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遊戲規則和南海是不同的。在南海,沒有熙甯重寶辦不到的事情,但在汴京,卻并非僅僅隻用熙甯重寶就可以撬動的。
“如此說來……”一瞬間,曹友聞幾乎打算放棄。他可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耗費在汴京這令人生厭的官場。
但範翔接下來的話,卻又點燃了他的希望。“倒也并非沒有捷徑可走。”
曹友聞緊緊盯着範翔,生怕漏過他的任何一句話。
“兩條路。”範翔輕輕摸着手中那過份奢華的白玉酒杯,笑道:“一方面,你要向朝廷證明南海值得朝廷打仗,本來這事不容易,不過,眼下卻有難得的機會。”
“你是說?”
範翔卻并不直接回答,隻笑道:“如今這三位菩薩,你若真能幫得上他們,你就不用擔心沒有回報。不過這還隻是一方面——我記得你是白水潭的學生?”
“嗯?”
“那你設法去說服桑長卿和白水潭吧。這比你一個個遊說官員,要事半功倍。”範翔輕聲笑道。
東十字大街。
土市子附近,大大小小的錢莊,一共有六家。這時候正是下午,每家錢莊的前面,都排着長長的隊伍。每條隊伍的旁邊,都有開封府的巡檢、邏卒和土市子附近的廂主,在維持着秩序。
汴京已經發生過小規模的流血沖突了。
所有的麻煩都被認爲是交鈔帶來的,人們一發現交鈔貶值,自然的反應,就是想将自己的交鈔換成銅錢或者物品,汴京幾乎所有的錢莊前面,都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想要提取存款、兌換銅錢的人群。對于錢莊來說,擠兌無疑是一場噩夢。但幸好,他們還有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
交鈔局是最好的擋箭牌。大筆取款本來就需要提前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預約——這是當時可以理解的規定,而因爲交鈔局限額兌換,更給了錢莊一個借口,幾乎所有的錢莊都以非常情況爲由,将提前預約的日期延長了一倍。而面對小額取款的擠兌,錢莊也各有辦法,他們每日規規矩矩,按時開門營業,按時關門結業,來者不拒,但卻也有幾個原則——原來存交鈔的,自然隻能取交鈔;想兌換銅錢可以,請到專門負責兌換的櫃台重新排隊;原來存銅錢的,差一點的則隻能按官價提取交鈔,好一點的,也要搭配交鈔,至于責任,當然應當由交鈔局來負責。而所有錢莊共同的、最大的殺手锏,就是極低的工作效率,平時恪于條件,已經很慢,這時候再故意拖上一拖……
縱使汴京民風再怎樣淳樸,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錢一天天變成廢紙,每日排隊卻總是輪不到自己,百姓的怒氣壓抑不住的時候,生出恨不能砸了這些錢莊的想法,也是自然而然的。沖突首先在幾個小錢莊暴發,但萬幸的是,開封府的治安系統還算運轉靈便,韓忠彥反應很快,沖突沒有擴大。但百姓的怒氣越來越大,爲了防止意外再度發生,韓忠彥不得不在錢莊密集區分派巡檢、邏卒,以維持秩序。
就是通過這樣的手段,汴京的錢莊竟然苟延殘喘,拖到現在還沒有一家在擠兌風潮中破産,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但饒是如此,很多小錢莊也已經是在苦苦支撐。盡管錢莊可以拿交鈔局當擋箭牌,但即使交鈔能夠恢複信用,在這次風波中,很多小錢莊的信用想要恢複,隻怕也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些事情,石越以前隻是在官員的彙報中聽到過。拜相之後,他還從來沒來過土市子,更不用說象今天這樣,和潘照臨一道,扮成普通百姓來這裏。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覺汴京街頭,比以往少了很多歡笑。
“陳州酒樓旁那家鋪面最大的錢莊,叫富貴錢莊,是京師有名的大錢莊,在各路都有分号,東家叫周應芳,是河北人。這家在京師信譽最好,聽說周掌櫃爲了應付這次麻煩,因爲趕不及從各地調錢進京,變賣了自己在京師的好幾處産業,将在河北的一處礦山也賣了。他家取款時态度也最好,不但加派人手,絕不故意拖延,取錢時存交鈔取交鈔,存銅錢取銅錢,也絕不打折扣——汴京獨此一家,别無分号。而且他還在錢莊裏面安置了桌椅長凳,又有火櫃取暖,還派人給外面排隊的送熱茶熱湯……不過富貴錢莊也是最早明目張膽的拒絕用交鈔兌換銅錢的錢莊,相公你看……”
石越順着侍劍所指的方向望去,卻見富貴錢莊果然有人提着水瓶出來給人倒熱水,它店門外面,還貼了一張紙,寫着“以鈔換錢,恕不接待”幾個大字。石越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這若在平時,富貴錢莊早就被開封府查了,但到這時候,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卻聽潘照臨在旁笑道:“周家财雄勢厚,聽說他家的存款大半是交鈔,陝西鈔錢比混亂的時候,京師錢莊紛紛運錢進陝買鈔牟利,周家卻不爲所動,所以這才撐得下去。這是别家學不來的。”
“唐家呢?”石越不由問道。
“他家在土市子沒分号。唐家在陝西私下買鈔傷了元氣,一大筆交鈔沒得來及出手……且唐家在京師的錢莊,往往是籌了錢以後,多數都運往東南諸路放貸,如今唐氏錢莊全靠着唐福東拆西借勉強維持,這邊望眼欲穿等着杭州運銅錢過來——現在是十一月,這麽大一筆錢,想運過來豈是容易的事。”潘照臨撇着嘴說道。他對唐家的事情,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原來如此。”石越淡淡地應了聲,又問道:“我聽說有人在鬼市子用銅錢換交鈔,可有此事?”
