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擔心。然而,王、馬、石之賢,是否比得過韓琦,她卻沒有清河那樣的信心——當時兩府,還有文彥博、富弼、曾公亮,哪一個不賢?可最後也隻有韓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賢得過當日之文、富、曾麽?況且慈聖也不比高太後,慈聖沒有親生兒子,将先帝當做親生兒子來養的;可高太後,卻還有個最疼愛的親生兒子!
然而當她小心翼翼表達自己對三公的不放心之後,十一娘卻沉默了,無論她怎麽追問,也不肯回答。直到清河告退回到靜淵莊後,她依然不肯死心,又派親信的内侍去問,内侍回報,道十一娘依然不肯回答,隻是默默看書。她感到蹊跷,又詳細問十一娘所讀書名,才知道是《漢書》卷六十八。向皇後平日是并不讀史書的,這時特意找來《漢書》翻查,才知道原來卷六十八乃是霍光、金日磾傳。她又細細去讀,書中一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上以光爲大司馬大将軍,日磾爲車騎将軍……皆拜卧内床下,受遺诏輔少主。”
這句話令她茅塞頓開。
在宗室之中,十一娘最有見識。向皇後有信任十一娘的理由——當初就是她向向皇後力陳桑充國與程颢爲資善堂直講的好處,而這個推薦終于也看到了回報。便在今日的《汴京新聞》中,桑充國親自撰寫文章,批駁贊美兄終弟及的觀點目光短淺,頌揚太宗皇帝傳子不傳弟之英明,指出嫡長子繼承制源自周禮,是立國之本,絕不可輕易變更;又以親身經曆,大贊六哥、七哥的聰慧仁孝,是國家“後繼得人”,駁斥有關六哥“頑劣失德”的傳聞“實不可信”、“用心叵測”。
桑充國的公開支持,對于向皇後與趙傭來說,稱得上是雪中送炭。而向皇後也更加感念清河的先見之明,所以,對于清河的暗示,向皇後的确當成了金玉良方。
若皇帝仿漢武故事,遺诏司馬光、石越等人輔少主,在這一層名份之下,司馬光、石越等人就會更加盡心盡力,她知道,這些士大夫們都很愛惜名節,有了這層身份,他們也能夠更有力的制衡高太後……
就因爲這個想法,向皇後甚至還特意賞賜了有“金日磾”之稱的仁多保忠。
但這到底是大事,是大宋朝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大事。大宋朝的慣例,是幼主即位之時,由母後簾垂聽政。宰執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名份。所以向皇後猶疑着不敢開口。
若是官家拒絕怎麽辦?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問題,在向皇後那裏,也是莫大的困難。
“官家……”也不知道猶豫了多久,眼見着官家真的要睡着了,向皇後才終于鼓足勇氣,抹了抹眼淚,輕輕喊了一聲。
趙顼睜開了眼睛,安靜地望着自己的皇後。
4
何家樓。
段子介坐在李敦敏身邊,順着他目光所視,一面低聲介紹着在座的衆人。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簡,聽說熙甯十年前,他隻是個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羅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擁有的船塢、船坊,每年能造超過四百艘的兩千料大船,更有無數的船隻,在他的船塢中維修、保養……”
“兩千料……一般兩千民料的大船,少則一千貫,貴則兩千貫乃至三千貫……雖則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規模,亦是屈指可數了。”
段子介早知道李敦敏對民間的情況非常熟悉,笑道:“海外說得不錯,李承簡算得上是個大财主。交趾、三佛齊等國,可都要向他買船。”說罷,又道:“挨着李承簡的瘦高個叫楊懷。”
“他便是楊懷?”李敦敏似是吃了一驚。這楊懷他卻聽說過,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個守阙銳士,因爲違犯軍紀而被裁汰,後來被一些武裝船隊雇傭,以枭勇狠毒而聞名海上。熙甯十二年,他在收編了一夥五六十人的海盜後,便帶着這些人改邪歸正,自稱“武伴當”[156],專門受雇于那些前往注辇國貿易的非武裝船隊,保護他們免遭海盜襲擊,不過四五年時間,不僅他的“伴當行”迅速擴張,成爲擁有兩百人規模,五艘準戰艦的伴當行,而且帶動着令東南出現一大批的伴當行。東南的“伴當行”與中原、北方稍後出現的“标行”、“打行”,甚至驚動了兩府。宋廷爲此專門頒布法令,對伴當行與标行、打行進行限制與管理。李敦敏早就聽過楊懷的大名,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個貌不驚人的瘦高個。
“便是此人。”段子介笑道,“東南伴當行許多大掌櫃,原來都是楊懷的徒弟。這幾年武伴當和注辇人打交道最多,他們經驗豐富,對注辇人亦極爲仇視。楊懷兩個兒子、一個弟弟,都是被注辇水師假扮的海盜所殺,他對注辇人恨之入骨,一直盼着朝廷對注辇開戰。”
“還有那個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賓,他隻是個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中非常有名,專門替海商與當地蠻夷貴人牽線搭橋,從中抽取傭金……有人說,他其實是文煥的人。”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問道:“當真?”
