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便是行賄,也不能叫人非得辦成不是?”蔡京毫無愧色,反頗爲得意,“況且海商們能有今日,也是朝廷的恩德,這時朝廷肯讓他們報效,是他們福氣。至于軍國大事,自當決于朝廷,又豈能容商賈置喙?”
“隻怕他們自己不覺得是福氣。”潘照臨譏道。
“這卻不難,隻要相公點頭,下官自有辦法讓他們争先恐後的掏錢。”蔡京一面說,一面又去看石越。
石越看着蔡京,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蔡京的确很有辦法,想出了讓曹友聞去界身巷扔錢這一招,而且難得的是,居然能讓曹友聞心甘情願的在界身巷裏丢進了十幾萬貫的銅錢。而蔡京又馬上從曹友聞家産的豪富,想到可以利用南海的海商們。若論心思靈便,蔡京的确是他親信官員中數一數二的。但可氣者,蔡京依然是本性不改,對曹友聞也罷,對南海海商也罷,他抱的念頭,依然是能哄就哄,能騙就騙,能夠踩着這些人的銅闆一路高升,他不會有絲毫的猶豫,但至于想要他有所回報,那曹友聞和南海海商們,隻怕是所托非人。不過,蔡京還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他不由笑道:“元長估摸着能籌到多少錢?”
蔡京以爲石越動心,精神不由大振,道:“下官不才,一千萬貫總能借到。”
“一千萬貫?!”陳良懷疑的望着蔡京,海商們縱然富裕,但也不是冤大頭。
“一千萬貫固然不少。”石越點頭道,“但元長打算如何用它呢?元長可是想在界身巷回收交鈔?”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覺到了石越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含義——那是一種責怪。蔡京的臉不覺微微紅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這是他失于考慮之處,他原想曹友聞以十幾萬貫蠻幹,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萬貫交鈔。倘若以千萬貫銅錢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僅朝廷可以回收大量交鈔,從中牟取暴利,也可以将交鈔價格擡拉起來,并且恢複人們對交鈔的信心。但石越的提問卻突然間點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張膽地進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這隻會激怒那些主張廢除交鈔的官員,并且樹立更多的敵人,讓朝中局勢複雜化。當然,也可以暗中尋找牙人代理。界身巷到處都是賭徒。在那裏,有人會跟着他賭朝廷有能力恢複交鈔信用,也會有人賭交鈔被廢來牟取暴利。但手法足夠巧妙的話,和朝廷裏應外合,也許能夠在短時間改變交鈔的頹勢,甚至造成一種交鈔将穩步恢複信用的氣勢……
但他卻立功心切,忘記了一些關鍵的事情。界身巷深不可測,這遠遠不是一場一邊倒的戰争。而且,縱然他們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赢這場戰争,勝利也未必能持續多久,一旦後繼乏力,很快會被人反撲——界身巷裏賭交鈔被廢的人真正被卷入這場戰争後,他們要麽富可敵國,要麽傾家蕩産,這些人沒有了退路,所以絕不可能甘心認輸,所以,朝廷也同樣可能在界身巷輸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隻想到石越可能會接受這個“妙策”,卻忘記了這種事在司馬光眼中,勢必是比均輸法更惡劣的行爲。這種事情既使能夠确保成功,尚且逃不脫“與民争利”的罪名,要說服司馬光隻怕也會非常艱難,更何況它遠遠不能确保成功,他拿什麽去說服司馬光同意?