“多半是有的。”侍劍笑道,“也不必非到鬼市子,這種私下裏的交易到處都有,回頭我就差人去查查。”
石越“唔”了一聲,也不說話,轉過一條街角,但方走得幾步,便停住了。侍劍和潘照臨連忙快步跟上,不由也愣住了,原來這條街上排隊的人,竟然比那幾家錢莊前的還長。
石越指了指街邊的告示牌。那告示牌上貼着開封府的告示,上面嚴厲警告汴京所有米店,不得關門拒客,不得哄擡米價雲雲。原來這邊是米店。“韓忠彥說不得哄擡米價,這邊米店就貼出告示,隻肯用銅錢結算。”石越歎了口氣,隻覺意興珊闌,道:“轉了半天,不是擠兌、搶購,便是歇業、關門,如今京師生意最好的,便隻有當鋪了。罷罷,不走了,我們回去。”
三人正待打道回府,忽見一輛馬車停到了街口,便見一人從馬車上下來,朝着三人走來。侍劍眼尖,早已看得清楚,朝旁邊悄悄跟随的護衛打了個暗号,一面對石越低聲說道:“是唐家在京師錢莊的掌櫃唐守義。”
石越點點頭,那唐守義已到了跟前,朝石越與潘照臨作了一揖,笑道:“小的唐守義,見過……”
“不必多禮。”侍劍不待他說完,已在旁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唐守義早見着石越和潘照臨裝束,這時見侍劍又不讓自己叫出來,早心領神會,忙笑道:“是,是。小的是和唐福去陳州酒樓議事,一個人到這邊買點東西,路過此處,不料見着……見着官人和潘先生。”
縱是唐家的人,能夠見着石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料竟然能在街上遇着,不由得極是興奮,躬着身子,搓着手,簡直是有點手足無措。
潘照臨笑着問道:“議事?議什麽事?”
“回潘先生,是周應芳,哦——便是富貴錢莊的掌櫃,和京師十來家錢莊的掌櫃一道發帖,請了各家錢莊的掌櫃,大家在陳州酒樓會議,商議如何應付眼下這局面。”唐守義瞅了石越一眼,有點吱吱唔唔地說道:“眼前這局勢,不知何時是個頭,也不曉得有多少錢莊就要撐不下去了,周應芳牽了個頭,要京師所有錢莊一道,想個辦法來自救。前頭已經聚議了兩次了。”
“哦?”石越和潘照顧對望了一眼,十分驚訝,不過這麽大的事情,他竟然沒聽到過一點消息,顯見得前兩次會議也沒什麽結果,果然,便聽唐守義又說道:“不過有些事情還沒有談妥,所以今天還要開次會,我看多半是要定結果了。”
石越心裏一動,笑道:“有這樣的事情,不知是否方便帶我去聽聽?”