“這我可不知道。”段子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帶來的。這季節逆風回國,爲的何事,待會便會知道……還有那一位,柴遠柴官人,我見剛剛海外與他打過招呼,想是認識的。”
柴遠是潘照臨介紹給李敦敏認識的,但他自不會與段子介提起這些,隻是點點頭,“他是國賓支脈,不過他怎會來此?”
“這個柴官人交遊廣闊……”段子介笑道:“他和李承簡、楊懷都是舊交。”
“原來如此。”李敦敏輕輕應了一聲,又低頭喝着茶。
這是曹友聞發起的一個茶會。與會的人大約有二三十個,包下了何家樓的一座大院子。這些人中,有擅于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與曹家來往密切的生意夥伴,亦有李承簡、楊懷、黎天南這樣的海商、柴遠這樣的不速之客……
這樣的茶會,是淩牙門非常盛行的一種社交活動,主人不會特别介紹每個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來,觀賞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絕技,但海商們的許多生意、決策,就是在這樣的茶會中産生。海商們并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是隻知追逐利潤而不懂風雅的野蠻之徒。他們也同樣有詩會、茶會,雖與汴京的風俗不盡相同,卻也别有一番風味。
李敦敏是被段子介拉過來的,一個沿海制置司知事,一個海外事務丞,兩人政治立場接近,職務上又多要打交道,而性情竟也有幾分投機,竟很快成了好友。衛尉寺出身的段子介,較之尋常官員,似乎更加重視情報的收集。接到曹友聞的邀請,他馬上一口答應出席,而且還将李敦敏也拉了過來。這讓曹友聞喜出望外,曹友聞非常想拉攏李敦敏。段子介與李敦敏對結算錢莊之事予以支持,是此事得以順利通過的重要原因,而曹友聞亦知道李敦敏不僅與石越的關系非比尋常,更得到司馬光的賞識——但是,李敦敏凡事都公事公辦的态度,實是令人頭痛。不曾想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個小小的茶會,倒将他請來了。經過結算錢莊的成功,一直在汴京碰壁的曹友聞士氣大振,他一面安排王六丈帶着周應芳的表弟回淩牙門進行準備,自己則留在汴京,一方面籌備結算錢莊之事,另一方面,原本對遊說朝廷向注辇國開戰已漸漸灰心的心,也慢慢又活動起來。
對曹友聞與段子介的野心還毫無所知的李敦敏,這時候正在暗自留心聽着與會者的閑談。
“今年的運道看起來不是太好……”
“是啊,不知道有多少錢莊能撐過年關……交鈔要是被廢,俺可真是損失慘重。”
“張員外真能說笑,朝廷果真要頒行錢莊兼并法的話,對員外豈非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倒黴的是在下這樣的小作坊才對……”
“是啊,如今是三公執政,國家恢複元氣是遲早的事。不知多少人正提着真金白銀等着錢莊兼并法頒布哩。對張員外這樣錢大業大的,還有那些手裏握着大把金銀缗錢的海商,如今倒是應了那句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俺聽到傳聞,張少卿又上表,道是要修改錢莊法,在太府寺下增設錢莊局,專門管天下的錢莊。日後想開錢莊可就難多了,這傳聞要是屬實,這時候不下手,還想等到什麽時候?總之,手裏有金銀缗錢的,什麽時候都不用怕。倒黴的都是沒錢的。”
“我還聽人說呢,周應芳對錢莊總社的小錢莊掌櫃放出話來,要他們趁着兼并法還沒頒布,早點盤算家底,覺得撐不下去的,可以與他富貴錢莊合并,折價計股,算是大家連财合本,總比将來被人強行兼并,什麽都沒有要好……”
“他想得美!這和明搶有何分别?”
