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這時候卻聽得明白,李舜舉的這些話,自然都是皇帝叫他說的。皇帝是個極英明的人,他表達不便,便從内侍中挑了李舜舉出來,這也是有深意的。李舜舉不僅素有“厚重”之名,可以信任,而且與朝中百官素少瓜葛,在宦官頭領中,相對而言更少實權,這樣自然便難以弄權。但即使如此,趙顼還是不放心,便是叫李舜舉做傳聲筒,也小心謹慎,隻肯叫他當着自己的面當傳聲筒,在司馬光在場的時候,更是令李舜舉刻意回避。
石越心裏也很清楚,皇帝這麽精明,說是要聽聽他的主意,其實卻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國這幾個月的資善堂直講的日子,已經到頭了。當下也不敢多說,隻回道:“陛下既以臣又爲右仆射,又将以王介甫爲平章軍國重事,于情于理,桑充國都應當引嫌避位,他雖是書生氣,但這點道理,他卻是懂的。臣以爲桑充國兩三日之内,必有辭呈奏達。”
趙顼點點頭,“司馬君實說得不錯,桑與程都是書呆子,不讓桑當官,那是保全他。選師傅,也是以書呆子爲主,不過要的是程頤這樣的書呆子……等六哥大了,再選……出身低微,官聲好有真吏材的……世家子弟德……才兼備,教他也不遲。”
這一段話很長,趙顼說得斷斷續續,但石越卻能清楚的明白話中之意,在皇帝的心中,桑充國與程頤都是書呆子,但皇帝所以爲的兩人的呆氣卻是石越不能苟同的,但此時也無法應腔。趙顼又笑道:“子明,也是不會教孩子的。你……女兒……”
石越本來還在擔心,這次桑充國被迫辭職,皇帝雖然不想把事情鬧大,刻意低調處理;但是程頤的弟子門人彈劾桑充國的事情,卻一定會傳出來,縱然桑充國大度,但這件事情,卻隻怕沒有這麽容易善後。這時忽然聽皇帝拿他的女兒開玩笑,石越頓時也不去想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無方,實在慚愧。不過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與陛下爲君臣,臣女與淑壽公主亦爲君臣,這事隻怕卻怪不得臣的……”
石越再次出宮時,已近子時,東華門外的大街之上,雖然一片一片地飄着鵝毛大的雪片,卻依然是燈火通明,街邊酒樓中,杯籌交錯之聲,莺歌燕舞之調,隐隐約約,不斷飄進馬車之中。汴京依然是一個繁華得有點兒糜爛的忘憂城。
“……淨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
便當石越的馬車拐進潘樓街時,在一片歡聲笑語,追打逐鬧之聲中,便聽一陣悲泣之聲傳來,與周圍的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這歌聲中的悲哀,讓石越都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他連忙敲了敲車壁,道:“去問問,是何人在唱這曲子?”
馬車頓時停了下來,侍劍坐在車門前聽見,早笑着回道:“相公不知道,這是在唱戲呢。”
“唱戲?”石越不覺訝然。
侍劍笑道:“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出戲,叫《戰靈州》,這是最開始的幾場戲,講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才結婚幾天,丈夫便被征發爲役夫,運送軍糧前往靈州。前面還有離别之時,夫婦抱頭痛哭。這曲子唱的卻是丈夫走後,少婦思念征人的……”
石越不覺默然,當初伐夏,爲了保證軍隊補給,強征差役的事,也的确是有的。雖然宋廷許諾發給役夫報酬,但那背井離鄉,遠赴荒漠,又是吉兇莫辨的戰場,要說老百姓會踴躍支持,隻能是做夢。當年那些運送補給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爲各種原因客死他鄉——禁軍戰死,還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将骨灰送還故鄉[151]——但是這些役夫死去,卻往往隻是就地掩埋,若有同鄉能捎個口信帶回家鄉,便已經是幸運了。有些人的家屬也許還能收到撫恤金,有些人則直接被遺忘了。
這件事在熙甯十四年,曾經讓石越非常愧疚。但随着他被閑置,時間推移,連石越自己也早已漸漸淡忘了。
“這出戲是賀鬼頭編的。據說幾年前,他去過陝西替《汴京新聞》采風,親眼看到一對夫婦生離死别,因此填下許多詞來。今年他又将這些詞串起來,編了這出《戰靈州》,在汴京唱了幾十場,場場都是滿座大哭……”侍劍卻看不見石越的表情,繼續向石越介紹着。
“唔。”石越尴尬地應了聲,問道:“最後這對夫婦怎麽樣?”
