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習慣。若是一件事情過于複雜,以至于看起來用任何辦法也無法解決之時,我便會回到事情的起原,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思考對策。”石越拿起筷子,挾了一口點心送到嘴裏,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始向司馬光說明他的設想。“用這個法子,我終于想明白,今日錢莊之危機在于交鈔,交鈔之危機,其實隻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
“算術題?”司馬光的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被碰了一下。
“正是。”石越點點頭,道:“便隻是一道算術題。交鈔之問題,便是無本發行。隻要将這本金籌足了,交鈔便終能穩定下來。”
石越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對不對,但是,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這,也是司馬光能完全理解的。從這一點來看,石越甚至不敢說自己比司馬光懂得更多。
“但我亦知道,這本金卻是一筆巨款。”石越坦率的說道:“交鈔發行的總額,連交鈔局都是一筆糊塗賬,張商英大概算了一下,大約在三萬萬貫到三萬五千萬貫之間。而各路的交鈔也不盡相同,具體之情況,亦無準确之數目。至于交鈔在各地之間的流通情況,那更是弄不清楚。其實,無論在農業、工業,還是在商業上,大宋都并非一個整體。食貨社有一重要之主張,大略是說,在大宋朝之疆域内,至少可以又分成京畿、西北、東南、京東西、兩湖、川峽共六個相互獨立的區域,這六個區域,雖然互有聯系,卻又自成一體。甚至還有人說,這個自成一體之區域,還可以細分到路、甚至是州。這種觀點,确有其真知灼見之處。便以這次交鈔危機觀之,對各種各州之影響,全不相同。我亦不知此究意是禍是福,若大宋疆域果成一整體,或者三萬萬貫交鈔,當不至于釀成如此大禍;然又賴于此,這次風波中,才有些路州竟能獨善其身,受波及較小。”
大宋朝實際上是由若幹個亞經濟區域組成的,而諷刺的是,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的人其實并不多。王安石新法之失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忽視了這個重要的事實。但在這個時代,卻也有人能和石越一樣看到這一點。對于司馬光而言,這種論斷雖然新鮮,卻也并非無法接受。畢竟他做了多年的戶部尚書,對于這個國家的經濟狀況,可以說了若指掌。
“食貨社的這個判斷,于我們當有所幫助。我們可以據此來判斷各路之輕重緩急。但究竟要籌集多少本金,不瞞相公,我心裏也沒有譜。我估計首次大約要五千萬貫銅錢或者等價之金、銀,先用這筆錢,在杭、揚、福、泉、廣等地,進行充分兌換。一貫交鈔換一貫銅錢,有多少換多少,再将此消息在各路宣揚,交鈔當能漸漸穩定下來。此兵法之所謂‘先聲後實’者。然後再籌五千萬貫,運往各路。若是運氣好,一萬萬貫便能将交鈔徹底穩定下來;若運氣不好,便隻得再籌錢,最多可能要兩萬萬貫。”
石越的想法簡直令司馬光目瞪口呆,一萬萬貫銅錢,超過了大宋朝最好年份的一年中央稅收,這麽一筆巨款,他要如何籌措出來?
“子明。”司馬光幾乎是在苦笑,“這道算術題,可非比尋常。”
但石越的回答卻更讓司馬光驚訝。
“這筆錢是籌得到的。”
“其實蔡元長早先便曾經向我建議過,然當日我卻太急于求成,隻想将交鈔危機控制在汴京,不料欲速則不達。可笑如今既然各路州都亂成一團了,我反而沒那麽束手束腳了。”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又道:“此番是曾布、蔡京、李敦敏又一道向我建言……”
司馬光望了石越一眼,試探着問道:“這筆錢究竟要如何去籌?”
“借錢!”石越迎着司馬光的目光,平靜的說道。
“借錢?!”
