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卻是十分高興,笑道:“我既非替自己多謝範公,亦非替曾布作謝。”目前這種情況下,所有的人事任命,總要政事堂諸相達成共識,方才好和皇帝去說,這樣才不至于節外生枝,又鬧出什麽别扭來。石越原來很擔心舊黨不會接受曾布這個人選,所以這事他連曾布那裏都沒有露過半點口風,但如今範純仁既然表态支持,卻是得了一塊重重的籌碼,司馬光那邊遊說起來,也會事半功倍。因此石越之喜出望外,也是情有可原——皇帝如今因爲身體的原因,變成了真正的“垂拱而治”,政事堂若無異議推薦的人選,皇帝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駁回的。
範純仁搖搖頭,道:“這些都沒甚要緊,子明還是想想如何安排李清臣罷。”
石越笑道:“這個範公就不用擔心了,皇上英明,自然會有好辦法。這事卻用不着臣子來操心了。”
熙甯十七年的十一月,注定是一個與“大事件”有關的月份。在十一月的下旬到來之際,首先是大宋錢莊總社的正式成立與知事局的選舉。自熙甯初年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奇迹般的擴張成爲宋朝最大的工商業集團,并且在制造業和錢莊業都獨占鳌頭的唐家,卻意外地遭遇了十餘年來最大的挫折。唐家在接下來知事局都知事的選舉中慘敗,周應芳不僅赢得了全部小錢莊席位的支持,在獨立知事中占據優勢,便是在大錢莊知事中,也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優勢。
而在汴京的錢莊業決心聯合起來應付交鈔與擠兌危機後沒多久,交鈔局頒布了一道法令,要求全國之錢莊,提交存款總額的一成交鈔或銅錢至交鈔局封存,稱爲存款準備金,這筆錢将用來對付可能出現的擠兌。
此法令頒布僅兩天之後,汴京再次出現讓人眼花缭亂的人事任免。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拜知樞密院事——樞密使與知院事同時并存,在宋朝極爲罕見,但在趙顼在位期間,這卻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參知政事、禮部尚書王珪拜參知政事、吏部尚書;權太府寺卿李清臣拜參知政事、禮部尚書。而回京後一直沒得到任命的曾布,則意外的權任太府寺卿。
以曾布的資曆,權任太府寺卿,原本沒有任何問題,但他自三司使任上被貶以後,十年來不過在廣州、淩牙門擔任郡守,而後竟從淩牙門直接進入外府擔任大卿,這種大起大落,已不尋常,而海外官員竟可以直接擢入部寺出任長官,更是徹底颠覆了宋朝官場的認知。而在蘇轍回京接管戶部之後,宋朝三大的經濟部門——戶部、司農寺、太府寺,其中有兩個也正式落到了石黨手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準了石越的劄子,以故夏都城興慶府爲安西府,并接受王安禮的辭呈,以王安禮出判安西府。以呂大防爲工部侍郎,權管勾工部事。
趙顼在此時進行果斷的人事調整,絕非僅僅是接受石越、範純仁等人的建議,爲曾布騰出太府寺卿的位置這麽簡單。馮京不得再掌吏部,這已是所有人都可以預料到的事情,但觊觎吏部尚書之位很久了的王珪終于如願以償,卻多多少少出乎人們的預料。趙顼給出的理由是很有人情味的——在六部尚書中,王珪的資曆最老,卻一直隻是擔任位次較低的禮部尚書,他在政事堂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他年紀也大了,縱使不能以左右仆射緻仕,做做吏部尚書也是理所應當的。
趙顼的這個理由連司馬光也沒有反對。說起來,真要對王珪挑剔什麽,除非從他的才幹與品德入手,但這兩樣東西,有時候也是極爲主觀的,皇帝無疑擁有最後的裁決權。況且,人人都知道王珪名爲參政,實不過就是皇帝的傳聲筒,皇帝既然想在這個時候親自掌握吏部,司馬光和石越,也不可能和皇帝來争。
政事堂的左右仆射,對于曆史都不陌生,“朕亦欲除吏”的典故,兩個人心裏都是很清楚的。
而在皇帝對政事堂的布局進行調整的同時,權太府寺卿曾布向東南諸路派出使者,命令先前派出的差官暫時停止追繳永順錢莊欠款之行動。
