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一面堅持鎮壓陳三娘之亂,但在對西南夷的态度上,卻出現了大動搖。他要求果斷結束對西南夷的戰争——這個主張,背棄了此前王、馬、石三人達成的先取得軍事勝利再體面議和、結束戰争這一共識。司馬光并非不明白在軍事勝利後再謀求妥協是正确的,但交鈔危機爆發、擴大,卻還是讓司馬光改變了态度。
人人都知道西南用兵是目前最大的開支。
石越知道司馬光素來立場鮮明的反對勞民傷财的開疆拓土。在司馬光眼裏,大宋現有的疆域足夠大了,民衆的賦稅也足夠重了。任何戰争,除非有足夠的勝算,并且有顯而易見的長遠好處,否則,司馬光在骨子裏都是反對的。如果說司馬光認爲“利不百,不變法”,那麽在司馬光看來,便是“利不萬,不打仗”!
儒家自古以來就有強烈的将戰争主要視爲一筆經濟賬的傾向。甚至早在鹽鐵會議之前,追溯到漢武帝時期儒生第一次真正對政治發生直接影響的時代,他們就已經異常鮮明地表露出了這樣的傾向。從漢武帝時代的儒生們開始,一直到魏徴,爲了彌補對外戰争帶來的經濟損失,不斷有人主張将異族的俘虜變爲漢人的奴隸——而在國内議題上,儒生們一千多年來,卻始終都可以被視爲“廢奴者”。
這種刺目的矛盾或者說雙重标準,格外彰顯了儒生們在政治上的最基本的立足點。
真正的儒生,一定是将國内的民生問題置于最重要的位置的。
而司馬光正是真正的儒生。
所以,石越能夠理解司馬光的心情。西南夷的問題,在司馬光那裏不是原則性的。在他認爲必要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放棄那裏,以節省大筆的開支。
甚至連一個春天他都不願意再等。
因爲這對于司馬光來說,是一道輕重之别非常明顯的選擇題。隻要結束在益州路的軍費開支,就算石越真的借了兩萬萬貫缗錢,四五年内,他也能有辦法連本帶利還清這筆債。那筆總額将高達兩萬萬貫的鹽債,在司馬光心裏,實是産生了很大的壓力。
但對于石越來說,他腦子裏的觀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司馬光心中,那裏可能不算是“中國本土”,而隻是“化外之地”,是可以抛棄的;但在石越心中,那裏毫無疑問就是“中國本土”!這道選擇題對他來說,沒那麽容易取舍。
所以,石越不動聲色的答應司馬光,他将與他一道說服皇帝與兩府,“盡快”結束對西南夷用兵。一定要搶在說服皇帝之前,督促王厚與慕容謙盡快出兵進剿。
當天一回到府上,石越就立刻修書一封,派人五百裏加急,送往王厚、慕容謙軍中。一面又籌劃着要盡快與曾布等人商議發行“鹽債”的細節。
然而,一月三日從遼國傳回來的急報,卻給了石越與司馬光當頭一擊。
職方館河北房偵知,大約從去年十二月十日起,遼軍開始大規模的向西京道與南京道集結!職方館的細作更言之鑿鑿的說,遼軍還在南京道集結了十門以上的火炮!而種建中調閱陝西房的情報後,赫然發現遼國名将耶律信在熙甯十七年十一月,已經離開河套,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陝西房的細作還偵知,熙甯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中,軍中竟有遼使随行。
種種迹象顯示,遼國将有大規模的用兵,而兵力集結于南京、西京兩道,目标所指,不言自明!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這天,宮中又傳來壞消息,皇帝一度出現昏迷。
兩府宰執們聚集在禁中政事堂内,新年才剛剛過了三天,但宰執們都已經感覺到,最寒冷的日子終于到了。
“此事暫時不能公開。”司馬光并不是在和衆人商量,而更象是在頒布命令,“先選一批可靠的使者,晝夜兼程,前往兩北各鎮,令諸守牧将帥暗中加以戒備。禁軍立即以演習的名義,取消休假!還有,派人快馬去杭州,告訴秦觀立即将細節談妥,無論他用什麽法子,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須出現在開京!”
