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說的句句是真。小人往來滿剌加城,滿剌加是三佛齊大城,這傳言最早便從滿剌加傳出來的。傳言三佛齊是因丹流眉而對朝廷心生不滿。丹流眉素來是三佛齊屬國,但如今吳哥、占城都想吞并丹流眉,丹流眉爲求自保,隻好親近朝廷,三佛齊早生不滿。他家料到要吞并丹流眉,難免要得罪朝廷,故生了反心。三佛齊不斷到滿剌加買铠甲、弓箭,征募訓象師,定是沒安好心。”黎天南的官話竟也說得很不錯。
“這些事薛侯不知道麽?”段子介忍不住問道。
“自是知道的。不過……”楊懷歎了口氣,道:“不過薛侯非但不信,還将進言之人狠狠責罵了一頓,還說三佛齊事朝廷甚恭,斷斷不會有異志。”
李敦敏一直默不作聲地聽着,聽到這裏,不覺愕然。卻見段子介忽然把臉一沉,怒道:“既然薛侯說了三佛齊不會有異志,那自然便不會有異志。你等怎的還這麽糊塗?”
他這麽一發怒,衆人不由面面相觑。李承簡不服氣的望着他,正要說話,卻被黎天南拉了拉袖子。曹友聞見場面尴尬,連忙說着笑話,岔開話題。仿佛是安排好的,便在此時,琴聲響起,幾位分茶的僧人準備妥當,開始鬥茶。
那李承簡雖然出身卑微,但卻反比旁人更加癡迷于分茶之藝,很快就陶醉于那幾位僧人的“茶百戲”之中,這邊走走,那邊瞧瞧,高興得手舞足蹈,将一切俗事抛諸腦後。楊懷卻對茶藝一竅不通,看得一會,忍不住悄悄歎了口氣,對身邊的黎天南輕聲說道:“果然是官官相衛,薛侯都不當回事,這段大人又如何及得了薛侯?這回隻怕是白回來一趟。”
黎天南微閉着眼睛,深深嗅了一口茶香,正要回答,卻聽柴遠在一旁低聲笑道:“這可未必。”他便不再說話,果然,便見楊懷望着柴遠,追問道:“柴員外,此話怎講?”
柴遠微微一笑,輕聲道:“老楊,你又何必管他薛侯怎麽想,段大人怎麽想?薛侯、段大人有他們的想法,難不成你便沒有自己的主意?”
黎天南也不由點頭笑道:“便是這個主意了。我們隻管把這件事在汴京散布出去便是了。”
這邊廂三人低聲說着悄悄話,那邊廂李敦敏卻是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茶僧擊拂出各種各樣的花鳥蟲魚,一面不住拿眼去看段子介。對段子介剛才的作态,李敦敏頗覺意外。但他不知段子介與薛奕的交情究竟如何,一時又不便開口。但忍了好一會,終于還是說道:“恐怕還是要提醒薛侯才行。”
“唔?”段子介怔了一下,見着旁邊衆人沒有注意,方低聲笑道:“海外不用擔心,依在下之見,薛侯不會如此糊塗。”見李敦敏驚訝的望着自己,不由撲哧一笑,但終于隻是搖頭微笑,卻不肯再多說什麽。他心裏已經猜到薛奕的心思,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卻都是不能明言的。
何家樓的茶會漸漸步入高潮,在此起彼伏的贊歎驚豔之聲中,關于三佛齊将勾結注辇國叛亂的流言,也暗暗散播開來。汴京城中,本就彌漫着不安的氣氛,這種流言的傳播,更讓人們覺得大宋朝在短暫的輝煌之後,便即将要步入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
在熙甯十七年擔任海外事務丞的李敦敏,這時候并不知道接下來的時代将是什麽樣的場景,更不會知道自己會在接下來的時代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這時候的李敦敏,與其他一心想有所作爲的中下級官僚沒什麽區别。雖然身爲海外事務丞,但他真正關心的,卻是大宋東南諸路将要面臨的大危機。而海外貿易之所以重要,在他心裏,乃是由于海外貿易與東南之繁榮息息相關。對于在茶會中聽到的關于三佛齊将要叛亂的流言,他雖然已有七八分相信,但在重要的軍事外交之判斷上,李敦敏尚還缺少自信。段子介是沿海制置司知事、薛奕是虎翼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這二人既然都不以然,李敦敏便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這個時候,李敦敏心裏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
那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便在幾天前,李敦敏收到陳元鳳的一封書信。信中說,他在成都府無意間發現一個女子,可能便是石府走失的阿沅。
在熙甯年間,越是往後,所謂的朋黨便越是公開。而所謂的舊黨、石黨官員,即使有同鄉同年之誼,能夠始終與新黨官員保持友誼的,也已經是非常罕見。但任何事情,都免不了會有例外。
李敦敏與陳元鳳便是一對例外。
