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比現在好辦得多。如今朝廷已是進退維谷,先不提廢不廢交鈔,現在朝廷已經是沒米下鍋了。若繼續發行交鈔,軍中也好,官員也好,豈能無怨言?便是用交鈔收購百姓貨物,幾乎也等同于苛稅;但若廢除交鈔,這半年之内,隻怕朝廷連軍費軍饷都要湊不夠……”
“若是汴京的情況蔓延出去……”這些可怕的場景,石越已經向司馬光描述過很多遍。
“相公以爲這李绾和呂彰的對策……”
“發行更多的小面額交鈔,全面禁止銅錢流通?莫說此事做不做得,單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載之功。”司馬光幾乎是下意識的搖着頭,“這還不如刑和叔的主張,刑和叔建議一面盡可能回收交鈔,減少坊間交鈔總量;一面設法增加金銀銅礦産量,令鑄币監多鑄銅錢……”
蔡京又笑道:“他二人還說道,可在兩浙、福建、廣南東路用嚴刑峻法率先禁止銅錢、鐵錢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亂局向當地擴散,又可将當地金、銀、銅運回汴京,解決汴京的困局……”
司馬光不由苦笑着歎了口氣。在交鈔信用幾乎接近破産的情況下,宋廷又有什麽辦法可以在某個地方禁止銅錢?更不用說回收銅錢了。又是兩個徒知大言,不曉實際的家夥。司馬光剛想叫家人出去謝客,卻聽蔡京又說道:“不過,下官倒有個想法……”
“若是相公以爲交鈔斷不可廢的話,下官建議相公出去見見這兩人,而且要熱情接納,多加勉勵,最好還要給他們升升官……”
司馬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不由擊掌贊道:“妙策!”
離開司馬光府後,蔡京鑽進馬車,便不由得掩着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戶部度支郎中掌管着大宋全國的财賦出入、會計籌算、逐年用度審計等等事宜,既是個要職,也是個美職;而蔡京本人,又同時是石越和司馬光面前的紅人,這樣的身份,在這個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會成爲一個大忙人。
交鈔在短短的時間内,突然爆發出這麽大的危機,這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參政們的苦惱,在蔡京看來,卻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若國家平安無事,他再怎樣長袖善舞,再怎樣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馬光們的主政之下,豈碼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機會。
别人不會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種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經因爲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門外,曾經因爲自稱爲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譏諷,他自覺才華過人,但卻常常被蔡卞搶去一切的風頭……在夢中,蔡京無數的夢到自己官做得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搶着想和自己聯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馬屁……
要讓美夢成真,就絕不能滿足于區區一個度支郎中。度支郎中固然是個美職,但這也隻是他升遷的跳闆。
蔡京已經開始一步步的接近權力的核心。以前看起來還遙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它的輪廓。不過這還不夠,還要近一點……
度支郎中後是什麽?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若他能幫助石越、司馬光度過眼前的困局,這絕對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積攢下足夠進入政事堂的政治資本!
若能達成這一切,蔡京将不惜一切,就算讓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隻不過,遊走于石越與司馬光之間,什麽時候,都必須加倍的謹慎。
蔡京當然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須站在哪一邊,他離不開富麗堂皇的馬車,更離不開奢華的生活,象司馬光那樣樸素節儉,在蔡京看來無異于自虐——在他的馬車内,有通透的琉璃燈罩,燃着摻有名貴香料的蠟燭,可以令整個車廂内,馥郁芬芳、亮如白晝——即使是明知道司馬光不會喜歡他這種行爲,他也無法抗拒這種生活的誘惑,這可比向王安石陪笑要難上一萬倍。幸好,他也無須舍棄這種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确信,石越對此并不在乎。而司馬光的重視,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車内的軟榻上,喝了一口熱湯,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貨》,細細翻閱起來。
5
瓊林苑行宮,殘雪消融。
趙顼看着李向安鉗着一餅用沸湯浸泡過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的炙烤着,面帶苦笑,“朕也如在火上烤一樣……”他擡了擡眼,望着坐在下首的王安石,問道:“丞……相,你說實話,如今究竟有沒好……法子?”