“明搶和明搶也有分别,左右是個死,自是要選個死相好看點的。”
“世道一向如此。财雄勢大的,朝廷要顧着;窮得沒飯吃的,朝廷也要照顧幾分。便是收稅,也是上戶與下戶占便宜,吃虧的都是中戶。如今的事也例外不了。家大業大的人是吃不了虧的,海商是石相公一手扶起來的,更吃不到虧去。倒黴的依舊是中産之家……”
這些商人們的閑談、牢騷中,有時候确有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在李敦敏看來,中産之家,中産之商人、作坊主,才是國家的根基,是國家稅賦的主要來源。但是,财雄勢大者擁有特權,更能抵禦風險;而最窮困的人朝廷爲了害怕他們造反,亦不得不特加安撫。所以,到最後,損害的隻能是中産者的利益。
這是愚不可及的做法,但朝廷公卿們,卻樂此不彼,絲毫沒有覺察。那些豪富之家,擁有遠遠超過他人的财富,卻從來不知道收斂。此次錢莊兼并法果真頒行的話,無數中小商人打拼十幾年才創下的錢莊業,輕而易舉間,就将全部落到他們手裏。錢莊業如此,那些中小作坊,隻怕也難以幸免。
這一切,都讓李敦敏憂心忡忡,卻又無能爲力。在朝廷中,他沒有多少同道中人。朝中并非沒有爲中産者說話的官員,但是,那個“中産者”,隻是局限于農民。
這些談話中,惟一令李敦敏略感欣慰的,是商人們并沒有喪失對朝廷的信心。交鈔也許會廢除,無數的商人、作坊主可能撐不過年關,但是,從這些閑談中,李敦敏感覺到大家對未來的信心。商人們相信有三公執政,未來就一定會變好。他直覺的感覺到,這種對未來的信心,将是這場危機中,最可倚賴的東西。
“海外可聽見這些閑話了?”李敦敏擡起頭來,卻見和自己說話的,竟然是那個又胖又黑的李承簡。李承簡這般發問,頗有些無禮,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些都是看人挑水不吃力的。”李承簡卻不知道自己的失禮之處,又說道。“方才曹員外和挖說,海外是挖們這些海商的父母官,挖才壯着膽子,和海外說說挖們的難處……”
李承簡的官話,帶着濃重的福建腔調,虧得李敦敏是江甯人,總算才勉強聽懂。不過這李承簡卻是個大嗓門,說了兩句話,便已将衆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曹友聞素知李承簡不知禮數,忙圓場道:“海外毋怪,李員外不知……”
段子介卻在旁邊笑道:“曹員外不必在意,聽他說說也無妨。讓大夥也知道知道海商們有何難處。”他這麽一說,李敦敏自是不好駁他面子,便也點了點頭。
“海外可真是個好官。”李承簡大着嗓門,道:“挖剛剛聽大夥議論,别的什麽挖都不懂,但要說海商這時候日子好過,挖卻是不服氣。要是日子真的好過,挖這時候回什麽國?各位休要不服氣挖,國内再如何如何難過,可有一樣,國内太平啊!”
“李員外,此話怎講?難道南海便不太平麽?”
“太平!太平個鳥!”李承簡說得幾句,便原形畢露,沒好氣罵起粗口來。楊懷在旁邊見李敦敏色變,連忙打眼色止住李承簡,接過來話,道:“他是個粗人,海外莫要見怪。不過如今南海,也真是不知道還能夠太平多久。”
衆人都想不到這楊懷說話反倒文绉绉的,不由大感意外。又聽柴遠在一旁笑道:“老楊莫要危言聳聽。”
“在下絕不敢胡言亂語。”楊懷瞥了柴遠一眼,又朝段子介、李敦敏抱拳道:“二位大人明鑒,我等在冬季逆風回國,斷不是來危言聳聽的。海商的日子确是越來越艱難了,前者一面是注辇國阻塞商道,一面是這幾年間,西夏完全控制河西道與吐谷渾故道後實行鼓勵商貿之國策,加上遼主亦鼓勵商旅,三條主要陸上商道日漸興旺,已經有一些胡商開始改走陸路了。如今更是海上加霜,南海到處都在傳言,三佛齊與注辇國又勾結到了一起,想要背叛朝廷。太平的日子沒幾天了……”
“不過是謠言而已。”段子介不以爲意的笑道。
“段大人,這絕非謠言這麽簡單。”楊懷坐直了身子,認真的說道:“三佛齊有背叛之心,由來已久。當日三佛齊将淩牙門半賣半送給朝廷,其目的無非是爲了借朝廷之力,擺脫注辇國的控制。但自從朝廷與交趾聯軍擊滅渤泥後,朝廷威行南海,三佛齊對此早就心懷不滿。而注辇國亦是野心勃勃,一直暗中招徕三佛齊。在下經常護送商船去注辇國,三佛齊之商船、使船前往注辇國,必受款待,注辇水師也從不打劫三佛齊的船隊。兩國勾結,形迹已露。三佛齊不僅本國到處訂購兩千料的大海船,擴充水師,而且在下還親眼看到注辇國水師竟然也有大宋造的兩千料海船!蔡大人曾經頒布法令,嚴禁将三百料以上的船隻賣給注辇國,私犯禁令者以謀逆論。這若非是三佛齊從中搗鬼,還能有何解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