唐守義絕想不到石越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由怔住了。他此時左右爲難,須知這些錢莊掌櫃在陳州酒樓的會議,絕不是那麽全然合法的,雖然唐家的立場,他們不怕石越知道,而且一定想要設法争取得石越的支持,但是就這樣把石越帶進會場,卻也很犯忌諱。可如果拒絕,唐守義也萬萬不敢。
又聽潘照臨在旁笑道:“我們扮成唐掌櫃的随從便是了。”
“這個斷斷不敢。”唐守義忙道,他想了一會,終是不敢拒絕石越,咬咬牙,道:“不過還要委屈官人和潘先生,這樣,二位就當是杭州過來的,我家二員外的表侄。”
陳州酒樓。
石越和潘照臨進了酒樓後,才知道原來整座酒樓,都已經被周應芳包了下來。二人仔細觀察,竟發現汴京大大小小的錢莊有七八十家,竟然全部到齊了——隻怕交鈔局開會,也未必能叫齊這多人。倒也沒有人仔細詢問石越和潘照臨的身份,唐家支脈甚多,誰也認不全這麽多人,隻是細心的人見着唐福和唐守義對石越和潘照臨暗地裏恭敬有加,都以爲這是唐家親近得寵的什麽親戚,不免會有人特别過來客套幾句,聯絡感情。石越前面聽到周應芳是富貴錢莊的掌櫃,原以爲一定已是個四五十歲,老謀深算的商人,不料這周應芳卻隻有三十來歲,看起來倒象是個儒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留神聽旁邊的人議論,才知道周應芳雖是河北人,卻在西湖學院讀過四五年書,承父業接管富貴錢莊也不過五六年。
這些錢莊掌櫃辦事效率極高,也沒過多久,這七十八家錢莊約有二百來人,便被請到了三樓大廳。這時廳中早被騰空,擺了桌椅茶果,石越和潘照臨因是唐家的人,被請到了前面的首席坐了,而有許多錢莊掌櫃,卻不過是随便擺了張交椅在後面坐了,連杯茶水都沒有。
唐守義坐在石越旁邊,笑着解釋道:“這是按錢莊大小安排座位的,後面的都是些小錢莊,最小的錢莊每歲貸款總計亦不過萬來貫,請他們來此,不過是尊重之意。”
石越笑笑點頭,也不以爲意。
便見那周應芳已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諸位員外,這已是咱們第三次會議。大家都應當明白,局勢如此,咱們這些錢莊,随時都可能破産。朝廷眼下雖是司馬相公和石相公執政,但這局勢要何時才能好轉,卻沒人能知道。這個時候,咱們要是各自爲戰,隻能是死路一條,不是周某自誇,我富貴錢莊都說撐不下去,這汴京能有幾家敢說能撐下去?就算撐得下去,也是元氣大傷。所以咱們隻能聯手自救,隻有聯手合作,才能盡可能撐過這個難關,也才能有膽氣和朝廷說話。我年紀輕,得蒙諸位前輩謙讓,才讓我來牽這個頭,我既答應了,就不敢隻爲着一己之私利,辜負了前輩的厚望。前兩次會議,咱們已經達成了一些共識。第一樣,汴京所有錢莊要聯手自救;第二樣,要是有哪家錢莊周轉不靈,錢莊之間要互相借錢,用家産做抵押也好,用貸款票據做抵押也好,都可以用來借錢周轉,有能力的,願意借錢的錢莊,就把利息标出來,咱們找一個地方,讓大夥公平交易,但總之有一條,這事要公開做,和界身巷一樣,公開标價,否則就談不上是聯手自救;第三樣,我們要定一個統一的交鈔與銅錢的比價,拿這個去向交鈔局、太府寺請願,不能放任着鬼市子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侵害我們的利益;第四樣,每家按比例掏一筆錢出來做爲救急金,這筆錢既是做爲錢莊間借貸的保證金,也是用來救急的,情況危急的時候,可以按每家在這筆錢中所占的比例,申請一定的倍數的錢來救急;第五樣,爲了做這些事情,咱們要成立一個商社,來提供錢莊間借貸的場所和保證,規定每天的鈔錢比,管理救急金,還有遊說朝廷……”
他一口氣說了五條共識,頓了頓,又說道:“諸位掌櫃若對我說的有異議,此刻還可以指教。”
這時便聽後面一個小錢莊的掌櫃站了起來,高聲道:“周員外說的,我們都沒有異議。隻有一條,上回周員外說救急金最少要交白金五千兩,加入商社就要交救急金,我們這些小錢莊,卻實實沒有這麽大的财力。”他話音一落,便有好些人高聲附和。
周應芳笑道:“胡掌櫃說的卻是實情,這是周某思慮不周之處,咱們要聯手互救,絕不是要錢多的欺負錢少,也不是要把小錢莊排除在外,坐視不管。所以,這幾日,我和唐掌櫃、黃掌櫃、張掌櫃十幾位掌櫃商議過,一起提出幾個條陳,來供諸位員外參詳。這也是今日要商議的。”
他頓了頓,又道:“上回提出來的條陳,不僅是小錢莊承受不起,連大錢莊如何分配比例,也難以做到極公允。故此,這回提出來這個新條陳,是幹脆将救急金定成五千兩白銀一份,小錢莊若是一家難以承受,可以幾家聯手,一起湊出五千兩來,這幾家便算是一家,到時候你們要用救急金,怎麽分配,你們自家可以再按各自出的錢來分。大錢莊呢,想出多少份都自願,咱們也不強求。但有一條,這商社,我們要設立一個知事局,商社大小事務,都由這知事局來管理,這知事局将來要設十九個席位,其中十個席位,就由救急金出得最多的十家出人出任;另外再有兩個席位,由出錢少于十份的錢莊自行推選;還有七個席位,就由大夥公推德高望重的前輩來擔任——不過爲了保證公平,這七位前輩,就不能再在錢莊任職,由商社給他們發薪俸。平時議事,咱們就按學院裏的辦法,少數服從多數,這樣最公平合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