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和潘照臨在下面聽着,隻覺得這周應芳煞費苦心,他提出來的條件,看起來非常的公平,讓小錢莊無法拒絕。潘照臨倒還罷了,石越一面覺得這周應芳聰明過人,一面卻是驚得汗毛直豎——這周應芳倡議的,分明便是一個龐大的金融卡特爾,這樣的機構不加限制,遲早成爲一個巨大的金融托拉斯。周應芳想借機控制小錢莊倒也罷,但他們竟然已經想要控制錢鈔比的定價,雖然隻是爲了自保,也是石越絕對無法接受的。
果然,便聽到後面諸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過了好一會,便聽周應芳高聲問道:“諸位員外,對這新條陳,可有異議?”
石越回頭看時,卻聽後面的小錢莊掌櫃紛紛搖頭,高聲喊道:“沒有。”“沒有。”他又去看唐守義和唐福,卻見二人神色如常,顯然是早已知道了。
周應芳又重複問了幾聲,見衆人皆無異議,便高聲笑道:“如此此事便終于算議定,咱們一定要齊心合力,度此難關。我們富貴錢莊,願意出資二百份!”
他話音剛落,下面頓時一片嘩然,連石越都覺得驚訝。一百萬兩白銀,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這絕對是一筆巨款。
“我家比不上周員外,但庫房裏還有點絲綢,折成白金,也有幾十萬兩,我就出五十份罷。”
“我也出一百份。”
“我家出一百份!”
坐在前面的大錢莊出手之闊綽,讓石越目瞪口呆。他側眼去看潘照臨,卻見潘照臨的表情,仿佛是在說,要把這些人都抄了家,什麽破危機都解決了。
這時候小錢莊的掌櫃也紛紛聚在一起商議起來,不時有人喊道某幾家聯手出多少份,某幾家聯手出多少份,周應芳似乎早已料到,早有人拿着紙筆,一一記下,當場便請報價的人簽字畫押。
石越悄悄打量着唐守義和唐福,卻見二人不動聲色,隻是靜靜聽着各家喊價。而周應芳也不住拿眼打量唐家衆人,顯然最關心的便是唐家到底出多少錢。
眼見着衆人紛紛報過出資份額,大錢莊幾乎都報過自家願出的份子,便見唐福朝唐守義微微點了點頭,唐守義朝石越和潘照臨點頭行過禮,便緩緩站起來,朝着周應芳笑道:“我們唐家,出八百份!”
“八百份?!”
“八百份?!”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按當時的市價,可是四百萬貫銅錢啊!
石越驚訝地望着潘照臨,他明明剛剛聽說唐家周轉不太靈便,這時候怎麽竟能出這樣一筆巨資?卻見潘照臨也是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原由。石越再去看周應芳,卻是臉色都變了,顯然,他也是沒有料到到處都傳說唐家周轉不靈的時候,唐家竟然還能拿出這麽一筆巨款。
這時候連石越都忍不住要想,也許抄了唐家,交鈔危機真的就迎刃而解了,甚至幾年的财政收入都不用發愁了。
唐福顯然也是見着石越和潘照臨的表情了,他在潘照臨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便見潘照臨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石越更覺奇怪,便聽潘照臨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這筆錢原是預備着給咱家小娘子的嫁資!”
石越不由得張了張嘴,一時竟是說不話來。宋代因爲母家的嫁妝,女兒即使嫁到夫家,也是有支配權的,将來分家、另嫁,這筆财産都是随着女兒走的,所以嫁女婚事奢華,厚嫁成風,當時親王嫁女,動不動就要幾十萬貫嫁資,甚至有親王爲嫁女兒,急得到處借貸,負債累累;而如果家貧,家裏的女子就會嫁不出去,王安石當年便因爲妹妹未嫁,甚是苦惱。所以家裏有女兒的,從小準備好一筆嫁資存在那裏,也是當時的習慣。石蕤雖然年幼,但在當時也可以論及婚嫁了,唐家暗地爲她早做準備,也不爲奇。但當時嫁個公主,也不過花掉一兩百萬貫,唐家竟爲她準備四百萬兩白銀的嫁資,卻真是連尋常公主都及不上了。
“這可要多謝他們了。”半晌,石越才哭笑不得的說道。
“還真是要多謝他們。”潘照臨似笑非笑地說道,又朝石越擠擠眼,道:“你看誰過來了?”
