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事好說,此事孤卻不能許他。折氏世代忠義,于國家是特例。似仁多家,若縱其回靈夏坐大,焉知不是第二個河西李氏?”趙颢斷然拒絕。
呂淵悄悄拉了拉李昌濟的袖子,搖了搖頭,止住了還想說服趙颢的李昌濟。
“大王放心,臣曾遊曆天下,早年亦認得幾個河西蕃僧,恰巧與仁多家交好,正可遊說。世人莫不愛高官厚爵,何況仁多保忠一夷狄?亦不必非裂地侯之不可。”
李昌濟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已猜到呂淵的心思——雍王雖不答應,但诳一诳仁多保忠,又有何妨?想到這裏,他也不由得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他想出一石二鳥之計,政事堂諸相既然将契丹将南侵之事瞞着皇帝,卻去奏禀太後,那他也可以叫石得一将這些事悄悄禀報給皇帝知道,如此一來,既可離間皇帝與太後、兩府之關系;以皇帝的性格,得知這個消息,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亦未可知。但這樣的事情,似也沒必要再煩擾雍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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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李昌濟、呂淵所料,遼人的異動,幾乎吸引了兩府諸公全部注意力。自一月三日當晚起,石越與司馬光在禀報太後、皇帝後,便以皇帝疾重,宰相須宿衛之名,二人開始輪流在政事堂守夜,以備“非常”。他們防範的,當然不是雍王,而借着這個名義,可以迅速的處理一些突發事務。不僅進奏院、通進銀台司的奏疏都在記錄後直接送到政事堂,兩北沿邊州軍、職方館、駐外使節的報告,也徑送政事堂,以免耽擱時日。
這些舉措并沒有招來懷疑,皇帝的病情已向天下公開,朝野都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兩府的舉動,不過是讓世人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京師中必會因此有些謠言出現,人們也會心懷忐忑,但汴京年紀稍大一點的人,都經曆過兩代皇帝的去逝,倒也不至于會驚慌失措。
這個時候,隻有知道内情的宰執們,才會感到緊張。契丹始終是大宋最大的威脅,盡管在對西夏的戰争中,宋軍一雪前恥,重振威名,人們有時候也會産生一種宋軍天下無敵的妄想。但是,一旦聽到契丹有可能真要南侵的消息,既使是兩府的宰相們,心裏也會顯得底氣不足。遼國不僅在軍力、國力上,遠非西夏可以相提并論,而且君明臣賢、名将如雲,又占有地利——西夏最鼎盛時,也隻能威脅到渭州、延州,但遼國一旦發難,河北、河東諸路,乃至于開封都會淪爲戰場,二者之不能相提并論,自司馬光、石越以下,都心知肚明。
因此,當一月三日的晚上,回到府中的石越聽到下人禀報範純仁前來拜訪時,也沒有感到特别驚訝。
雪後軒同時亦是石府的暖閣。範純仁見着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方才聽貴府的下人說,子明從明日起,便不再來這雪後軒了?”
石越一愣,範純仁又打量了一眼雪後軒中富麗堂皇的布置,意味深長的說道:“這可真是可惜了。”
石越笑着搖搖頭,道:“再也不能住了。昨日去君實相公府上,才走得幾步路,便受凍不住。若能一直呆在汴京,倒也罷了。萬一要去河北,豈能還這麽講究?将帥若不能與士兵同甘共苦,最易離心離德。不早點改改習慣,到時候就晚了。”
範純仁望着石越,道:“我卻是但願子明不要去河北。”
石越聽出範純仁話裏有話,卻裝做沒聽出來,笑道:“總不叫君實相公與荊公去,他們年紀大了,讓他們受這颠簸之苦,我卻過意不去。”
“若果真契丹南下,自是非子明不足以安定局面。君實相公也罷,荊公也罷,統率三軍,非其所長。”範純仁直率的說道,“但子明果真以爲,此事再無挽回餘地了麽?”
“範公之意是?”
“子明府上可有地圖?”範純仁忽然問道。
“地圖?”
範純仁點點頭,道:“去年白水潭出了一部天下四夷圖,不知……”
石越把目光轉向侍立在身後的侍劍,侍劍忙笑道:“我記得藏書樓裏有一張,但不知是否便是範參政所說的那張……”
“那還不速去取來。”石越吩咐道,一面疑惑地望着範純仁。此時下人已将湯酒、各色點心果子送上來,範純仁卻看都不看,隻望着石越,又問道:“子明可知道白水潭有一個天下社?”