早在熙甯初年,陳元鳳投身新黨,疏遠石越,便已與舊日諸友隔膜。到他投入呂惠卿門下,如柴氏兄弟,便幾乎與之割袍斷交了。惟有李敦敏仍然念及布衣之交,依然與之互通音問。二人一是呂惠卿得意門生,一是石越親信死黨,雖則立場不同,少談政治,但無論是讨論具體的州縣庶務,交換對付滑吏的心得,還是談論文章學問、互相關照族人,卻也是相交甚歡。在經曆一段時間的淡泊疏遠後,二人友誼反見加深。
李敦敏堅信陳元鳳不過是誤入“歧途”,但所作所爲,莫不出于公心。至陳元鳳上章發益州之事,促使呂惠卿下台,更堅李敦敏之心。此後朝中新黨頗有怨恨陳元鳳,對其橫加指斥之人,爲其辯護最力的,莫過于範純仁與李敦敏。
但這次陳元鳳卻給李敦敏出了一道難題。
在信中,陳元鳳主要說的是其他的事情。陳元鳳告訴李敦敏,他已與高遵裕調集廂軍、鄉兵、弓手,完成對伏虞縣的包圍,并且還說,他将不待馮京入蜀,率現有兵力平叛。李敦敏一向知道陳元鳳的膽色,他是個敢提着腦袋冒險的人。因此陳元鳳斷不是說說而已,這是成是敗,早晚間隻怕便會有消息傳至汴京。陳元鳳隻是在信裏順便提了一下阿沅的事,并且直言他對石越的态度沒有改變,若由他将阿沅送還石府,恐招來誤會,但阿沅在成都并不如意,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也難以置之不管,因此希望先将阿沅送到李敦敏府上,請他再送回石府。
便是這語焉不詳的幾句話,令李敦敏左右爲難。以他的禀性,他很難拒絕陳元鳳;但若想将阿沅送回石府,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阿沅失蹤已久,而且畢竟隻是楚雲兒的一個婢女,事隔這麽久,誰知道石越夫婦如今的心思又是怎樣?況且這件事在李敦敏看來,也是有傷石越“令德”之舉。今日之石越,已是位極人臣,都受人矚目。十餘年前的往事,李敦敏隻盼着世人将之淡忘,他心裏也不願意再去碰這個傷疤。
李敦敏是如此的崇拜石越、信任石越,他從來都以能夠成爲石越的“布衣之交”而自豪,更一心一意的希望幫助石越成爲一個“完人”。但現在,他卻面臨着一個大難題,那便是無論他怎麽樣做,似乎都免不了讓石越這個“完人”被玷污。
李敦敏心事重重的待到茶會結束。他與段子介都沒有馬車——宋朝文武官員雖然俸祿優厚,按照熙甯新官制制定的俸祿,兩人平均每月的薪俸外加各種添支,在交鈔出事前,折成缗錢也有六七十來貫。即使是汴京一向物價高昂,但在以前,最上等的粳米,每石也不過一貫錢;豬羊肉不過三四十文一宋斤,羊肉在與遼國通商後,甚至還一度跌到二十多文一宋斤,死牛肉也不過一百文每宋斤。[157]六七十貫的月俸,實已是相當可觀。但二人的生活,卻都過得并不寬裕。段子介曆宦十餘年,大半時間都在汴京,從衛尉寺到樞府,所任職位沒有一個“肥缺”,全靠這點薪水過日子。他早已娶了向安北的妹妹爲妻,又生了兩個兒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家裏總要請幾個家丁婢女,免不了各種交際應酬,這六七十貫已是過得緊巴巴的。加上他爲人豪邁仗義,這錢就更加不經花。總算他家境還算不錯,老婆又娶得好,向家到底是世家,嫁妝豐厚,這才能在陳州門附近買了一座宅院,算是成家立業。不過要養一輛馬車,卻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買輛馬車倒不難,難的是每月養馬的錢、維修保養車身的錢、還有雇車夫的錢……這筆花銷無論對段子介還是李敦敏,都不是小數目。李敦敏倒是一直任的都是“肥缺”,但他卻立志要做個清官,要幫助石越做一翻大事業,有了這個念想,那自然也富不到哪裏去。當地方官的時候,這馬車、肩輿都還不是問題,可到了汴京,他區區一個海外丞算得了什麽?而且熙甯十七年,汴京物價已貴得不象樣子,以往官員們盼着朝廷把絹、棉布、碳之類的折成錢來發放,現在官員們卻盼着朝廷多發實物少發錢,可偏偏現在戶部發的薪俸中,七成都是錢鈔,其中更有五六成是用交鈔——這相當于官員們領的都是半薪。在這種情況下,養馬車是肯定養不起的,他甚至還不如段子介,段子介騎術好,還可以騎馬代步,養一匹馬的費用比一輛馬車要少多了,可他李敦敏卻連馬都不會騎。所以段子介請他出來,當然也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騎馬,隻好租了輛馬車,爲了節省開支,也不敢把馬車包一天,隻叫馬車到時辰了再來接人。卻不料二人出了何家樓,卻雙雙傻了眼——那馬車不知怎的,竟沒有出現。
眼見着茶會的商人陸陸續續便要出來,二人口裏應酬着送客的曹友聞,心裏頭已是尴尬得緊。段子介正尋思着脫身之計,亦是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此時,卻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便停在何家樓的門口。二人擡頭望時,卻見田烈武與一個儒生從車上下來,笑着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道:“海外、段兄,怎的有緣,卻在此見着?”