這在司馬光看來,實是匪夷所思。
“不錯。”石越把心裏的想法全部說出來後,竟連信心也奇妙的增加了,“自古以來,如若國家财用不足,又不想加稅,往往便會賣官賣爵,百姓拿着錢和米,便可以買到官位、爵位。此法固不足取,然其之所以常常實施,卻也是因爲當國家财用不足之時,富民卻頗有餘财。所謂賣官,究其實質,賣的其實是未來的稅收。隻不過國家不肯擔加稅的名聲,這‘稅收’是由那些買官者通過刮地皮來收取罷了。這等行徑,最是虛僞惡劣,相較而言,國家财用不足時,向富民立契據借錢,規定擔保之物、利息,到期償還,竊以爲更爲光明磊落……不瞞相公,自張商英上錢莊兼并之策後,我才真正知道,當今之富室巨賈究竟多有錢。隻須方法得當,向彼輩借一萬萬貫缗錢,絕非異想天開。”
司馬光聽得入神,但他卻絕不相信商人們會把錢借給官府——既使是司馬光也知道借錢容易讨債難,更何況還是借給官府,更何況要借的,将是總額高達一萬萬貫的巨款。司馬光的心裏,對官府的信用,也是心知肚明。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道:“子明所言雖然有理,卻隻恐商賈斷不會借錢給朝廷,何況是如此巨款。”
“原本我也擔心借不到。但相公請看這個,這乃是曾、蔡、李三人給我寫的信。”他一面說着,一面從袖中抽三封信箋來,遞給司馬光。
司馬光打開信來,仔細讀去,原來三人信中之意,竟都大同小異。都是力勸石越向南海海商、東南巨商舉債,以渡此難關。三人在信中,舉出許多例子,說明東南、南海的巨賈是如何富裕,而此次交鈔、錢莊的雙重危機,對東南、南海的巨賈們影響最大,他們對此亦最爲敏感,若朝廷有合适之方法來應對,這些巨賈們定會支持。而三人都認爲,目前最關鍵的問題,就是國庫沒錢;故成敗之關鍵,便在于借重執政三公的聲譽,由朝廷向商人們借錢。在蔡京的信中,甚至還進一步提出了具體的方法,他自稱受到秦觀與高麗在杭州談判之啓發,想出此策——即朝廷向商人借錢,約定之還款時間、還款利息,可以各不相同,如此安排合理,便可以減輕未來朝廷之還款壓力……
石越知道司馬光對于這種事情,定然非常謹慎,又道:“對商賈來說,此番名是幫朝廷渡此難關,其實亦是自保。何況據我所知,南海海商還有求于朝廷。隻須朝廷妥善行事,錢一定是借得到的。”
司馬光卻并沒有急着表态,隻是将信折好,還給石越,沉默了一會,才簡單的問道:“如此子明想以何物爲擔保?”
“鹽稅與鹽場租金。罷榷鹽之後,朝廷每歲在鹽稅、場租上之收入,可達一千萬貫,且這個數目還在增長。每年便用這筆收入來還債。雖說如此一來,以後十年,每年朝廷之稅收便要少一千萬貫,但這亦隻好另想他法。”
改革鹽政後,食鹽産量大增,食鹽需求更加旺盛,這是有目更睹的。這亦是蔡京最大的功績。若單從每年在食鹽上一千萬貫的賬面收入來看,熙甯初年榷鹽的平均收入,都在每年一千二百萬貫左右,這筆收入較榷鹽要少。但是,雖說食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但這中間官府要爲此付出的各種成本開支,卻也不容忽視,即使工藝最簡單的畦鹽法,生産周期便要超過半年。這樣折算下來,反倒是通商法的收入更多。
實行榷鹽法時,盡管熙甯初年全國食鹽總産量較之過去增産了百分之五十,最高曾經達到三萬六千四百五十萬宋斤,但卻仍然不能滿足國内食鹽需求,官鹽每宋斤要賣到四十多文,有些地區甚至貴達四十七文,不僅缺斤少兩,質量亦極差。而販賣私鹽不僅質量好,而且每宋斤才賣到二十文,有時甚至一宋斤半才賣到二十文,是以雖有嚴刑峻法,亦無法禁絕。而改革鹽政後,雖然官府的鹽稅、場租成本,每斤高者二十文,低者亦要十文、十五文,但鹽場主通過各種方法控制成本,竭力提高技術,增加産量,鹽價在各地亦低至二十五文至三十五文,食鹽質量遠遠比過往的官鹽要好,甚至還出現了各種精加工的精細鹽,大大擠壓了私鹽販子的生存空間。而食鹽産量在幾年之内,更是迅速暴增,全國每歲産鹽超過六萬萬宋斤。
更讓人吃驚的是,宋鹽還成功的将便宜的契丹鹽趕出了河北路,甚至還一度反攻契丹市場。在契丹境内,原本有兩個天然的大鹽場,不僅開采容易,而且幾乎不用加工,便可食用。因此鹽價極其低廉,其在宋朝河北路通行一百多年,宋朝都無可奈何——過去宋朝在全國各路都榷鹽,惟獨在河北路,卻隻能實施通商法。一百多年來,宋人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們竟也會迫使遼主禁止宋鹽入境。
這件事情在司馬光的印象中最爲深刻,鹽稅與鹽場收入,不僅超過朝廷歲入的一成,而且還是一筆非常穩定、并且持續增長的稅收。連司馬光都相信,遲早有一日,宋鹽能通行周邊各國,鹽稅超過二千萬貫,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要将這樣一筆收入挪騰出來,而且時間長達十年,這令司馬光十分心疼。他并非蔡京,随時都抱了個賴賬的心思。在司馬光心裏,官府信用不佳,借不到錢是一回事,但既然借了錢,那就一定要準時歸還;而既說了鹽稅是擔保,那麽朝廷就不能再挪用這筆錢。這些在司馬光心裏,都是天經地義的。他對商人的确抱有一些成見,但是這并不意味着他就會随意的欺侮商人。
“先發行五千萬貫鹽債,以一百貫爲面額。還款期限與利息,可着太府寺商議以聞。爲策萬全,我還有一個想法,凡是購買兩萬貫鹽債者,可以請朝廷賜其祖母、母三代以内親诰命;十萬貫者,可請朝廷賜其本人或三代以内親男爵;五十萬貫者,賜本人子爵。無論這命婦,或是男、子二爵,皆不受俸祿,僅爲榮銜……”
“這……”司馬光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石越生怕他反對,不待他繼續說下去,又說道:“此不過都是些虛銜,并非賣官鬻爵。如此亦不過是爲投其所好。那些富商巨賈,一生最爲耿耿爲懷者,便是地位低下。如今買點鹽債,或榮及高堂,或得封爵,亦覺體面。人好攀比,比如若有兩家商賈,同在一城,家産相當,一家若買了這鹽債,封了爵位,另一家不買,不免便覺低了一頭。皇上常說,爲政者當棄虛名而取實利。朝廷重名爵,不以之輕許人,此爲正理。然今日之事,卻不得不從權,隻取實利。況且,費五十萬貫巨款,而隻得一虛名子爵,亦能使天下知真子爵之貴。”
“老夫所慮者,是懼爲後世開一壞的先例。無論是借錢、封爵,在今日看來,自無不可。然奈後世何?”