侍劍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聲,低聲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連忙掀開車簾,順着侍劍的手指望去,便見在街邊的一家小店鋪裏,背對着大街坐着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正在獨自喝着悶酒。
“範堯夫?!”石越驚訝地張開嘴,半晌沒有合攏。過了好一會,石越才問道:“他沒帶從人?”
“屬下方才已留意查探,左近象是并無随從。”回答的卻是護衛朱連。
石越更覺奇怪。朱連是當年狄詠親自從西軍中給他挑選的親兵,是幾個護衛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這麽多年,從未出過差錯,他既說沒有随從,那多半便不會有了。但範純仁堂堂刑部尚書,即使是微服私訪,也須帶幾個從人;何況他還是個方正君子,持身謹嚴,又怎會半夜三更,一個跑到這裏來喝悶酒?
石越越想越覺奇怪,終于掀起車簾,跳下車來,快步朝範純仁走去,一直到了範純仁身後數步,石越這才立定,揖道:“範公。”
範純仁聞聲,回過頭來,見是石越,亦不由有點訝異,“子明?”
石越這時才看得清楚,隻見範純仁一身黑色的布袍,雖洗得幹幹淨淨,卻是又粗又舊,頭裹着儒巾,倒真象個窮學究。他面前的桌子上,也隻擺着一壺酒,一盤炒青豆。再看他臉色,平素的沉穩中,卻隐約帶着點憔悴。
“範公好雅興。”石越笑着走到範純仁對面坐了,店家早見着來了貴人,這時候慌忙迎上前來伺候。石越吩咐着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範純仁面前的酒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今日且先叨擾範公,改日再回請。”說着便先飲了一杯。這時侍劍早吩咐了店家,各樣點心小菜早一樣接一樣送上來,石越其實也是餓久了,也不管範純仁,竟是反客爲主,自顧自地狼吞虎咽起來,隻直吃得半飽,才肯停下箸來。
範純仁原本滿腹心事,這時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羨歎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子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則似赤子稚童,這些事原是别人學不來的……”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麽學得來學不來的,我實是餓了。君前不得失禮,倘若是旁人面前,我也不敢這麽放肆,範公總不至于因爲我吃飯無狀而彈劾我罷?食色性也,餓了要吃飯,聖人也不責怪的。”
範純仁亦不覺莞爾,笑道:“聖人還說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我又不是聖人,聖人說的事,怎麽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别的不論,我吃飯時,卻是一定要說話的。”
“子明真是真名士。”範純仁抿了口酒,歎道:“隻有象我這樣的腐儒,才隻懂得循規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範公這話卻要從何說起?”石越詫道。
範純仁默默搖頭,又喝了一口酒,卻沒有回答。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與人言曾無二三——在範純仁的心中,石越并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石越笑了笑,又道:“範公,以宰執之尊,孤身一人,到這種路邊小店飲酒,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來的。”
範純仁自嘲地一笑,“我不過附庸風雅罷了。這個地方,其實也不适合我,我坐在這裏,實是渾身不自在。”
石越默默注視範純仁,過了好一會,才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些話,想和範公當面說道說道。”範純仁訝然擡眼,看了石越一眼,卻聽石越又說道:“範公還記得文正公主持慶曆新政之事麽?”
範純仁立時警覺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爲石越想借慶曆新政遊說他,不料,石越接下來說的,卻大出他意料之外,“事情過了幾十年,範公可曾想過慶曆新政爲何會失敗?慶曆新政的十條法令,到今日看來,也是切中時弊的;而昭陵雖然不及今上堅毅,卻也算是一個仁君;其時政府有令尊、韓、富,台谏有歐陽修、蔡襄、王素、餘靖,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人物?爲何政府台谏皆得其人,而慶曆新政不過推行一年時間,便會失敗?”
“小人誣以朋黨,正人亦難久居其位……”
“範公亦曾熟讀史書,爲何每每隻要小人進讒,君子便不是敵手呢?爲何君子往往隻能看着小人進讒言,将君子們一個一個驅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小人将國家社稷引至亡國,而無能爲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問道。
“大丈夫做事,隻能求無愧于心……”
“好一個無愧于心!”石越譏道,“與其說是爲了無愧于心,莫如說是爲了逃避責任罷?!”