李敦敏與田烈武不過是點頭之交,這時連忙還禮。段子介卻真是喜出望外,看看馬車,又看看田烈武,笑道:“老田,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田烈武臉一紅,瞟了一眼旁邊的曹友聞,憨聲笑道:“段兄休要取笑,讓人笑話。”一面又問道:“這位是?”
曹友聞早年雖見過田烈武,這時候卻已是全無印象,但他見段子介與田烈武熟不拘禮,李敦敏又慎重其事,早知田烈武必非常人,忙揖道:“在下曹友聞……”
“原來是曹先生,久仰。”田烈武聽到“曹友聞”三字,忙鄭重的還了一禮。他見段子介與曹友聞都是驚訝地望着他,又笑道:“在下早聽說曹先生大名,還知道先生與陳先生、司馬先生是布衣之交。在下當年在石府,曾多蒙二位先生指點……”
以當時之習慣,田烈武既與司馬夢求有這番淵源,終身都須行晚輩之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段子介卻知曹友聞不識得田烈武,又特意向介紹了,曹友聞這才知道面前這位,竟然是同主管右春坊事,太子東宮的二管家。田烈武又向衆人介紹了旁邊的儒生,卻是趙時忠。
原來田烈武自做東宮官後,境遇又大不相同。宮中自高太後、皇帝以下,都知他忠義厚重,對他多所倚重。沒多久,又令他兼任禦龍弓箭直第五直的指揮使。田烈武也與楊士芳一道,盡心輔佐太子。隻是六哥頗爲頑劣,又有柔嘉在那裏推波助瀾,楊士芳與田烈武,都是忠則有餘,智常不足,雖然常常進谏勸告,也免不了被耍得團團轉。而坊間有關六哥失德的傳聞,卻是日甚一日,汴京百姓提起六哥,搖頭歎氣的人越來越多。田烈武在開封府故識甚多,更聽到許多驚心動魄的流言,免不了更加憂心忡忡。但以他的智計,卻也想不出什麽良方妙策來應付,又因沒有證據,更不敢亂說。在他的朋友當中,算起來便隻有趙時忠原來在西夏還算有點身份,又讀過點書,有點見識,算是個半吊子謀士。且田烈武與趙時忠時常往來,知他可靠,故此每每聽到什麽事情,便去找趙時忠商量。
這一日,便是田烈武出了東宮後,順便拉着趙時忠回家裏商議事情。不料路過何家樓時,卻巧碰上了段子介和李敦敏。高太後新賜給田烈武的宅子,便在這何家樓附近。以田烈武的性情,段子介與他是同年武進士,交情極好,自不用提;便是李敦敏、曹友聞,既然遇見了,免不了便要邀他們到家裏喝杯酒。不想段子介、李敦敏這時正要盼他解圍,自然是一口答應;曹友聞也是有意結納,更無拒絕之理。三人竟是一同上了田烈武的馬車,往田家去了。
衆人方到田家,便見溫大有與馬紹兩人早已在客廳等候,見着田烈武等人回來,起身唱了個喏,溫大有便說道:“田大哥可聽到那些渾話了?”
“什麽渾話?”
“便是這幾日間,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瘋道人。到處對人說他聽到天正北有什麽鳥天鳴……”
田烈武不懂星占之學,不解的望着溫大有,“天鳴是什麽意思?”李敦敏與段子介、曹友聞卻是臉色大變,三人相顧一眼,段子介沉聲道:“這天鳴是一種異象,若天象出現天鳴之變,便是說人主會出事,且必興兵戈,百姓會流離失所。”
溫大有點點頭,道:“那瘋道人也和這位官人說的一樣。我隻道他是胡說八道,派人将他抓了起來。可這幾日間,流言總是不絕,人人都說官家要大行,契丹要興兵南犯。更可惱的還是有一幹人,說那瘋道人不是常人,說他十年前便看到如今雍王府的上方出現過異雲,說是什麽天子之氣……”
溫大有這麽不管不顧的說将出來,衆人臉色頓時都變了。段子介早聽說過這些流言,不由哼了一聲,道:“接下來,肯定便是說什麽國家内憂外患,動蕩不安,官家若大行,六哥頑劣,恐難當重任。國家須立長君,諸王之中,雍王最賢……諸如此類了!”
“這位官人真是奇人!”溫大有一臉欽佩的望着段子介。
段子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和李敦敏、曹友聞交換了一下眼神。三人都知道這番來田家,卻是沒有來好,一不小心,竟卷入了宮廷鬥争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