石越擡頭望去,便見周應芳已是恢複常态,笑容可掬地走了過來,對唐福和唐守義抱抱拳,笑道:“有唐老丈、唐掌櫃慷慨解囊,這次咱們一定能平安渡過這個難關。”
唐福連忙起身,和唐守義一道回禮,一面笑道:“若非周掌櫃深謀遠慮,我這等老朽,也智不及此。還是虧了周掌櫃。這真是後生可畏啊。”
“哪裏,哪裏,豈敢,豈敢。”周應芳一面謙讓着,一面笑道:“姜到底還是老的辣。”
衆人口不應心的客套一回,相顧大笑。周應芳又對石越笑道:“這位桑官人,一向少了親近。剛剛招待不周,還望見諒。隻不知桑官人和桑直講如何稱呼?說起來,桑家原來也開錢莊,但不知爲何,桑公後來将錢莊全部轉讓了,真是可惜。否則周某又多一個前輩可以請教。”
石越見他問到自己,也起身抱拳笑道:“周員外過謙了。其實在下便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周員外。”
他不肯回答和桑充國的關系,周應芳便以爲是唐家另一房姓桑的夫人家的人,他雖略覺奇怪,因爲此前從未聽說唐家還有一位姓桑的夫人,但畢竟唐家的人到處都是,娶妻納妾,也不奇怪。他怕石越尴尬見怪,忙混過這個話題,笑道:“不敢,不知桑官人有何見教?”
石越淡淡笑道:“方才我聽周員外說要遊說朝廷,隻不知員外有何妙策,能說動朝廷的幾位相公?在下看眼下這麻煩,着實不小,隻怕朝廷斷難安然度過。”
“依我看卻是未必。”周應芳一面說,一面瞥了旁邊的唐福和唐守義一眼,揣測着這是否是唐家故意出言試探,“聽說官人自杭州來,若有空多看看食貨派的文章,當大有好處。我便是因爲看了食貨派諸君子的文章,當陝西鈔錢比混亂時,才預料到京師也将自身難保。”
“哦?”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世間還有這等學問?”
“這是大學問,比什麽詩詞歌賦有用。”周應芳笑道:“其實朝廷若想解決眼前的危局,隻有兩途,一是廢除交鈔,但這個法子,對我們這些開錢莊的,便是滅頂之禍,幸好幾位相公堅持,否則……”他搖搖頭,又道:“而朝廷想要穩定交鈔,那就一定要我們錢莊配合,另一方面,司馬相公和石相公還未真正出手,朝廷一旦出手,任何舉措,也一定會影響到我們錢莊。我們要趨利避害,就一定要讓相公執政們能聽到我們的民意,說起來,這件事情,隻怕還要靠唐家……”
石越笑笑,開玩笑地說道:“若是那個什麽食貨派能有辦法替朝廷分憂,要遊說起來,便事半功倍了。”
周應芳也笑了起來,“果真如此,相公們早知道了,還輪得着我們說。”
“這倒也是。”石越笑道:“不過我看周員外能想出這麽多好辦法來自救,想來真是可惜了人材,若員外在朝中,定是一名臣。”
“桑官人說笑了。”周應芳笑道:“我可不是做官的材料。其實我能想出那些條陳,不過是家父的教誨。”
“哦?”不僅是石越,連潘照臨、唐福、唐守義都吃了一驚。
周應芳笑道:“家父常和我說,越是複雜的事情,越要用簡單的法子去處理……”
石越正留神聽着,便見有人走到周應芳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周應芳連忙請了個罪,轉身離去,過了一會,便聽他高聲宣布道:“剛剛有些掌櫃說,要回去商議了,才能決定所出份額。這麽大的事情,慎重點原也應當的,若有想要追加份額的,回去後,也可以再商議了再定,我們來者不拒,多多益善。接下來,我們可以先商議好知事局的權限章程,動用救急金的細則,五天之後,我們再确定各家所出的份額,推舉知事局知事,不過地點就不必在這裏了,我先将在西角樓大街的一處宅子借出來,咱們大宋錢莊總社,便暫時先在那裏辦事,待知事都推選定了,再由知事局來定正式的辦事地點,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大宋錢莊總社?!”石越震驚地與潘照臨又對視了一眼,這周應芳辛辛苦苦搞出來這麽許多事來,果然是其志不在小。
3
“李兄、呂兄,是哪陣風把你們吹來了!”周應芳驚喜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绾和呂彰,高聲笑道。
李绾與呂彰打量着面前一臉富貴之相的周應芳,二人對望一眼,呂彰微微歎了口氣,道:“慚愧!我們是來找賢弟幫忙的。”
周應芳見二人神情,不由笑道:“若有愚弟能幫到忙處,二兄隻管吩咐。”又揖了一禮,笑道:“請廳中叙話。”說罷便将李绾和呂彰請進正廳,叙了賓主之位,周應芳先笑道:“弟方聽說二兄又高升了,不及拜賀,不料二兄反先纡尊,真是折殺小弟了。方才李兄說有事吩咐,二兄既與家兄是金蘭之交,便也是應芳的親兄長無異,有用得着處,隻需差一下人過來吩咐聲便是,弟自當過府聽教。”