再聰明的人,若對某些事情過于熱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面蒙住雙眼,把事情想得簡單、輕易。
蔡京從來不是一個很沉穩持重的人,他想不到這些事情,絕非是他智不及此,實是他太想博到這個頭彩了。
解決汴京的交鈔危機意味着什麽,蔡京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馬光最大的不同,并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樣的問題,石越與司馬光一定會深思熟慮,去考慮整個大局和長遠的利弊,但蔡京卻絕不會在乎那些,他隻要解決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于完了後會有什麽問題,那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反正一碼的功勞已經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歸罪于他,反而隻會因爲他的成功,對他更加依賴。
這樣的心态實是深入他的骨髓當中。
但蔡京也是擅會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仿佛真的生就一顆七竅玲珑心,很會順着上司的心意去思考,總能夠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當他一個人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他覺得能籌到一千萬貫,通過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腳;但到了石越的面前,石越隻要稍一點醒,他立即便明白過來,完全不用石越多說。
這次,蔡京對于自己的失算,的确感到臉紅、羞愧。不過,他的臉紅、他的羞愧,卻是因爲自己竟然忘了好好分析司馬光的心思——這在蔡京看來,的确是一個低級失誤,一個絕不容許再犯的低級錯誤。
石越笑着搖了搖頭,從蔡京的表情中,他知道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麽。但陳良卻沒注意到這些,很不客氣的說道:“絕對不行,在界身巷即使僥幸成功,亦不足爲萬世法。倘若要通過這種手腕,相公還不如廢除交鈔,朝廷隻要厲行節約,用不了三五年,一樣能恢複過來。”
他停了一下,也不去看蔡京羞惱的眼神,又道:“況且,時間才是最重要的。既使果真能籌措到一千萬貫銅錢,運回汴京,需要時間。隻怕我們沒這麽多時間了,陝西的交鈔與銅錢比價的混亂,流言傳到東南,已經引起過小的動蕩,但畢竟相隔太遠,所以很快便平息下來。但倘若汴京的流言傳過去,隻怕後果不堪設想。最多還有半個月,這個消息就一定會在東南諸路流傳開來……”
“雖是遠水難解近渴,但元長卻是提醒了我。”石越笑着替蔡京解了圍,“若非元長,我絕想不到我原來還有援軍可用。”他并不是多麽在意蔡京的感受,但他拜相以後,在朝中可以倚重的官員中,蔡京到底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自是不便令他太難堪。
不過石越的話倒是真話。宋朝的商人中,和石越關系最密切的,莫過于所謂的“江南十八家商行”,石越的很多政策,他們都積極參預其中,自唐家以下,每家都賺得盆滿缽滿。但是十八家對石越的支持,也是有心照不宣的前提的。平時石越要調用個數百萬貫缗錢,那自然輕而易舉;若石越有什麽政策推行,偶爾少掙一點,甚至略虧一點,十八家也會支持,這些都不是問題。但是,石越也會非常有分寸,他絕不會讓他們去做有可能損害到他們根本利益的事情。十八家不是一個慈善機構,也不是石越的私人部屬,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維護。
此次交鈔危機鬧得這麽大,真正消息靈通的大商人,都知道朝廷财政已經要不行了——這不是石越、司馬光、王安石說不廢除就可以不廢除的,也不是皇帝的诏書可以解決的,商人們不需要讀過史書,不需要知道曆代君主們在這個問題是怎麽樣被他們的臣民們無情抛棄的,他們隻要憑着最樸素的常識,就會做出趨利避害的舉動。在這種時候,隻有賭徒與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選擇拿自己的家産和朝廷綁在一起。
在這個時候,休說十八家,即使是唐家,究竟要有什麽樣的利益,才能讓唐甘南心甘情願的把家産全部丢出來,進行這場大冒險?今非昔比,在熙甯十七年,除非爲了唐康的前途,隻要有選擇的話,唐甘南會甯肯在政治上更加低調一點。這樣對唐家來說,會更加安全。
石越打一開始,就知道十八家和自己隻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系,甚至和唐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更何況,他也知道,唐家在這件事情上,其實也是自顧不暇——唐家的産業中最大最重要的兩塊,是制造業與錢莊業。唐氏錢莊是宋朝少有的幾家在全國各路都有分号的大錢莊,在這次交鈔危機中,唐家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在這個時候,要他們借出數額龐大的貴金屬來,也未免過于強人所難。
大宋所有的錢莊都希望石越能打赢這場仗,不過,在這時候,想給朝廷幫忙的,已經幫不上忙了,他們隻恨不能朝廷反過來幫幫他們;而還能夠幫忙的,卻誰也不敢冒着傾家蕩産的風險,來給朝廷幫忙。錢莊在此時的本能反應,就是設法屯積金銀銅以及絲帛、糧食、土地等貨物,誰有本事活過這場危機,誰就是最後的赢家。
所以,這一次拿不出合适的籌碼的石越,原本也沒有指望過商人。
但蔡京卻也提醒了石越。
他還有籌碼。
2
何家樓。
“司馬純父允叔隻怕是很難見着了。”陳良笑着給曹友聞斟了一杯酒,“他這向忙得緊,我回京後也沒見着他。”
“我聽說純父封侯了?”曹友聞問道。
“司馬純父晉封雲陽開國武功侯,升任兵部武選司郎中兼講武學堂司業。武選司乃兵部第一美職,主管六品以下武官任命升調轉遷事宜,還兼掌着武舉;他還要在講武學堂兼職,現在每日奔波于汴京與朱仙鎮之間,忙得不可開交。”範翔在旁豔羨的說道。
“雲陽侯!”曹友聞黝黑的臉膛上閃着亮光,笑道:“當年與諸兄定交,我們都知道司馬純父絕非池中之物,今日果然是純父最先封侯。不過當年我雖知純父文武全材,卻一直以爲純父之顯達,必由他治世之材,哪能料到竟由開疆拓土。人生際遇,真真難料。”
陳良含笑抿了一口酒,卻不說話。司馬夢求由樞密院副都承旨兼職方館知事任上升遷,一方面固然是由他積功積勞,但另一方面,卻也是爲了防範職方館長期由一個人把持。其實若論緊要,武選司再怎麽樣也比不上職方館。這個人事案是潘照臨竭力反對的,但石越卻沒聽納潘照臨的意見。不過兩府諸公倒也沒有虧待司馬夢求,不僅封他爲雲陽侯,而且據傳他将來很可能接任樞密院都承旨,若此傳聞是真的,那的确将稱得上前途不可限量。
卻聽範翔笑道:“你曹允叔也不錯,如今也稱得上富可敵國。在界身巷一擲十五萬貫,乖乖,我一輩子的俸祿隻怕也沒這麽多。”
“範仲麟素來是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要不要你和我換換?”