司馬光的态度,令石越大感驚訝,亦讓他感到振奮。他從未想過,在關鍵時刻,司馬光竟會有如此魄力,敢于直接向兩府的宰執下達命令。要知道,在座的宰執中,還有王安石。他看了一眼王安石,發現王安石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之意。這不禁又讓石越對王安石刮目相看。
“若有必要,我可以找個借口,親往大名府。”石越本不願意此時離開汴京,但如果遼國果真想要南侵,那麽他就必須親自去一趟河北,才能放心。
“暫時尚無此必要。”石越發現正在記錄會議内容的李清臣忽然停下筆來,驚訝的擡頭看了司馬光與自己一眼,或者,李清臣原本以爲能讓石越出外,司馬光應當會順水推舟。
卻聽司馬光又說道:“契丹部族分散,其若果真大舉南侵,從聚集軍隊到出兵犯境,至少要兩三個月。子明此時當留在朝中,不必如此着急去河北。郭公,此事須得勞煩足下跑一趟,去大名府巡視諸城寨修建進展,檢閱河北禁軍訓練。”
郭逵爲難的看了韓維一眼。樞密副使郭逵并不是司馬光的下屬,但司馬光的語氣,卻讓他一時無法拒絕,但他也不敢答應司馬光。盡管他心裏面或許更盼望着與遼軍打一仗。
“某去河北,自是義不容辭。然此事恐還須得皇上許可……”
郭逵話音剛落,早就心懷不滿的王珪已接着說道:“郭公說得不錯,非止是郭公去河北,便是派使者去兩北諸鎮、杭州,下令禁軍以演習的名義集結,這些都事關重大,若不請旨,恐不得獨斷。權出于上,不出于下,皇上雖抱恙,爲人臣者,豈可遂此欺君?”
王珪話音一落,政事堂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站在“三旨相公”的立場,他說這些話自是大義凜然。衆人一時也反駁他不得,“架空皇帝”的罪名,豈是輕易擔得起的?
連韓維都不禁遲疑道:“或當遲一兩日,待皇上稍愈,再從容奏禀,亦不至誤事。”
石越感覺蘇轍望了自己一眼,他連忙向蘇轍悄悄遞了個眼色。他想看看司馬光會如何應對。
司馬光依次看了郭逵、王珪、韓維一眼,正待說話,卻不料一直坐在一旁不做聲的王安石忽然斥道:“持國恁的糊塗!皇上要宰相何用?宰相便是爲代行君權而設!國事如此,所謂兵機貴速,此時正當用權。持國身爲樞使,反說什麽待從容奏禀,如此豈是忠君?直是庸相誤國!”
韓維被他罵得滿臉通紅,亦不反駁。但王珪卻不認賬,辯道:“荊公此言,某不敢苟同。這等軍國大事獨斷專行,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難?隻是這般作法,與古之權臣又有何異?諸公縱是舌燦蓮花,若不請旨而行,終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來玲珑,這時候他不惜公然與王、馬唱反調,無非是爲了借機向皇帝表忠心。呂惠卿罷相後,王珪既無法依附王、馬、石任何一方,又沒有足夠的實力與衆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惟一法門,便隻有更加賣力的做好“三旨相公”。這時候他要借機大做文章,亦是理所當然。而他畢竟亦是僅次于王、馬、石的吏部尚書,他若堅決反對,衆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并不将王珪放在心上。當年能入學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無能之輩,且不論人品如何,會不會治國,至少書肯定讀得不少,文采學識,亦必出人之上。王珪以久任翰林學士而拜相,那就一定是個聰明人。但這時王珪卻已經六十七歲,人生有時極爲諷刺,王珪雖然安享富貴尊榮,養尊處優,身體卻反倒不及生活樸素的司馬光與王安石健康。别看他此時衣着整齊幹淨,雪白的頭發與胡子都梳理得一絲不苟,看起來頗有幾分神仙氣度。但石越卻知道,他經常會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有時候會突然犯糊塗,便在元旦大朝會上,石越還看見王珪悄悄擦拭口水……到了這個年紀,身體狀況又如此,王珪居然還不自請緻仕,貪戀爵位,卻是有點不知好歹——隻要石越将他在元旦朝會上流口水的事情随口宣揚出去,台谏與清議,便馬上會趕他緻仕。
“王公所言,隻恐亦不見得是忠君!”石越方想着這些事情,範純仁早已接過話來,用帶着淡淡譏諷的語氣說道:“便是皇上病情有所好轉,這些事情隻恐亦對皇上康複不利。若果真是契丹大舉犯界,爲宗廟社稷,迫不得已,也就罷了。但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卻還不一定。君實相公之布置,不過是以防萬一。一用風吹草動,便用這些事來煩擾皇上,恕某直言,某實是看不出忠君在何處!諸公若以爲爲人臣者需有所以避忌,何不以此事請示太後而後行?太後與皇上母子一體,又素有德望,既得太後許可,便就是皇上許可了!”
