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甚至讓不少班直指揮使感到憤憤不平。但在這個多災多難的熙甯十七年的年末,守護在福甯殿外的,依舊是守義侯仁多保忠。
“你聽說過麽?陳都知挨了太後的訓斥……”
“休要胡說八道,誰不知道陳都知最得太後的寵信?他那麽謹慎的一個人……”
身着赤紅的戎裝,象雕塑一樣地站在福甯殿外,望着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飄落下來,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幾天前聽到的内侍之間的私語。
内侍們口中的陳都知,說的便是高太後身後最得信任的宦官陳衍。陳衍在高太後身邊當了幾十年的差,從未被高太後這樣嚴厲的斥責過,因此,這個流言幾天之内,便傳遍了宮中,甚至連皇帝都知道了——那兩個小黃門不知死活地嚼着舌頭的時候,大概怎麽樣也想不到,這時皇帝正好心血來潮,讓李向安與仁多保忠悄悄扶着他出來看一眼汴京的雪景。
陳衍被太後斥責的緣由,據說是因爲某日高太後召見一個文學侍從,說起西漢霍光、王莽之事,那個侍從便借故說起坊間流傳的“三公執政”之說,以爲這是大宋建國以來未有之事,是大權歸于臣下,皇帝反被架空,甚至暗諷自皇帝染疾之後,三公大小事情,不請而行,政事堂決定了的事情,皇帝也不過行玺而已。今天子尚在,三公已是如此;倘萬一皇帝大行,孤兒寡母,更不堪設想。他因此直斥朝中有權臣。
這種書生議論,原也平常。宋代士大夫說話本來就無所顧忌,石越、司馬光、王安石如今正是惹得怨氣沖天的時候,有人借故罵他們是權臣,雖然用心難稱良善,但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台谏每日罵三人的奏章,比這難聽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但偏偏這個侍從,平素卻與雍王關系密切。而這段時間,又老有人在高太後跟前說石、馬、王的壞話,因此陳衍便多了句嘴,勸高太後驅逐此人,以爲來者之戒。
不料,陳衍雖是好心,但高太後卻素來忌諱内侍言政,又因他言語之中隐隐又涉及雍王,一向疼愛這個兒子的高太後心中更加不快,竟大發雷霆,借着内侍不當言政的名頭,竟将陳衍罵了個狗血淋頭。
因雍王在宮中人緣極好,而陳衍一生謹慎規矩,免不了要得罪不少人,這事情傳開之後,宮裏内侍們交頭接耳,無不幸災樂禍。内侍、宮女,大多覺得高太後無非是希望幾個兒子和睦相處,陳衍卻無事生非,而且一個内侍,居然敢對政事說三道四,實是咎于自取……
但是,以仁多保忠對宮廷鬥争之了解,心裏卻非常明白,陳衍的推測并沒有錯,那個侍從對石、馬、王三人的指控,多半是受人指使。而高太後也一定心知肚明,至于她爲何要斥責陳衍,卻是仁多保忠所無法理解的——在仁多保忠的觀念中,高太後這樣做唯一的可能,隻能是因爲她偏袒雍王。那些内侍、宮女的想法,在仁多保忠看來,簡直隻能用荒謬來形容。
不過,令仁多保忠吃驚的,還是皇帝的反映。若是西夏國王,那夏主一定會先處死兩個内侍,然後将弟弟賜死,仁慈一點的,則會找個借口發配到一個遙遠的軍司,下令當地官員将其幽禁起來。但是宋朝的官家,卻隻是默默聽着,忍受着這一切,他甚至制止了李向安想去喝斥那兩個内侍的行爲。
雖然在西夏時向往大宋的文化,但真的到了大宋朝的中心之後,仁多保忠卻發現,實實在在的宋朝,比想象中的宋朝,更難以理解。
想到這裏,仁多保忠不由得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宋人将他當成金日磾,将他當成那位忠誠厚重的匈奴王子,但他心裏卻明白,他隻是仁多保忠。他小心謹慎,他忠于宋朝官家,僅僅隻是出于生存之道。仁多保忠永遠都隻站在勝利者一邊。
宋朝官家活着的時候,他可以将自己托付給宋朝官家;但可惜的,這樣的狀況已經無法持久,仁多保忠必須考慮宋朝官家駕崩之後,自己的生存之法。
在這汴京的禁中之内,與他處境最相似的,便隻有那位來自高麗的王賢妃。王賢妃極得皇帝的寵愛,但眼見着皇帝就要大行,這位王賢妃卻連每說一句話,都要再三斟酌。因爲她知道,她任何惹人忌恨的舉動,當皇帝去世之後,靠山一倒,她就免不了會被人加倍的報複。所以她小心的避開一切是非。仁多保忠也同樣面臨靠山将傾的現實。隻不過,與王賢妃不同的是,王賢妃隻要小心謹慎,就不用擔心富貴,而他仁多保忠,卻必須選一個新主子,否則,很快他就會被遺忘。
