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照臨見石越也望着自己,顯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識透他話中之意,因眯着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業者,必是能順應民心者。所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時,沒有那時勢,也隻能徒歎奈何。這時勢說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聞要做的事,看起來簡單,實則微妙。他們若是無能之輩,心裏便不免會抱了個念頭,想要擺布人心,若是如此,那便會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但若能識得人心的微妙之處,去順應人心,那麽便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說到這裏,他瞥了一眼石越,見石越眼中有贊賞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的百姓,心裏想的是什麽?自從熙甯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見艱難,尤其是去年,更是怨聲載道。民間原本對官家頗有怨言,不滿之意郁集于心,這時候傳播不利于太子的言論,百姓心裏有怨氣要發洩出去,便容易相信這些謠言。但自去年臘月起,這人心卻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爲皇上的病情傳出來,便是汴京的普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
“尋常百姓,通常亦沒什麽見識,但即使如此,他們卻也不會相信換了官家,一切便會好轉。相反,百姓雖然一面心懷不滿,但心裏面,對皇上卻是很信任的——這是極易爲人所忽視的——這種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的勵精圖治,不知不覺的刻在人心中的,絕非那麽輕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歸抱怨,不滿歸不滿,但一旦發覺要換官家了,心裏面恐怕更多的茫然、擔憂,百姓隻害怕将來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願意聽到太子的壞話,相反,凡是有關太子的好話,哪怕再不可信,對百姓而言,亦是一種安慰,他們更願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這個時機是選得極巧妙的。而且機緣巧合,今日又有太後在朝會上出示佛經,如此一來,太子在民間的聲譽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聞,便要抓住一個‘孝’字做文章——須知那尋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聰明的,卻會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順。你去問問市井百姓,他們都會說百善孝爲先,一個孝順的官家,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所以曆朝曆代,都要說以孝治天下。便是這個道理。”
說到這裏,潘照臨心裏實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卻笑道:“有了這曹友聞與太後‘裏應外合’,太子便可安枕無憂了。雍王黨羽以前還可說太子失德,如今卻連這口實也沒了。如今他們能做的文章,可就隻有太子的年紀了。”
陳良也不由笑道:“形勢已變,便是愚頑,也當知道要收手了。”他望着石越,正欲借機推薦曹友聞,卻又聽石越不動聲色的問道:“前幾日聽章子厚說,汴京如今到處都在傳說,三佛齊要叛亂。這事隻怕也是那曹友聞的主意罷?”
陳良一驚,連忙說道:“此事學生卻不知道。聽說是幾個南海海商傳出的消息。”
石越輕輕哼了一聲,道:“此事文煥倒也曾提過。但我問過段子介,段子介說薛奕已知此事,以爲不可信。子柔去過南海,以爲如何?”
陳良有心想替曹友聞說幾句話,但他知道石越與潘照臨都是極聰明的人,終于還是搖搖頭,老實說道:“軍國之事,實非學生所長。”
石越點點頭,臉上卻看不出是喜是怒。陳良隻道又沒機會推薦曹友聞了,心裏面已打消這念頭,卻聽石越又說道:“若是方便,子柔這幾日便請曹友聞來一次,我有事想問問他。”
陳良不由又驚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是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個主意,我想問問曹友聞南海的事。”
石越又轉向潘照臨,笑道:“潛光兄方才一番話,于我亦觸動很大。”