“範公可知道當官是一門什麽學問麽?”石越直視着範純仁,道:“當官乃是一門與爛泥巴打交道的學問。你當了官,便如同掉進爛泥潭中,你既要提防着自己也變成爛泥巴,卻也不能想着讓自己離那些爛泥巴遠遠的。到了這爛泥潭中,豈還能想着幹幹淨淨?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隻想着讓自己幹幹淨淨!”
範純仁的臉騰地紅了,霍然擡頭,怒視着石越。他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謬,但卻又感到有點不屑,隻站起身來,便待轉身離去。他甚至覺得不屑與石越坐在一起。但便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範純仁忽然想起他爲什麽會來這裏喝悶酒,他忽然想起司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當初他不要猶豫,采納石越的計策,也許司馬康便不會死!他的心中,一直郁積着那份難以排解的愧疚……
“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隻想着讓自己幹幹淨淨!”石越的話真的一點道理也沒有麽?
終于,範純仁緩緩轉過身來。
3
次日。
石越一大早起來,便發現外面已經積了一層很厚的雪絨。石蕤跟着阿旺過來請過安,便飛也似地跑去玩雪了;梓兒也是忙裏忙外,又要叮囑下人準備送給石起家過年的禮物,查對送給在京各家親朋戚友過冬的日常用品;又要與侍劍一道預備着收租結賬等等瑣碎事務,也沒空搭理石越。石越一個人看了會報紙,便叫了馬車,往尚書省去參加例行的兩府聚議——這是一個在文彥博與呂惠卿掌兩府期間被破壞掉的慣例。當年呂權重,文資深,兩人若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合到一起聚議。但自從皇帝帶病前往内東門小殿之後[152],石越與司馬光、韓維之間的關系,實在稱得上是熙甯朝的曆任宰相中最好的了,兼之如今宋廷面臨的事情,也非得兩府加強協調不可,因此兩府聚議制度,自然而然便又恢複了。
這天卻也沒什麽新的消息,這已經讓石越松了口氣。現在朝野局勢,其實便如一團亂麻,石越最害怕的,便是亂上加亂。
熙甯十七年的兩樁大案,陳世儒案皇帝早已赦免多數受牽連的官員,又換了個主審官,案情很快清晰,除陳世儒夫婦處死外,牽涉的官員大多恢複清白,少數幾個嫌疑難以洗脫的,找了個小過失,各貶一秩了事;隻有蘇頌與呂公著比較倒黴——蘇頌枉法的罪名幾乎落實,本來馬上要進政事堂了,因此一事,竟被貶往陝西路會州做知州;呂公著雖然是被冤枉,半路失蹤也是因爲高太後有意保護,但卻也因此落人話柄,皇帝不僅對高太後更生嫌隙,便是對呂公著也難以容忍了。雖然趙顼要顧着高太後的臉面,司馬光極力保薦,呂公著自己也屢番上表自辯,但皇帝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卻打發他去洛陽,當了個判河南府事。
而永順錢莊案也難以追究下去。永順錢莊的掌櫃沈七在獄中服毒自盡,方澤一人攬下了所有的罪名,這案子證據不足,是否還要深究下去,便是舊黨内部,也已經出現不同的聲音。有人對呂惠卿恨之入骨,一心想要窮追猛打;但卻也有人開始感到厭倦,他們擔心這個案子轉變成新舊兩黨的互相報複,希望朝廷在這節骨眼上不要被這些事情分散太多的精力,因而主張見好就收。皇帝也有意息事甯人,他更關心的是國庫裏的錢,太府寺卿薛向一病不起,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張商英又未到任,趙顼便令翰林學士李清臣暫時代理太府寺卿,催着要把從左藏庫中流失的交鈔收繳回來。
在永順錢莊案中真正得到好處的是蔡京。司馬光對他賞識有加,推薦他爲戶部度支郎中,沒幾天,蔡京便找了一堆諸如戶部事務繁劇、自己于司法程序需要避嫌之類冠冕堂皇的借口,将這案子徹底丢給了馬默與李舜舉,高高興興去戶部高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