“略有耳聞。聽聞這天下社是大程先生倡立的,原打算叫‘契丹、西夏研究院’,蘇子容以爲這個名字不妥,這才改名‘天下社’。”
範純仁點點頭,道:“天下社之宗旨,是專門研究四夷外國之情實,幫助朝廷決策外交用兵等大事。天下社的成員,有不少人曾經持節出使外夷,他們亦專門拜訪曾出使外夷的官員、遠赴四夷貿易的商賈,請他們口叙見聞。還有人整理有關四夷之史籍,有人甚至苦學胡語,欲譯介契丹等國著叙……”
石越驚訝的望着範純仁——他并非爲天下社的抱負而驚訝,而吃驚範純仁竟對天下社如此了解。
範純仁又道:“據我所知,天下社剛剛出了一冊小集子,不過坊間可能買不到。他們沒有刻印,隻請人手抄了十餘本。除去送了一本給樞密院外,其餘的都是在親友之間流傳。隻不知子明是否見過這本小冊子?以我之見,其中有幾篇文字,頗有可觀處。”
石越搖搖頭,道:“我算是孤陋寡聞,若非範公提起,斷不知還有這等事。”
“此亦不足爲怪。他們行事謹慎,若非犬子正思恰好也在天下社,我亦不會知曉此事。”範純仁一面說着,一面從懷中取出一本寸許厚的小冊子,遞給石越,又說道:“這是我特意到書肆雇人抄的。子明可看看第十頁與第二十五頁的兩篇文字。”
石越忙接過書來翻開,卻見書中全是蠅頭大的文字,寫得密密麻麻,但字寫得甚是整齊可觀。他知道當時雖然印刷業已經比較發達,但還有很多書,或是出于各種原因不能刻印,或者刻印較少,因此在書肆中,便專有一些家境貧苦的書生,給人承攬手抄書卷的活計,以此糊口。範純仁找人抄書,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倒也不以爲異。
當下他依言先翻到第十頁,卻見那篇文字講的是作者拜訪十餘位曾經去契丹貿易的商人後所聽到的講聞。文中大都是些契丹百姓平常的生活細節,而其中有一段,被人用醒目的朱筆圈出。他輕聲念道:“近常有高麗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嚴,一奴婢價至一二十萬。”一面不解的望了範純仁一眼。
“所謂法禁日嚴,當是指熙甯十四年後,朝廷頒布的三條主奴敕令。”範純仁解釋道,“主人毆奴婢死,以凡人論;徹底停止籍沒犯人家屬爲奴婢;廣州等地富人所蓄鬼奴,責令限期釋還,逾期以賣良爲賤論。”
石越這才恍然大悟。
其實這三條敕令,石越背後推動之功,亦絕不可沒。
曆史上,宋代奴婢地位提高,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其中甚至出現過反複,比如在當時,主人殺害有過五年以上主仆關系的奴婢,最重的處罰不過是流刑。雖然這比漢唐已經是極大進步,但較之南宋中期以後主人殺害奴婢必須抵命,奴婢的地位還顯得過于低下。而其時籍沒犯人家屬爲奴婢的事雖然大幅減少,卻還依然存在,這個弊政一直到南宋初年以後,才徹底取消。石越一直暗中緻力于推動從法律上給予雇傭奴婢徹底的“良人”地位,雖然阻力重重,但這兩條敕令的頒布,卻無疑已是意義重大的變化。當時法律已經準許奴婢與良人通婚,而且社會上亦以雇傭奴婢爲主,所謂賣身爲奴爲婢,都有一定時限,已經更近似于一種勞動力的買賣;而奴婢死在主家,官府也必須進行調查……加上這兩條敕令,可以說奴婢之地位,終于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至于範純仁所說的第三條敕令,卻正是範純仁本人的傑作。宋代廣州富人蓄黑奴,是早已有之之事,當時廣人稱爲“鬼奴”,至熙甯間海外貿易繁榮,從廣州至南海,蓄鬼奴更是蔚然成風。宋朝法律嚴禁人口買賣,尤其是賣良爲賤,最嚴厲者将被判處死刑,所以當時曾布才鬧出這麽大風波來。但當時南海地區急缺勞動力,人口買賣屢禁不絕,地方官員便也往往睜一隻閉一隻睜。而廣州一些富商尤其驕奢,對本國雇傭奴婢,他們還有所忌憚,對鬼奴卻是毫無人道可言。這條敕令便是由一起毆奴緻死的案件而引發的,一富商無故打死家中鬼奴,賄賂地方官後,竟被判無罪。當時範純仁還在吏部,他的一個學生在廣州某縣做主薄,聽聞此事,便寫信給他鳴不平。範純仁勃然大怒,立即具章彈劾,皇帝令大理寺按問。當時“主人毆奴緻死以凡人例”的敕令尚未頒布,大理寺便定了個無故殺奴的罪名,拟了流刑。但範純仁卻不肯善罷幹休,再三上疏,要追究賣良爲賤之罪。最終大理寺說他不過,定了那富商死刑。并因此頒布敕令,無論鬼奴原本是良籍還是賤籍,因其國絕遠,難以驗問,故都視爲良籍。凡過去蓄鬼奴之商人,一律赦免其罪;而要雇傭鬼奴,也必須重新簽訂契約,與宋朝之雇傭奴婢具有同等法律地位。
此敕一出,南海地區天高皇帝遠,還可以緩緩拖拖,但對廣州等地的富商來說,卻是絕大的打擊。當時雇傭一個奴婢,以五年爲期,價格平均大約在兩三百貫。而鬼奴力氣很大,幹活更是一個人抵兩個人,改爲雇傭的話,不僅以前買奴的錢打了水漂,平均每年六十貫的雇傭費用,即使不發月錢,至少也要管吃管住。這蓄奴的成本一下子就變得高昂起來。
明白了這些原委,範純仁用紅筆圈出來的這段文字,就很容易理解了——這一定是南海的海商開始鑽法律空子,打起了遼國奴婢的主意。無論範純仁所說的三條敕令也罷,還是許多有關保護奴婢的法令也罷,主要保護的,是雇傭奴婢,這在大宋而言,亦是最主要的奴婢。但同時宋朝也存在極少數賤籍奴婢——即是罪犯或者罪犯家屬、戰俘等被籍沒爲奴,這些賤奴婢地位遠低于雇傭奴婢,也很難改身自己的身份,更加不會有雇傭期限之說。雖然這種奴婢在宋朝極少,但在北方的遼國卻多的是,而更重要的是——宋朝是承認遼國的契約文書的!