“潛光兄方才說,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對未來擔憂、茫然之情更多。誠哉斯言!”石越歎道:“然百姓有此擔憂,是宰相之過。若令百姓有此擔憂,皇上若有不諱,亦難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對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無論如何,我須對得起百姓,對得起皇上。”石越決然道。
潘照臨心中一喜,不料卻聽石越又說道:“侍劍,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實相公府遞個劄子,明日我親自去給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彌合黨争,與司馬光、王安石齊心協力應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臨看來,卻實是如同一劑毒藥。與司馬光、王安石鬥個你死我活固然沒有必要,但如石越這樣,過份尊重司馬光、王安石,卻也顯得太低調了些。尚書右仆射并非是左仆射的下級!但石越在這方面,卻顯得十分堅定,堅定得似乎那是理所當然。
2
宋人的春節,是從元旦開始,一直持續到元宵節才結束的。雖然達官貴人們可以靠着仆人投遞“拜年飛帖”,在元旦那天便向親朋戚友拜完年,但那些普通的東京市民,卻都是要親自上門拜年祝賀的,而因爲元旦那天,要拜祭祖先,甚至上墳祭祖,還要放爆竹煙火,貼門神春聯,去寺廟燒香……僅僅一天時間,是斷然走不完所有的親戚的。況且,熙甯十八年的元旦,還飄着鵝毛大雪,直到向晚時候才停下來。所以,正月初二的汴京街頭,拜節的人群反而比元旦那日還要多。盡管開封府頗爲盡責,早已經組織人手,在元旦的晚上,将街道上的積雪打掃得幹幹淨淨,但第二天的禦街上,所有的馬車依舊是寸步難行——驿車早已擠得滿滿的,但路上的行人卻實在太多。
坐着馬車準備去拜會司馬光的石越,盡管起了個大早,刻意想避開擁擠的行人,但卻還是漏算了元旦那場大雪帶來的麻煩,正好碰上了出行的高峰。按照宋代一百多年來的交通法令,車馬必須向行人讓道,而汴京又沒有給馬車開辟專門的通道,于是,堂堂尚書右仆射的馬車竟被困在禦街上,走得比蝸牛還慢。石越心裏一面抱怨着開封府落後的交通管理,一面也隻得無可奈何的丢下馬車,帶了侍劍與幾個護衛步行前往。畢竟,對司馬光這樣一絲不苟的人來說,約期不至是十分失禮的事情。
石越一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于到了董太師巷的司馬光府。雪後的清晨,風冰涼刺骨,衆人臉上都凍得通紅,侍劍等人都習練武功,倒也罷了,但石越這幾年間在汴京,養尊處優,盡管戴着狐皮手套,但手也是連佩劍的劍柄都握不穩了。
司馬光府上衆人,絕沒想到石越會這麽早步行前來,侍劍投進名剌後,合府上下都驚呆了。司馬光連忙親自迎出大門,将石越一行請入府中。
進了客廳,石越摘去手套,一面湊到廳中的煤爐邊烤着火,一面笑道:“幾年前在陝西,冰天雪地的,我還能爬到山上去觀察地形,如今在汴京走這點路,竟這般狼狽,讓君實相公見笑了。”
司馬光笑着望着石越,道:“何嘗不是,過年前老夫的書房還可以不生炭火,這年關一過,沒有火的地方,我竟也是呆不住了。”
“君實相公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成。”石越笑道,“如今朝廷須臾離不得相公。”
司馬光笑笑,轉過頭吩咐家人道:“去,拿壺酒來,老夫與子明相公,便在這裏溫酒閑叙了。”
侍劍等人見慣了司馬光嚴肅古闆的樣子,也常見年青的官員隻要稍顯輕浮,司馬光便不假辭色的情形,隻道是和程頤一樣難以親近的人,卻不知司馬光私下裏與朋友、家人相處,竟會如此随和可親,一時都不由目瞪口呆。倒是司馬光府上的仆人,早已見慣不怪,早有家人搬過桌椅擺到爐邊,又端了一壺酒,幾碟點心過來。石越與司馬光便坐在爐邊,溫起酒來。
石越喝了幾杯熱酒,肚子裏暖氣上升,隻覺舒服許多,正要說話,卻聽司馬光已先笑道:“子明走了這麽遠的路,當不是隻爲了拜年罷?”
“一是爲了拜年,再者是有些事情,我思來想去,夜不能寐,須與君實相公說說。”
司馬光望了石越一眼,隻是低頭去撥弄煤塊,并不接話。便聽石越又說道:“此前我急急忙忙推出存款準備金法,是我考慮不夠周詳。此事是我之錯。”
司馬光靜靜聽着石越自我反省,并沒有出言安慰他。任何人都會做錯事,但是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這是無法逃避的。
石越說到這裏,揮手屏退左右之人,沉默了一會,方又低聲說道:“不瞞相公,事到如今,我對是否還要堅持交鈔,實是已無信心。”
這是石越赤誠相見的一句話。這話若是傳揚出去,不僅從此交鈔徹底無藥可救,便是連石越本人,也會受到不滿者的質疑與攻擊,承受難以想象的壓力。石越在司馬光面前說出這句話,不僅僅是迫于内外的巨大壓力,亦是他徹底不再把司馬光當成政敵的表示。
但是司馬光卻隻是擡起頭來,淡淡說道:“我與介甫,不會因子明一事做差,便對子明再無信心。”
“相公!”石越心中感動,但他仍然繼續順着自己的思路說道:“但廢除交鈔至少有四不可。廢除交鈔,無異于朝廷搶劫百姓家财,爲政者以信爲先,而朝廷從此信用大失,此爲一不可;禁軍、廂軍、官員,手中交鈔最多,一旦廢除,必滋生不滿,如今外憂内患,益州動亂,一旦有人煸動,後果不堪設想,此爲二不可;朝廷雖有去年秋稅這點收入,但國庫依然空虛,各項開支今年眼見卻并無減少之可能,此時廢除交鈔,朝廷将無饷可發,無錢可用,除了加稅,别無他途,此爲三不可;天下錢莊能發展至今日,交鈔之功最大,一旦廢除交鈔,錢莊七八成以上,将難以存續,士農工商,皆受其害,十餘年心血,毀于一旦,此爲四不可!”