不過,石越卻開錯了藥方。汴京錢莊出現擠兌的原因,不僅僅是由于交鈔過多造成通貨膨脹,更是因爲金銀銅錢之儲備不足,民衆擔憂交鈔會變成廢紙所緻。他倉促開出“存款準備金”這一劑藥方,既無助于緩解各錢莊面臨的窘境,反令得原本就面臨擠兌危機的汴京錢莊雪上加霜。而且,存款準備金雖然能使一批交鈔退出流通,卻與新成立的大宋錢莊總社的救急金功能重複,這招緻了錢莊們的反對——在錢莊看來,如果一定要出這筆錢,由錢莊總社來控制,遠遠比由交鈔局控制要好。知事局對此态度難得的保持一緻,在周應芳的建議下,知事局一方面對存款準備金制度做技術性抵制,采用拖延戰術;一方面繼續派遣代表向交鈔局陳情;同時周應芳更決定撥出巨資,資助食貨社的一些學者研究這個問題,使他們的研究成果可以在報紙、刊物上登載,可以出版發行。
有着西湖學院背景的周應芳,除了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以外,更是真正的“儒商”——這個稱謂的意義,原本就不應當僅僅是道德上的,而應當專指那些有着“儒士”的身份,同時并能夠聰明地利用“儒士”這個階層的商人。大宋的“儒士”,掌握着知識與學問,控制着輿論清議,連接着權力——周應芳也許無法總結出這三點特征,也不一定有興趣來做這樣的總結與分析,但他卻總能天才般地将其爲己所用。
周應芳比普通商人更加明白,對于宋廷來說,來自士大夫階層的批評,遠遠比錢莊的反對要有力,對錢莊也風險更小。而他對這筆資金的使用也非常巧妙——熙甯重寶也許不能收買所有的學者,但是對多數人總是有影響的,而不被收買的少數,更可以彰顯這筆資助的公正性,這一點可能更加重要。而這需要的,則是如何巧妙的控制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比例。
但對石越來說,汴京的這點小小的反抗,根本就已經不值一提。
李清臣在東南諸路的蠻幹、石越錯開藥方的“存款準備金法”、曾布爲時已晚的停止追邀命令,外加上汴京有關廢除交鈔的傳聞終于不可避免地傳到東南諸路,終于在熙甯十七年的十二月,給汴京的王、馬、石三公,帶來了一個噩夢般的消息。
事情由福建路泉州開始,兩家小錢莊本已被李清臣的蠻幹折騰得奄奄一息,在聽到“存款準備金法”後,連具體的細節内容都沒有搞清楚,便先陷入了絕望,在他們心目中,交鈔局征求這筆錢,與強制性收一筆巨額稅款沒有任何分别,于是這兩家小錢莊的掌櫃不約而同的打起了同一個主意,他們悄悄變賣家産,攜款逃出海外!
席卷東南諸路的擠兌潮,由此爆發。東南的小錢莊遠遠沒有汴京的小錢莊的抵抗力,他們甩賣債務,追讨債款,從十二月開始,一家接一家的錢莊被迫倒閉或者接近倒閉,小錢莊主傾家蕩産,大錢莊勉強維持。更緻命的是,小錢莊的倒閉又引發了小作坊的倒閉,大量的貨物與半成品無人問津,不斷有州縣出現大規模的作坊工人聚集到州縣衙門前告狀的事情……
直至此時,石越才知道,原來地獄遠遠不止十八層。
2
石府。
新建的雪後軒,座落在石府占地達數十頃的花園之東北角的一座人造土山上,叢木環繞,是一座雅緻玲珑的木制建築,由汴京最好的工匠造成,站在雪後軒中,可以俯瞰石府北面的武成王廟和淌淌流過汴京外城的惠民河;向東面,則可以将朱雀門以南禦街上的繁華錦繡,盡收眼底。
這裏從熙甯十七年的冬天開始,也成爲石越最喜歡呆的地方之一。
此時,在軒中孤坐的石越,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幾天前福甯殿皇帝召見的情形來。
那日的福甯殿中,雖然有皇宮的供暖系統烘得殿中暖洋洋的,但無論是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這四大重臣,還是王珪、範純仁、蘇轍、郭逵這些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們,卻都感受到了汴京冬天的寒意。尤其是禮部尚書李清臣,更是臉色慘白,神情沮喪,殊無半點高升的喜悅。石越知道李清臣并沒有爲自己辯護,而是主動上表請罪,但是石越卻無法同情他,因爲他釀下的苦酒,卻需要整個大宋朝來吞咽。
不過,此事卻是連石越自己也脫不了幹系。
真是盡九州之鐵,不能爲此一錯字!
石越感覺到皇帝殷盼的目光,掃過自己,掃過司馬光、王安石、韓維……但石越也好,司馬光諸人也罷,都隻能羞愧的避開皇帝的目光。人人都低着頭,福甯殿内,安靜得可以聽見針落地的聲音。石越感覺到皇帝的目光慢慢轉爲失望,他偷偷觀察皇帝,便見他抿緊嘴,沉臉坐着,雙眼無神地望向殿門之外。
但石越卻不能如以往一樣,給趙顼一個許諾,甚至是一個希望。
今日石越面對的東西,對他來說,也是全新的。他冒冒然推出“存款準備金法”,以爲那是對症之方,卻不料,這個世界上,任何方法都是相對的。他已經忘了,這些年他身居高位,遠在汴京,養尊處優,東南諸路對于自己,不過隻是奏報公文上的小楷,幕僚清客口中的故事,結果一招不慎,竟然落得滿盤皆輸。
東南諸路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又豈能盡怪李清臣?