“正因如此,我才望能與相公、荊公同心協力,爲後世留一典範。”石越誠聲道:“爲政者不能不顧及天下後世,但亦不能因爲擔心後世,便此束手束腳,不敢爲天下先。願相公思之!”
司馬光一時默然。
石越也隻是默默的望着司馬光,耐心等待他的回答。他并沒有想過司馬光馬上便會給他答複。這些辦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留下什麽樣的後果。他甚至想過發行國債籌錢,但在這個時代,想要普通的老百姓購買國債,那簡直便是異想天開,而且最後肯定會演化成另一種苛捐雜稅。那樣的方案,不僅無法說服司馬光,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但是他卻知道,宋朝朝廷向商人借錢,是有“先例”的,不過這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罷了。而他提出來的方案,更加完善,更加負責任,但數額也卻更加龐大。所以,如果司馬光最終反對,他也不會覺得意外。他已有心理準備,如若司馬光能答應考慮幾天再答複,便已經是巨大的成功。
然而司馬光卻讓他驚訝了。隻是考慮了一小會,司馬光便擡起頭,望着石越的眼睛,平靜的說道:“既然此前已經議定,由子明來負責此事,那子明便放手去做罷。”
“多謝相公!”一時間,石越的眼眶都濕潤了。沒有人知道這段時間他承受着多大的壓力,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如此容易得到司馬光的支持。
司馬光輕輕點了點頭,端起爐上溫着的酒壺,給石越和自己斟了酒,雙手捧起酒杯,溫聲道:“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國雖多難,亦能興邦……”石越默默念着,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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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然而石越與司馬光,在熙甯十八年一月二日的時候,并不知道次日會接到什麽樣的報告。面臨着一系列可能葬送十八年勵精圖治的成果的危機,石越與司馬光前所未有的赤誠相見。司馬光許諾全力支持石越的危機政策,石越也接受了司馬光全面戰略收縮的建議。
爲了打消司馬光的疑慮,石越痛快的接受了司馬光提出來的三項主張:節省朝廷開支,立即結束對西南夷的用兵,與西夏議和。後兩項主張在本質上,其實也是爲了節流。
石越知道,在司馬光心裏,解決财政問題最有效的辦法,永遠都是裁減一切不必要的開支。盡管司馬光已經在很多地方表露出他改變的一面,但他同樣明白,一些形成了很久的思維定勢,幾乎是不可能改變的。
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司馬光已經六十七歲了。
他必須要盡可能的安撫司馬光,以盡可能避免在将來的某一天,司馬光突然出現動搖。而且,适當的戰略收縮,在石越看來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司馬光主動提出接納西夏使者,與西夏議和,更是正中石越下懷。石越取得戰略優勢後,并無對西夏趕盡殺絕的想法。而宋朝卻在靈夏地區駐紮了太多的軍隊,使得軍費開支一直居高不下,倘若能與西夏議和,便可以減少在靈夏地區的駐軍,化兵爲農,裁減西北軍隊數量……可以說,隻有實現這一點,當年與西夏戰争的目的,才算是徹底達到了。宋朝财政狀況可以因此得到立竿見影的好轉。
司馬光提出的嚴禁邊将生釁,減緩兩北雄心勃勃的塞防工程進度,加快廂軍屯田與裁汰廂軍的速度等事,也是石越能夠接受的。
但是司馬光對益州,尤其是西南夷的态度,卻讓石越心裏感到不舒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