“一旦廢除交鈔,天下動蕩将更加加劇,朝廷若能卧薪嘗膽五六年,并非不能恢複元氣。但在這種情形下,我也沒有信心是否能再做五六年宰相。”石越說的這些,并非是危言聳聽。情況如果更加惡化,石越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的相位并非就是鐵打的。
司馬光當然并非是在乎相位的人,但無論是“加稅”,還是“搶劫百姓家财”,卻都絕非他所能接受的事情。對司馬光來說,甯肯不當宰相,這些事他也是斷斷不肯做的。不過,這一次,石越也并非是故意算計司馬光的好惡,他隻是據實直言。
“既然有這四不可,那還有甚可說?”司馬光平靜的回道,“無非是背水一戰罷了!”
“背水一戰?!”石越猛地睜大了眼睛。
“難道還能有别的選擇麽?”司馬光已完全洞悉石越的心情,石越的确在動搖,他缺少信心,但是他心裏,卻依然反對廢除交鈔。“子明是領過兵的人。其實行軍打仗,亦是如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幸運的隻打有必勝把握的仗。有時候,亦需要背水列陣,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此之時,惟意志堅定者,方能是最後之勝者。”
“但事關國運,也能用來關撲麽?”此時此刻,石越竟反比司馬光保守了。
“自然不能關撲,關撲全憑運氣,豈足爲法?”司馬光搖了搖頭,“當年韓信背水列陣,可不是博運氣,他廟算之時,已有勝機。不過是将士卒置于死地,激發其求生之鬥志。後人若不明此理,便加效仿,必然兵敗身死,爲天下所笑。”司馬光望着石越,又問道:“子明難道以爲堅持交鈔,竟已全無勝機麽?”
石越搖了搖頭,司馬光的話,并未能讓他更加有信心,但是他至少已明白司馬光的心意——司馬光是希望他能夠堅持交鈔的。這對于處于動搖中的石越來說,亦是一個很大的支持。自從做到右相之後,石越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朝局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黨争。盡管改變人們的思維習慣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石越自登上相位之日起,就下定決心,要身體力行,讓新、舊兩黨都看到合作的好處。無論是新黨、舊黨,還是所謂的“石黨”,三派之間的政治主張,都絕不是完全對立,水火不容的。石越相信,在三者之間,存在一個最大的公約數,那就是三黨都相信必須尋求改變,必須做點什麽來挽救這個國家。目标是一緻的,不同的隻是方法。既然如此,那麽妥協與合作,就存在着基礎。石越不斷煞費苦心的向三黨的重要官員們灌輸這種思想,但他也知道“調和”之不易,在他了解的“曆史”上,就曾經有過“調和”失敗的例子。石越深知,目前在三黨之間建立起來的互信,是非常脆弱的——它一方面是因爲呂惠卿執政後期帶來的慘重教訓讓人們依然還記憶猶新;另一方面,卻幾乎完全依賴于司馬光、王安石與他本人三人的政治智慧,并且憑借着三人的威信維持着。記憶會随着時間而淡化,司馬光、王安石、石越也不可能一直活在世上,特别司馬光、王安石年歲已高,如若他們去逝,這種互信就很可能會崩潰。
在這樣的情況下,三黨任何一方任何方式的傲慢,都會在這脆弱的互信間留下互相忌恨,互相不信任的種子。石越的目光絕不會隻停留在眼前,他也不認爲目前的情況是理所當然,并會永久持續的。所以,每一件事,他都必須謹慎行事。絕不能讓舊黨或者新黨認爲自己傲慢。
但此時的石越,看到了遠方,卻似乎忽略了腳下。他并沒有意識到,他的支持者、追随者,心态也漸漸發生了變化。這些人,自潘照臨以下,都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更大的主導權,或者說,他們希望得到從内容到形式上的全面領導權。石越在無意中忽視了,他的追随者,并不曾如他一樣,對于黨争的危害,幾乎是有一種心理上的陰影,他們的經曆與他并不同,因此,對事物的看法,也難免會有偏差。
然而,此時此刻,石越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應付目前的危機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