂垂老矣。惟石越與韓忠彥正當壯年,待四公死後,官家欲以何人來制石越?韓忠彥之智謀德望,豈能敵得過石越?待太子親政,官家欲太子與石越如何相處?其将爲諸葛?将爲霍光?或将爲操、莽?獻策之人,深誤官家!”

那日,李舜舉看了他出示的遺诏後,在他面前直陳肺腑,痛哭流涕,額頭叩得鮮血直流。趙顼那時便已經意識到自己這份遺诏的不妥。他這份遺诏,或者能夠保證兒子長大親政,但卻給親政的兒子,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難道真是作繭自縛?他那時已經警覺,正想着叫李清臣與安焘來修改遺诏,卻意外看到李舜舉眼中猶疑不定的神色——爲了提防有人借他生病時,欺上瞞下,他素知李舜舉忠厚,早先便暗中吩咐他定時彙報朝野異動。李舜舉眼中的神色,令他大生疑心,這才又催着他禀奏,不料聽到的,卻是契丹即将大舉南犯的晴天霹靂!

他想到這裏,不禁又激動起來。朝局未穩,戰亂将起,這孤兒寡母,如何能夠應對這一切?縱然能安然渡過眼前的難關,他籌謀未妥,尚還留下一個老大的難題給她們,這一切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隻覺得五内如沸,腦子仿佛在瞬間要炸開了一樣,契丹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居然又想要趁火打劫!

何日能收複幽薊?

一定要收複幽薊!

一定要收複幽薊!!

一陣陣劇痛中,趙顼仿佛咒詛發誓般的在心裏呐喊着,眼前浮過一個個的人影,曹太後、父皇、王安石、石越、王賢妃……每個人的樣子都那麽模糊,最後完全混雜在一起……

“呃——呃——”終于,趙顼發出兩聲痛苦的嚎叫聲。一陣異常劇烈的頭痛仿佛在一刹那撕裂了他的大腦……

殿外,風雪更烈。

“太醫!快傳太醫!”福甯殿内,頃刻間亂成一團。向皇後搖動着趙顼的身體,哭得死去活來。

李向安早已經沖出去,領着幾個太醫跑回寝殿,幾個太醫呆呆地望着床上的趙顼,在李向安的催促下,才知道一個個的輪流爲皇帝把脈,探鼻息,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待最後一個太醫檢查完後,所有人都默默的跪在了床前。

“你們……這是做什麽?!”李向安朝着幾個太醫嘶叫着。向皇後卻是連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頹然的跌坐在床邊。

“官家……官家,大……大行了!”一個太醫使勁的叩着頭,顫抖着聲音禀道。

頓時,福甯殿内,一片死寂。但随即李向安一聲尖厲的哀泣仿佛驚醒了所有人,殿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開始失聲痛哭。聽到殿中的哭聲,早有心理準備的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與所有的内侍、宮女、班直侍衛,也全都齊刷刷的朝着皇帝寝殿的方向跪下,失聲痛哭。在這一片混亂的悲痛時刻,沒有人還會留意,福甯殿南面的垂拱殿附近,兩個内侍聽到哭聲,沒有随衆跪倒哭泣,而是馬上腳步匆匆的離去。

此時正在福甯殿外面巡視的石越,一聽到殿中傳來的哭聲,便呆住了。

皇帝死了!他其實很容易就明白了是什麽事發生,但卻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亦非很容易接受這個早已經有所準備的現實。不及多想,他便踩着幾寸深的雪,一腳深一腳淺的朝殿中跑去,一路上看見福甯殿内外跪倒痛哭的内侍、侍衛,他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進入殿中,石越完全無視跪在外間的李舜舉等人,便失魂落魄般一直朝寝殿走去,沒有人想起阻攔他,所以他便一直走到了皇帝的床前,但直到他親眼看見趙顼的屍體,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

趙顼躺在床上,他死去的時候一定非常痛苦,因爲他的眼睛大睜着,面容卻扭曲的近乎猙獰,宛如僵硬的雕刻永遠的停留在了他的臉上,他的手掌微微蜷曲着,仿佛想要握住什麽卻終究無能爲力。

石越呆呆的望着這張與趙顼平日完全不同的面容,竟有些難以相信,隻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終于意識到,趙顼已經死了。