“換就換,隻怕你不肯。明天就搬家,我搬到犀光齋住,你去住我的鳥窩。”
陳良聽他們開着玩笑,也笑道:“允叔你可虧大了,範仲麟剛剛升任戶房都事,要貪贓枉法,也沒這麽快,他家徒四壁,你要和他換,也得等上幾年,等他升了官再換不遲。”
“啧啧!都知道你陳子柔和曹允叔關系最好,可也用不着這樣分親疏吧?”範翔冷笑道,“我說這人心怎的越來越不淳厚了呢!”
陳良卻不理他,隻對曹友聞笑道:“你休去理他,他是無藥可治的,我回來後才知道,原來他在石相面前也敢亂開玩笑。”
“石相不怪罪麽?”曹友聞詫道。
陳良笑着搖搖頭,“連司馬相公都容着他,何況石相。我看這世間,隻潘潛光能治他……”
範翔在旁笑罵:“陳子柔你就會敗壞我名聲。”一面卻對曹友聞笑道:“允叔你要當心,汴京這地方,全是些騙子,你要辦什麽事,斷不可亂信人。”
“這個範仲麟倒說得沒錯。”陳良笑道,卻是轉過頭看着範翔,“所以我才叫他來找你。”
“找我?”範翔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曹允叔果真要辦什麽事麽,有你在石相那說說不就成了?”
“此事非同小可,現在找石相,一定碰釘子。我想來想去,這事隻怕還隻能着落在你範仲麟身上。”
“非同小可?”範翔越發驚訝了,有什麽事情值得陳良說“非同小可”?要知道石越如今已貴爲次相,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陳良還是石越素所倚重的幕僚。隻要他肯開口求人,汴京不知道多少官員排着隊想要給他辦事。
“的确是非同小可。”曹友聞點了點頭。
“我說呢,果然這何家樓的酒沒這麽好吃的。”範翔笑道,“不過且說說看,究竟是何大事?”
曹友聞望着範翔,輕聲笑道:“我想遊說朝廷對注辇國開戰。”
他話音未落,範翔的笑容已經僵在臉上,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來。這時候,範翔才忽然發現,曹友聞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身上竟然有一種殺伐之氣。這種氣質,若不是帶過兵、真正打過仗,普通人身上,是絕不可能存在的。
“這可還真是非同小可。”範翔自嘲地說道。
“子柔和我說,要辦成這樁事,非得範仲麟你幫忙不可。”曹友聞淡淡笑道。
範翔嘿嘿一笑,注目曹友聞,道:“那我便和允叔直說,朝廷從益州和交鈔脫身之前,這事沒可能。”
“仲麟爲何連我的原由都不問……”
“不用問。”範翔笑了起來,“南海的份量還沒那麽重。恕我直言,允叔要想朝廷爲南海商人向注辇國開戰,就先得向朝廷證明他們值得朝廷這麽做!”
“向朝廷證明……”曹友聞沉吟道。
“不錯。我知道你和子柔怎麽想,我三人是布衣定交,情同手足,我不繞那多圈子。我可以告訴你們哪些人在皇上身邊說得上話,哪些人在幾位相公面前說得上話,通過哪些人又可以接近這些人,他們有什麽樣的嗜好和厭惡,誰和誰關系好,誰和誰又勢同水火……”範翔嘻嘻笑道,“我也知道你曹允叔有錢,總能想辦法投其所好。但恕我直言,你要想過這條路子辦成這事,沒有四五年的功夫絕不可能。靠錢賄賂是沒用的,投其所好也不行,你須得在汴京好好呆上幾年,參加他們的詩社宴會,得到他們的認可,赢得他們的尊重,然後才能打動他們,影響他們,他們才會相信、重視你說的話,然後你的意見才會被流傳,被慎重的讨論,在宰執們面前一次次被提起,被寫成章奏直達皇上禦前。即使是這樣,如今這三位菩薩,也沒那麽好唬弄……”
範翔每說一句話,都會讓曹友聞的臉色更添黯然。因爲範翔說的,他雖然并不了解,但心裏卻非常清楚的明白範翔說的都是大實話。他知道,大家雖然都同樣長着一雙眼睛,但這些東西,是他和陳良所看不見的,而範翔就一定看得見,而且看得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