“陛下,臣與司馬光、石越已經聚議過不下十次,臣等以爲,如今之策,隻得打落牙和血吞,無論如何,都須得将交鈔堅持下去……”
王安石的聲音,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信任。但趙顼卻無法騙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無策。
“真……堅持得了?若……堅持不了又……”
“陛下!”王安石迎視着趙顼的目光,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疑……人不用……”趙顼幽幽歎着氣,看着李向安去碾碎炙幹的茶,“朕今天……才知過去這幾年,竟……是将今後四……五年的錢全花光……”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辦法。”王安石平靜的說道,“不過陛下要有心理準備,臣有預感,這麻煩還沒到此爲止,而要恢複元氣,說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
“丞相?”趙顼的聲音中,有點疑惑。這有點不太象他認識的王安石了。
“陛下,現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裏馬拉一輛馬車,若不能往一個方向跑,那還不如找三匹驽馬跑得快。臣已經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頭馬,臣能做的,是幫着這頭馬,希望它不要脫缰,不要跑錯方向。”
行宮之中,沉默了一小會。趙顼與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間的默契,便在這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熙甯元年。
“去,叫六哥、七哥……”趙顼向一個内侍吩咐了,又對王安石笑道:“丞相……未見過六哥、七哥,今日……正好……”一面似又不經意的問道:“丞……相可知白水潭請蘇頌的事?”
“臣微有所聞。”
“自……古以來,隻聽說學而優則仕,獨朕臨朝,反……倒多有挂冠而去,甯在學……院,也不……要做官。”趙顼言語中頗有幾分怨氣,“熙……甯初年,朕爲變法,特……加優容,異議……之士,既不願效力,是……人各有志,朕不強……求,也容他們在……野講學。但如今是朝廷小有斥……責,便生怨……怼,視朝廷法紀爲何物?蘇頌是因枉……法受斥責,白水……潭卻禮聘爲山長,這是譏……朕……不知任賢、賢麽?”
“白水潭多是書生腐儒,素來昧于大體,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國成爲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與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從來不對白水潭口出惡言,甚至也偶爾會有誇獎之語,但在心底裏,這座大宋名聲最響、規模最大的學院,從來都是王安石最疏遠的地方之一。不過,他不會特意爲白水潭說好話,卻也不會放縱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趙顼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辭多麽謙遜謹慎,骨子裏卻依然是一副老師的做派。“蘇頌幹犯國法是真,但若說他有多大的罪過,臣以爲卻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學,蘇頌學術文章,确有可取之處,于這冬官之技,又素有虛名,白水潭欲迎爲山長,亦算不得奇怪。臣以爲,陛下若以後還想用蘇頌,那便依舊讓蘇頌去會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蘇頌了,不妨許他去白水潭——陛下還怕天下沒人想當官麽?”
“朕……用他做甚?”趙顼沒好氣的說道,“你那女……婿也怪,白水……潭山長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偏……要讓給蘇頌,還求石越……來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國雖然有時不通世務,卻有個好處,無論做什麽事情,總是誠心正意。他雖不是理學家,但這點臣以爲他比程頤要強。”
“罷,罷。”趙顼也笑了起來,“看在丞……相女婿的面上,朕便不管……了。不過這例不……能開,蘇……頌若想當白水……潭山長,叫他上表……請……緻……仕。魚……熊掌,天下沒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說着,早有入内省的内侍領着一高二矮三個孩子走了過來。王安石原聽得是叫六哥、七哥來,這時遠遠看見三個小孩,正在納悶,這時近了才看清,原來高的那個卻是個女孩,卻不知是哪個公主宗室。他離開京師十年,走的時候趙傭、趙俟都未出生,淑壽雖然是他爲相時出生,但他哪裏又會認得?他避居金陵時,以他的性格,更不會特别留意汴京宮中的皇子皇女,這時自也猜不出這三個孩子分别是誰。隻見那女孩子顧盼之間,竟另有一種出衆的氣質,倒似出自将門,他暗暗揣測,不知這是哪家的女兒,一時之間,王安石的目光竟把兩位皇子給忽略了。
這時三個孩子一齊給趙顼請了安,淑壽早見着父親身邊的老頭,她早聽說父親是在這裏接見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王安石,不待趙顼吩咐,便已領着趙傭、趙俟,又按着見宰相之禮拜見。王安石更是暗暗稱奇,正欲起身避讓,卻聽趙顼笑道:“本朝之……制,親王見宰……相,也要行禮,丞相受得起……”又指着淑壽笑道:“朕子女中,數溫國……聰明,做……事有擔當,不象朕的女兒,倒象太祖的女兒,可……惜卻是個女子,否則大宋基……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