範純仁說這些話,連看都不看王珪,隻是望着司馬光、王安石、石越。石越心中暗暗稱贊,不待王珪反應過來,便點頭說道:“範公所論,頗爲妥當。”
衆人也紛紛跟着同意,王珪心中大恨,卻又不敢得罪出言得罪太後,留下後患,隻得勉強同意。
範純仁又道:“以在下之見,一面固然要如君實所言,暗加戒備,以備非常。但契丹這麽大動靜,蘇轼、樸彥成不可能一無所知。還是要等二人奏疏,方知詳委。朝廷固不畏戰,然國家正處多事之秋,若能化解戰事,哪怕是設計緩一兩年,亦要争取。”
“話雖如此,但遼國是虎狼之邦,隻怕……”韓逵搖了搖頭,他顯然不願意對遼國抱有幻想。
衆人頓時也低聲議論起來。範純仁卻隻是望着石越,并不多說。石越越發的覺得範純仁聰明過人,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道:“還是先按君實相公所說,上奏太後施行。其他的,待我見了韓拖古烈再說罷。”
遼國将要大舉南侵,皇帝一度昏迷……同樣的消息,對于司馬光與石越來說,是當頭重擊;但對于趙颢來說,卻幾乎如同天降甘露。
做爲一個傳統的探事機構,皇城司向來都有它一些秘密的渠道;而趙颢無論在宮中朝中,也有他苦心經營起來的人脈。一直密切注意着宮中與兩府動靜的趙颢,在得知兩府宰執們忽然停止休假,齊聚政事堂會議時,馬上便料到發生了大事。在司馬光與石越離開太後所居的保慈宮後不到一個時辰,趙颢便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這讓趙颢欣喜若狂。
“此乃天意!此乃天意!”他對李昌濟與呂淵再三說道。元旦朝會後,二人都出現了動搖。高太後的舉動,讓他們感到沮喪。隻有趙颢不當回事,他始終堅信高太後會在站自己這邊,他堅信幾十年的母子之情,絕不會一朝而改。高太後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不過是因爲她不知道自己的計劃,那隻是很自然的一種政治行爲。在感情的天秤上,那個不到十歲的侄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自己相提并論的。而趙颢堅信,高太後再怎麽樣厲害,也終究是個女人,是個母親,決定女人和母親的行爲的,除了感情還能有什麽?更何況是至親的母子之情!
李昌濟是個道士,石得一是個宦官,自然不懂得女人與家庭。而呂淵一生飄浮浪蕩,雖然是宰相府的衙内,卻喜愛到處結交豪傑,喜歡談仙論道,陰陽縱橫之術,他與他的母親方氏關系并不親密,也不曾娶妻生子,或者去認真的理解一個女人,女人對他而言,僅僅隻是一種需要,再無其他——這幾個人,當然不可能明白女人。
在他們眼裏,高太後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太後。而在趙颢眼裏,高太後卻是一個寵愛自己的母親。
在趙颢看來,誰真正了解高太後,這是不必多說的。
他真正擔心的,反倒是士民間輿論的轉向。突然之間,六哥的風評變好了,這令得趙颢坐立不安。趙颢是靠着經營自己的聲譽,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實力,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格外看重清議的力量。他擔憂着,如此下去,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趙傭的聲望,會提高到令他喪失鬥争的勇氣的地步。
趙颢在心裏将此視爲腹心之患。
但看來自己真是天命所歸!契丹人幫自己,連天也在幫自己!
如若皇帝病逝之時,大宋内有益州、交鈔之患,外則面臨契丹大舉南犯的險境,這樣的時刻,人心自然就會思立長君。趙颢發動兵變,就會有更大的正當性,遭遇更少的阻力。
這不是“天命所歸”又是什麽?!
此時的趙颢,已看不到李昌濟與呂淵的苦笑。
李昌濟與呂淵可并不如趙颢這般樂觀,他們隻知道形勢正在朝向自己不利的一面發展,但二人也都知道,趙颢之意已決,已無法再勸。但二人對石得一等人的說辭,卻不是趙颢所想的“母子之情”,他們說的非常簡單,也非常現實——衆人謀劃已久,即使此時退縮,将來也終有事發一日,到時都免不了族滅之罪。與其如此,還不如搏一把富貴。
所以,在李昌濟與呂淵看來,這的确也是個好消息,但意義卻完全不是趙颢所想的。二人隻知道,遼人聚集兵馬意圖南侵,這種大事,自然會吸引兩府諸公的注意力,令他們一時無暇他顧;而皇帝早一天死,那些猶猶豫豫想要背叛、告密的人,就會不敢輕舉妄動,而他們也能搶在衆叛親離之前,發動兵變。
隻要牢牢綁住石得一,令他沒有退路可走,那就并非沒有勝機。而如若能将守義侯仁多保忠拉攏過來,形勢便會更加樂觀——無論是李昌濟,還是呂淵,都對西夏人抱有極深的成見,在他們看來,夷狄之人見利忘義,不知恩義,是惟一有隙可乘的四重、五重班直。隻不過這個守義侯看起來一直在待價而沽。
但此時皇帝随時可能大行,卻是再也拖不得了。李昌濟與呂淵悄悄交換眼神,二人都明白,這時候,已經沒有再留籌碼的必要!
“若仁多能順應天命,孤自當不吝爵賞。他是想做太仆寺卿,掌管天下馬政?還是欲進密院?或者想要錢财,孤都可以許他。”這是趙颢慷慨的許諾。
“這……貧道以爲,要說動仁多,除非許他做第二個折家,世世方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