所以,從這“近常有高麗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嚴,一奴婢價至一二十萬”短短二十四字中,便透露出很多事實。一定是有高麗商人到遼國買這種賤籍奴婢,然後轉賣給宋人!遼人将一個奴婢以一、二百足貫賣給高麗商人,當然認爲非常昂貴,要知道如今一匹馬也不過二三十貫!但高麗海商将之轉手賣宋人,從南海勞動力緊缺的現狀來看,即使賣到四五百貫甚至更多,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一艘大船載幾百奴婢不成問題,一趟下來,僅單程賣奴婢,就可以獲利近十萬貫!
“這可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石越不由得冷笑道。
但範純仁卻沒有表示憤怒之意,隻是淡淡說道:“子明且再看看第二十五頁。”
石越迅速如言翻到第二十五頁,原來這一篇文章,卻是介紹遼國與國中阻蔔等部族關系的。範純仁也用朱筆圈出了好幾處文字,石越仔細讀去,全是有關遼軍征伐這些部族後所擄掠人口的記錄。其中有一處尤爲醒目,範純仁有朱筆圈了後,又在旁邊特意加了朱點,這段文字記錄的是幾個商人在熙甯十七年的見聞——兩支遼軍爲了争奪俘虜,竟差點内讧!
石越震驚的擡起頭來,望着範純仁,一言不發。
範純仁在暗示什麽,已是不言自明——遼軍已經加入了這場販賣奴婢的遊戲。以往遼軍征伐叛亂部族,往往以牛羊馬匹爲最大目标,而現在,他們的主要戰利品,已經變成了俘虜!
但範純仁特意告訴自己這些,與遼國即将南侵、宋廷将采取的對策這些事情又有何關系?
石越這時已是一頭霧水。
難道範純仁要把這些當成遼人的罪證公布天下?但從範純仁白天在政事堂的态度、還有他此前所說的話來看,範純仁是希望議和,以延緩戰争的……
“相公!”便在此時,侍劍捧着一卷卷軸回到了雪後軒,“不知範參政所說的,可是這幅地圖?”
侍劍将卷軸高舉着,恭恭敬敬遞到範純仁面前。範純仁接過卷軸,緩緩打開,點頭道:“便是這幅天下四夷圖。”一面便站起身來,走到一旁桌案前,将卷軸打開,鋪在案上。
石越連忙起身,走到案邊。此時侍劍早已将一盞水晶燈移到案邊,石越湊着燈光望去,卻見這地圖繪制得并不太精細,但西至大食,東至日本,南至三佛齊,天下萬國,卻标得甚是齊備。
範純仁用手指從遼國女直諸部,一直劃到西州回鹘、黑汗、花剌子模等國,說道:“要延緩契丹南侵,惟有将禍水西引!”
他語氣雖然平靜,聲音也不高,但這“禍水西引”四個字,卻如同在石越耳邊炸了一聲驚雷。石越猛地擡頭,幾乎是瞪着範純仁。
但範純仁頭都不擡,隻定定地望着地圖,道:“契丹南侵,爲的何事?因爲他們沒錢!朝廷不再給歲币,兩國貿易又注定吃虧。除了掠奪,他們别無良策!遼國君明臣賢,難道他們不知道與朝廷開戰是兩敗俱傷?實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爾。既知遲早要戰,不如趁着大宋陷入困境的時候開戰。若僥幸朝廷心生懼意,重提歲币,自然是上策;即便不能,若一戰而勝,亦可迫使朝廷簽訂城下之盟。”
“但如今擺在眼前,卻有一條出路,能令契丹可不與朝廷開戰,而坐獲暴利!”
石越這時已隐隐猜到範純仁想說什麽,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樣的計策,這樣的話,竟會出自範純仁之口。若是蔡京倒也罷了,但站在他面前的,卻分明是範純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