“高升?”李绾搖了搖頭不說話,隻是一個勁的冷笑。呂彰在旁苦笑道:“高升又有何用?言不聽,計不從,君實相公不過欲要納谏之名而已。”
“如今是名相在朝,二兄又何憂抱負不得施展。”周應芳笑着寬慰道,“便是君實相公不用,還有荊公和石相公……”外界雖然多以爲李绾和呂彰在司馬光面前很受重用,但周應芳卻是心知肚明,司馬光無用二人之意,所以對二人的抱怨,也不覺驚訝。
“我二人都要成反複小人了,還說什麽荊公、石相?”李绾尖聲冷笑道,“禦史彈劾我二人,道我二人呂相公執政,就迎合呂相公;君實相公執政,又迎合君實相公,是反複無常,毫無節操的小人。象我們這樣的人,縱然不能誅之以正天下,也當遠竄四荒……”
呂彰忙打斷李绾的牢騷,望着周應芳,澀聲笑道:“世人毀譽,何足道哉?吾與李兄所求者,不過能一展胸中抱負而已。君實相公對我們表面上接納,實則不過虛與委蛇,不願落個拒谏拒賢的名聲而已。荊公入京後,又銳氣全無,天下之士,等閑難登其堂,況且我和李兄還在文章中得罪過他,我二人在他府前,連門帖都遞不進去。”
話說到這裏,周應芳已聽出言外之意,因笑道:“弟聽說石相公倒是個有胸襟的。”
呂彰又是歎了口氣,隻管苦笑,半晌才道:“不怕賢弟笑話,我們走投無路,原本也想硬着頭皮試試,可苦于無人引薦,又怕有人從中進讒。”
“進讒?”周應芳訝聲道。
“便是蔡京那厮!”李绾在旁恨聲接道,“前番我們去見他,已遭羞辱。君實相公不肯用我二人之謀,聽說也是因蔡京在旁挑唆。如今他又是石相公面前的紅人……”
周應芳這時已知二人來意,笑道:“所以二兄要找個在石相公面前說話份量不比蔡京低的人引薦……”
“周大哥曾經說過,貴府和李家、柴家頗有些淵源……”呂彰紅着臉說道,坦承了自己的來意。他口裏的“周大哥”,指的便是周應芳的族兄周益。這周益是西湖學院的重要人物,也是食貨社最早的發起人之一,隻不過他後來的學術興趣突然發生極大的轉變,竟潛心研究起在宋代少有人知的墨子來,因此竟很少有人知道他與食貨社的關系。而李家、柴家,指的卻是李敦敏與柴貴友兩家——呂彰和李绾早年與周益交遊,結爲異姓兄弟,知道周益的一段秘辛——周益原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曾經師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石越、桑充國等人,與李敦敏、柴貴友兄弟,也有極深厚的淵源——周益與柴貴友是連襟,而李敦敏之妹,又嫁給柴夫人的弟弟。
呂彰和李绾不敢寫信爲這些事去打擾周益,這才厚着臉皮,來找周應芳幫忙。
其實不必明說出來,周應芳也早已知道二人心裏的算盤。不過,周家雖說與柴家、李家算是沾親帶故,每年也常常來往,但周應芳心裏卻也頗有自知之明。
李敦敏與柴氏兄弟與石越算是布衣之交,外人看來,三人一路升遷,仕途得意,與石越的照顧提攜也有說不清的關系。可論和石越的關系也好,論在朝中大臣們心中的份量也好,柴氏兄弟的份量都遠遠不及李敦敏——當日司馬光便曾經薦舉李敦敏爲禦史,雖然李敦敏屢次謙退,最終固辭不受,但此事已可見一斑;而石越拜相後,即擢李敦敏爲鴻胪寺海外事務局丞——海外事務局目前統管一切别的衙門管不到、不想管的海外事務,在汴京官場很受輕視,但周應芳這樣背景的商人,反而能更加敏感的覺察到李敦敏在石越心中的地位。相比之下,柴貴友卻依然還在地方當官——而且還是從淮南富庶之地調到了河北,形同左遷;而柴貴誼雖回到汴京,卻隻是擔任開封府推官,也沒能進入部寺。以他們與石越的關系而論,這是極爲反常的——雖說唐棣如今也在西北當地方官,但唐棣卻到底是被呂惠卿排擠出去當知州的,而且石越拜相後,立即追論他參預主持湖廣屯田有功,除靈州知州兼管勾靈夏諸州屯田事,較之柴貴友,更不可同日而語。
而論及周家與李、柴兩家的關系,外人雖不知道,但周應芳心裏卻很明白,周家和柴貴友家最親,關系也最好;其次是柴貴誼家;至于和李敦敏府上,那不過是有往來而已。李敦敏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雖然性格平易近人,在“石黨”中卻是少有的清廉,這可能也是司馬光願意推薦他的原因。平時周應芳送去的禮物,隻要稍重一點,都會被退回。這次李敦敏出掌海外事務局,周應芳削尖了腦袋想和李敦敏搞好關系——他昨天還親自在渡口等了李敦敏回京的官船一個下午,但李敦敏隻派了個老仆來道了個謝,便徑直去了驿館。
呂彰和李绾隻知道李敦敏、柴氏兄弟與石越是布衣之交,隻知道周家與李、柴二家沾親帶故,隻見到李敦敏、柴貴誼紛紛高升,哪裏又能知道這許多内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