早些天開始,就已經有人繞着彎的向他讨好,給他送東送西,但越是如此,仁多保忠就越是恐懼。他更加注意與那些宋人保持距離,絕不敢收取任何禮物,一切宴會都不參加。他也聽到過一些傳言,知道雍王在暗中收買班直侍衛與指揮使,但他既不敢向皇帝舉報,也不敢加入其中,隻能保持緘默,裝聾作啞,對一切都敬而遠之。仁多保忠用金日磾的形象來保護着自己,但他心裏知道,他其實是不甘心如此的。他希望站在勝利者一邊,隻不過暫時他還不知道誰将是勝利者。宋人的行事方法,常常出他意料。西夏的法則是如此簡單,兵強馬壯者便是勝利者;但在宋朝卻并非如此。當然,這裏同樣也并非德高望重、禮義仁愛者便等于勝利者,更不見得是權高位重者便可以說一不二……
在這裏,仁多保忠隻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卷進這宋朝宮廷鬥争的急流當中,萬劫不複。
“仁多将軍……”
“啊!李都知。”仁多保忠望着從福甯殿中走出來的李向安,忙收攏思緒,欠身行禮。
卻見李向安手裏捧着一柄玉如意,遞到他面前,輕聲道:“恭喜将軍,這柄如意,是聖人賞賜給将軍的。”
“啊?!”仁多保忠慌忙跪下接過如意,“謝聖人恩典。”
他擡頭望着李向安,卻聽李向安輕聲道:“聖人吩咐了,将軍不必進去謝恩。”
“是。”仁多保忠連忙頓首應道。
福甯殿内。
向皇後坐在趙顼床邊,輕聲啜泣着。趙顼閉着眼睛,斜靠在床上,一陣心煩意亂。
他和向皇後的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便是“相敬如賓”四個字。但到了這個地步,皇宮之内,他唯一能信任的,卻隻有向皇後。朱妃也罷、王妃也罷,無論平日裏多麽得寵,沒有皇後的身份,真正有大事的時候,便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在法理上,皇後是有議政、甚至決策的權力的;而若是妃子們說三道四,那便是“後宮幹政”,大臣們豎着脖子便頂了回去,碰上一鼻子灰,也沒處說去。
正因爲此,别看高太後平日深居九重之内,不問政事,但國家大事,她若打定了主意要插手,便是皇帝也會感到棘手。這是漢朝留下來的政治傳統,叫做“以孝治天下”!更何況,趙顼深知他的這位母後,在民間、在士大夫中間,威望極高。而他也知道,一直以來,他的母後,最疼愛的兒子,都是他的弟弟趙颢。
六哥位份雖定,卻到底年紀太小。國家局勢如此——這幾天他每天都叫人給自己讀一會報紙——士林中已經有人開始反省,從趙顼的擴張政策、勵精圖治,到王安石、呂惠卿、石越,都受到批評。總額高達三、四萬萬貫以上的交鈔出現問題,影響到的是每個人的利益,而士大夫們更是受害者——他們的薪俸很大部分都是交鈔,偏偏到了這個地步,朝廷還無計可施。不管是從個人的立場,還是真的爲了國家考慮,眼見着國家财政幾乎崩潰,益州叛亂未定,東南又群情洶洶,人們對于熙甯朝政治的評價,已經開始發生轉變。
熙甯變法,從飽受質疑,到漸漸獲得多數士大夫的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與熙甯十四年宋夏戰争勝利之後,全國上下的意發風發完全相反,現在,士大夫中又開始出現退縮、保守的聲音。在熙甯十四年,即使是最保守的士大夫,也不敢公開質疑熙甯變法之成就!但現在,趙顼敏感的覺察到了政治氣候的變化。
趙顼這些日子憂心忡忡。
他痛恨自己居然會得風疾,相比半邊身子癱瘓,說不話來的痛苦,讓他更受折騰。但他更加擔心的,卻是他死後會發生的事情。
千算萬算,他沒有算到政治氣候居然有發生逆轉的可能,在朝廷中,舊黨的實力過于強大了……懷疑的情緒若擴散,也許熙甯變法就會前功盡棄!這是趙顼絕不能容許的,然而,他卻無能爲力。他兒子年紀尚小,在床邊哭哭啼啼的向皇後,不僅缺少政治上的野心,也缺少政治上的手腕,所以,他死後,即使不出意外,也會是高太後主政。
一個本來就傾向于舊黨的高太後,再加上如今朝中舊黨的勢力……趙顼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對石越的猜忌、防範有點杞人憂天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結果。
司馬光也許信得過,但若有人貪圖富貴,提出在國家多事之時,需立長君——趙顼無法肯定那些舊黨官員究竟是會維系嫡長子繼承制,還是會打着更加冠冕堂皇的旗号,來接受一位他們更喜歡的皇帝。所謂的“君子”們,也并非那麽值得信任。想要改變趙顼的政策,由他的弟弟來當皇帝,比起他的兒子來當皇帝方便得多。畢竟,“三年無改于父之道”這句先聖教誨,管的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他的弟弟。況且,相比而言,人人都知道趙颢是“賢王”,而六哥卻擔着“頑劣”的名聲……況且,宋朝還有過兄終弟及的先例……
一想到這個先例,趙顼就不寒而慄。
向皇後害怕、哭泣……不也是因爲想到了這個先例麽?