他“哇”地一聲,然後才直挺挺的跪了下來,開始放聲大哭。

這一切不是因爲禮儀的需要,而是内心真實的流露,不受任何的控制,這還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這麽傷心,仿佛心裏的一部分被掏空帶走,他隻覺得胸口一陣陣的疼痛,他放縱着自己,在這一刻,不再顧忌任何事情,隻想大聲痛哭。

但在這一刻,并不是所有人都象他一樣忘我的悲痛,這個世界有其自己的運行規則,不會因任何人的消逝而停滞不動。

“聖人!”李舜舉的禀奏,迅速的将他拉回到現實中來,他止住哭泣,看見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等人都到寝殿的門口,“聖人……節哀,請馬上派人通知太後與太子,請太後與太子戴孝,移駕福甯殿。派得力之人,嚴守各道宮門,加強巡視,明日天亮,再召兩府相公、翰林學士、禦史中丞進宮。”

這個符合此時此情又極爲得體的建議,頓時讓石越覺得羞愧,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也跟着道:“請聖人下旨。”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石得一的臉色變了。按照計劃,若在夜間未宣兩府宰相進宮,便必須分兵去各重臣的府邸,如此一來,動靜就會很大,而且兵力也更加分散,危險無疑也更大了。這将是一個很不利的局面。

向皇後淚眼婆娑,目光依次望過衆人,才哽咽着道:“官家大行,豈能無兩府相公主持大局,除請太後與太子移駕外,還須派中使,速召兩府相公進宮!”

衆人都是聰明人,這時立即聽出皇後言外之意,這分明就是對太後不放心!每個人都聽說過那些關于高太後的傳聞,這時候,一種不祥的感覺,不約而同的從石越與李舜舉的心裏冒了出來。

但二人都不願這時候反對向皇後。如若反對,向皇後當更增疑心,而且,即使是石越與李舜舉,對高太後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放心。

“遵旨!”石越起身,便即轉身下令:“李舜舉,爾速去保慈宮請太後戴孝移駕!宋用臣,爾速去東宮請太子戴孝移駕!李向安,爾派人去召兩府宰執、翰林學士、禦史中丞進宮。石得一,爾立即巡視諸道宮門,宮内諸人,無旨不得辄出,違令者斬!仁多保忠,爾負責守衛福甯殿外,嚴防出入。”

“喏!”衆人紛紛領命而去,石越又對殿前指揮使班都指揮使呼延忠囑咐了殿内的防衛,便指揮内侍、宮女們撤去殿内的紅綠色裝飾,換成黑白等素色。

這些事情原本不用他操心,隻要吩咐下去便可。但石越無論如何,都不願再對着趙顼的屍體。他隻要眼睛掃到那裏,心便會一陣陣的絞痛。他必須要做點什麽,方能令自己保持冷靜。

此時石越完全想象不到,什麽樣的危險正在臨近!

二更四點。尚書省。

宮裏的雞人報過點數後,孫固還特意扭頭看了一眼座鍾,離子時還有一段時間。屋外風雪淩厲,他不由裹了裹披風,将身子更加湊近爐邊一點。晚上宿衛禁中,隻是爲了以防萬一,并不方便處理公務,因皇帝病重,百官都要齋戒爲皇帝祈福,因此更是連酒也不能喝。孫固取了本書,靠在爐邊讀着。幾個堂官卻圍在外間的火爐邊,低聲說着仙狐鬼怪的故事,孫固随便翻了幾頁書,也不由側了耳朵,聽着外面一個會講故事的堂官,講狐仙的故事。

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大門被“嘭”一聲推開,寒風頓時夾帶着雪渣吹了進來。孫固連忙放下手中的書本,聽外人的堂官問道:“老藍,你怎麽來了?你不在是福甯殿當差麽?”

孫固聽到“福甯殿”三字,心裏已是一緊,連忙起身走到外間。已經聽見那藍内侍一疊聲的問道:“孫參政呢?孫參政呢?”待一眼瞅見孫固,眼淚立時流了出來,哭道:“參政,官家大行,奉聖人旨意,召參政立往福甯殿!”

幾個堂官頓時都呆住了,慌裏慌張的跪了下來,放聲幹嚎。孫固早見着藍内侍紅腫的眼睛,還有翻戴的帽子,心中早已經預感到大事不妙,但這時候聽到他親口說出“官家大行”四個字,還是感覺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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