石越本來已經有了一套腹案來應付交鈔危機,但事到如今,他卻也不能不感到畏縮。盡管在外人面前竭力掩飾,但石越心裏卻知道,連他自己,對堅持不廢除交鈔的立場,都已經産生了懷疑。但是,他的動搖,卻絕敢不表露出分毫來。否則,他的動搖立即便會造成一次誰也無法阻止的大崩潰。然而,他也不敢給皇帝空口許諾——石越是明白趙顼的性格的,許給趙顼的東西,是絕不能打折扣的!
石越能夠看到皇帝的嘴唇在微微地哆嗦,但他依然隻能是低着頭。
……
當時絕對沒有人想到,皇帝的風疾會在突然間再度惡化。就在福甯殿召見之後,石越與司馬光等人剛剛回到政事堂,準備商議對策,便見李舜舉匆匆而來,召王、馬、石、韓進宮,四人再次到了福甯殿,才知道衆人告退之後,趙顼聽石得一禀報機密事務,勃然大怒,突然間病情再度惡化,不僅右邊身體偏癱,竟連話都不說出來了。當時在場的内侍,除了石得一外,還有李向安與李舜舉,三人立時分别派人禀告高太後與向皇後,又由李舜舉親自至兩府,召四人進宮。
後來高太後會同兩府四公,親自詢問石得一與李向安、李舜舉,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石得一向皇帝秘禀之事,竟然事關東宮。皇城司聽到坊間謠傳,道有人見着六哥、七哥出沒市井坊間,甚至微服至汴京小學校,和小學校的學生們“鬥毆”;又有傳聞說東宮不愛讀書,常常逃課、裝病。須知此時皇帝的身體并未大好,按照傳統之道德觀念,太子即使不能仿古代孝子之行爲,也應當深居宮中,每日請安問病,奉湯侍藥,不離左右。何況此時國家又逢多事,君父憂心國事而夜不能寐,爲人子爲人臣,卻流連市井,與小學校之學生鬥毆打架,無德之行,豈非以此爲甚?因此坊間對此,雖然自有人搖頭不信,但信以爲真者,自然免不了要感到不滿與憂心。
其實這些傳聞,石越與司馬光諸人也都聽說過,但衆人都以爲不過是謠傳,因此隻是斥責傳言者不可亂說,卻沒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哪曾想到,據石得一所言,則汴京軍民對此信以爲真者,竟然着實不少。衆人細究其因,才知道原來關于六哥、七哥裝病、逃課,不讀書,屢屢被太後斥責、懲罰的故事,經常在坊間流傳。因此太子的風評,在汴京百姓、甚至是士子的心目中,原本并不太好,所以這些不利的傳聞,才特别容易流傳——若非是因爲朝廷對台谏風聞言事有所約束,隻怕早就已經被台谏大加抨擊了。
其後石越也曾暗地裏派人調查,結果卻令他暗暗驚心!石越發現,六哥在宮裏受到的每一次責罰,民間竟然都了若指掌!
不過令得趙顼大怒的,還不是汴京中下層對太子頑劣、失德的風評,亦不是有關六哥、七哥私自出宮的傳聞,而是石得一呈上來的一些在汴京中下層廣爲流傳的文章與雜劇。
據皇城司查報,一出托名唐太宗,實則是頌揚宋太祖傳弟之義的雜劇,在汴京各處受到追捧;而士林中,也有贊揚宋太祖傳弟,奠定大宋百年太平江山的匿名文章在流傳着,這些文章不僅寫得冠冕堂皇,而且文采頗佳,還博得了很多的附和與贊賞!
皇帝便是在看了其中的一篇文章後,突然間病情急驟惡化的。
躺在福甯殿的禦床上,趙顼見着石越諸人進來,努力的想坐起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但半邊身子卻已不聽使喚,李向安和兩個内侍小心的扶着他坐起來。趙顼望着石越,想和石越說話,但發出的音全是一個個含混不清的音節,他越想說話,越是焦急,越是說不出來,石越感覺到趙顼的眼中,全是憤懑、焦慮,他示意李向安想寫字,但當他用左手抓起毛筆的時候,整隻手卻不停的顫抖,根本無法下筆。皇帝惱怒地将毛筆擲到地上,眼睛移過衆人,一直望着石越,石越能感覺到趙顼眼中那種令人心酸的期盼……
在那一瞬間,石越終于忍耐不住,跪在趙顼的床前,失聲痛哭。王安石、司馬光、韓維也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老淚縱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