可清議卻已經在唱兄終弟及的贊歌了!偏偏他還不能制止,也無法将那些逆臣賊子治罪……難道說,他要對天下臣民說歌頌太祖、太宗皇帝有罪麽?
但何謂兄終弟及?!外臣無法理解,但是,大宋朝的皇帝,太宗皇帝的後代,卻代代都活這“兄終弟及”的陰影之中。這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着每個太宗皇帝的後代,他們表面上歌頌這件事情,将它描繪成奠定大宋基業的英明之舉,是杜太後、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母慈兄友弟愛的象征……可是,在私下裏,沒有一個姓趙的宗室會願意主動提及此事,他們越是粉飾它,不過正是因爲心裏有愧!這是刻在大宋皇室骨子裏一道傷疤!
什麽兄終弟及!即使隻是爲了保全妻兒的性命,趙顼也一定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但他知道,他不能簡單的對付自己的這個弟弟。不是因爲這個弟弟有個“賢王”的好名聲,也不是因爲害怕群臣的反對、史官的評價——若是爲了保全妻兒,他什麽都做得出來。然而,趙顼雖然說不出話,心裏卻十分的清醒,他很知道所謂“皇帝”的權威,是怎麽一回事。以他如今的狀況,以高太後的權威,加上向皇後的懦弱,若他的母後想要控制宮内,實是輕而易舉。到時候,他趙顼就隻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若要對付自己的親弟弟,難保高太後就不會爲了保護自己最疼愛的兒子而不顧一切。一方是最得高太後寵愛的親生兒子,一方卻是經常受責罵的孫子,高太後會站在哪邊?
也許高太後還在猶豫不定,無論如何,趙顼不會逼他的母後做選擇。因爲他知道,那個選擇他不會喜歡。高太後即使不支持趙颢做皇帝,也一定不會想要他的性命。
趙顼心裏也清楚,隻要他活着,隻要他不逼人過甚,就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但若他死了,一切就無法預料……他也許管不了人亡政息,但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想個辦法,讓六哥穩穩當當的繼位。
關鍵便在太後。趙顼心裏面很明白,大宋朝的親王作爲有限,趙颢能苦心經營到這個份上,已是頗讓他意外,但也須加上天時地利,才能造成今日之局面,然而,最後若無高太後之支持,也絕計成不了大事。所以,高太後的态度,至關重要。
然而……趙顼又想起陳衍被斥責之事,胸中不由又是一陣煩悶。
一直輕聲啜泣的向皇後卻并不知道趙顼在想些什麽。她的擔憂與害怕,純粹隻是出于女人的直覺。官家是她的靠山,如今靠山将傾,六哥七哥尚還年幼,宮内宮外,卻已是謠言四起,盡是些不利于六哥的混話,而太後偏愛雍王,也是她早就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六哥、七哥雖非她親生,但卻由她親手撫養長大,她算是他們嫡母,對他們視如己出,若六哥不能順利繼位,向皇後即使是女流,也知道後果會是什麽。若是小叔子繼位之後,其他的妃子或能平安無事,但她這個嫂子“太後”,又能有什麽好下場?
一面是害怕,一面卻是性格中的懦弱——向皇後在面對高太後的時候,是從來不敢說半個不字的——明白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讓向皇後更加憂慮。這幾日,她派人天天守着六哥、七哥,除了每日來探視官家的病情外,連宮裏都不讓他們亂跑,更不敢讓他們亂吃東西。非但如此,她還自己吃起長齋,求神拜佛,祈禱官家早日康複,每日裏親自在心在意地照顧着官家,所有的湯藥,都必須她親口嘗過,才肯給官家喝……
但是她心裏的害怕,卻未能因此減弱分毫。
她輕輕地握着官家那隻依然不太靈便的右手,溫柔的摩挲着,試圖從中汲取一些力量與勇氣。但她腦子裏卻依然混亂,隻是不停地回想起昨天和十一娘的對話。
“聖人還記得治平元年四月之事麽?”清河是這樣回答她的。
治平元年四月發生的事……向皇後當然記得。那時候她還隻是王妃,但是在那個月發生的事情,官家曾經不止一次地和她說過——便在那個月,韓琦巧妙的迫使慈聖撤簾還政于先帝……
十一娘又說:“今日三公之賢,未必在韓琦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