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石越料想過一萬種開頭,也萬萬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話竟然是自責,他驚訝地擡頭,望着王安石。卻聽王安石又低聲歎道:“吉甫無它,但性急耳。熙甯歸化之策,吉甫當年也曾經寫信詢問過我的意見,國家向西南蠻夷用兵,開拓疆土,本是熙甯以來的國策,這十年來,官軍屢戰屢勝,恢複靈武,此太宗以來第一功業——南交、大理,本屬中國,亦自當混一,謀劃西南,那是萬世基業,原本也是良謀善策。當時天下無論賢愚,大抵以爲西南夷反掌可定,朝野議論,罕有反對者——今一旦釀成大禍,便将所有罪責歸于吉甫,仿佛吉甫便是社稷之罪人,這也難稱公允之論。”說到此處,王安石擡頭望着石越,苦笑道:“這一次,不幸又是被子明預料到了。”
石越亦不由慨歎道:“的确是不幸言中!”
“但到底亦不能由此便苛責吉甫,當時天下料不中的才智之士,可也不是一個兩個。便是子明,也有料事不中的時候,否則李秉常早爲俘虜。我當時薦吉甫爲相,是看中吉甫有異世之材,但朝中君子對吉甫畢竟成見太深,子明平心而論,若無吉甫與君實在朝中竭心殚智調度,你能成就平夏之業否?”
“自古無庸相在朝,而大将能建功于外者。”石越坦然答道。熙甯西讨,有一半功勞,的确是歸于當時的兩府大臣的。
王安石點頭道:“我早知惟子明能不抹吉甫之功。但吉甫終是人望不足,他當年爲我得罪太多人,受我之累,朝野之士,對他的成見竟是牢不可破。吉甫急欲證明自己,遂行歸化之政;而一有挫折,又懼朝野更不能相容,隻得咬着牙執拗到底,意圖僥幸,不料卻招緻今日之禍。倘若熙甯十四年以前,吉甫能知道今日結果,他必不至此!”王安石對呂惠卿的同情與憐惜,溢于言表,“吉甫離京之前,曾留書一封與我,言及他三四年間心境,令人嗟歎。”
對于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往往會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與呂惠卿之交情,既是僚屬、同事,又是師生、朋友,情同父子,相互信任支持數十年,站在他的立場,說出這些話來,那也全是出自内心,毫不出奇的。但站在石越的立場,卻很難如此理解呂惠卿的行爲。他既不願附和王安石,卻也不願意與王安石争論,便隻是默然不語。
王安石歎惜一會,又說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昔日爲相之時,亦在局中,恍然不覺己非,一旦離開汴京,避居金陵十年,卻終于發現當年多有不近情理處。回想熙甯三年,程伯淳曾與我議青苗法利弊,剖析道理,無不中允,又對我道:‘天下自有順人心底道理,參政何必須如此做?’我實已爲其所動,然當時張天祺至中書,言語乖戾,我以爲自古變法,無信不立,遂終于一意固執。若非其後複有子明之謀,真不知将到何種境地?!我每回想此事,必生悔意。然當時其實亦是爲情勢所迫,某未及上任,谏官便已論列,新法甫出,績效未顯,諸君子便已視爲謀利之臣,必欲逐之而後快。舉目四顧,天下滔滔,賢如君實,親如安國,皆持不兩立之志,當是之時,隻知‘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批評之語稍有過激,便覺逆耳,但凡聞聽一言半語贊賞,便引爲知己,薦以美職,隻盼着能有千金市骨之效,天下材智之士,知若能竭力于變法圖強,雖封侯可待……那個時候,誰還記得‘吾日三省吾身’?”
石越聽王安石如此開誠布公,自承己非,并說起當日秘辛,亦不由動容。他隻道王安石執拗,哪裏知道王安石也有這坦然認錯的一面?這時也忍不住說道:“早知程伯淳之事,越十四年前,已爲丞相門下客矣!”
王安石卻道他隻是客套話,搖頭笑道:“往者已矣。過去的事情,便是後悔,世間卻沒得後悔藥賣。今日與子明說這些,是盼着大宋朝野,不要再有你死我活的黨争!”說到這裏,王安石神色已經黯然,“我也曾遭喪子之痛,司馬公休之死,我感同身受!大宋不應當如此,大宋不應當如此……”
“這也是越與君實相公之心願。”石越望着王安石,誠懇地說道,“君實相公曾經對越言道,他再也不願意看到大宋還有人要遭此喪子之痛!”他停了一會,又說道:“我今日來此,其實還奉了皇上的旨意。明日皇上便會召見荊公,皇上令我先來看望荊公,并轉告荊公,去益州的差遣取消了。”沒得到皇上的明言允可,石越也不敢告訴王安石新的任命。
王安石卻也并不關心他的官位,起身謝了恩,道:“我早已聽到傳言,馮當世去了益州,但這戡亂之事,恐非馮當世所長……”
石越卻隻得心中苦笑,皇帝将馮京派到益州,一則當然是想借他宰相的威望來鎮一鎮人心,但更多的,卻是皇帝對他這個吏部尚書多有不滿,隻不過剛剛罷免一個呂惠卿,皇帝還是想讓人事變動盡可能地能緩一分算一分,馮京既然去了益州,再回政事堂,幾乎便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馮京其實也早有緻仕之意,他去益州,其實也就是掌掌旗,真正在益州處分的,卻是陳元鳳與高遵惠。但這些事情,他卻是不便宣諸于口的。然而他已知道王安石要當“平章軍國重事”,将來萬事還要他合作,這時候卻也不能全然隐瞞,因隻得委婉說道:“馮當世識大體,德高望重,朝廷一日之内,連罷益州轉運使副以下長吏十八名,若無宰臣坐鎮,難策萬全。而且,陳元鳳與高遵惠都曾任軍旅,頗堪任事;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皆已入蜀,三人皆是軍中名将,平叛不難。益州事,難的是要如何善後……”
王安石也聽說過王厚三人的名聲,不由點點頭,又問道:“那陳三娘究竟是何許人?爲何竟敢作亂?我自東南來,雖聽到些許傳聞,但盡是不盡不實,連汴京之人,也往往說得不近情理……”
石越也早知道王安石必有此一問,這些日汴京與成都府往來使者不絕于道,陳三娘暴亂的原由、經過也大體清楚了,便回道:“此事說來話長。國朝以來,頗修文治,三教昌盛,佛教民間最盛者,便是淨土宗,信衆往往結蓮社念佛,平日信衆間互愛互助,這事相公也是知道的,江西、兩浙,原也是極風行的。而蜀地較他處,尤信鬼神之說,蓮社更爲盛行,朝廷屢下禁令,但越禁越多,甚至有地方官全家都信奉蓮社,最後因見沒出過什麽事情,時日一長,所有法令,便已形同虛設。這陳三娘子,原是蓬州伏虞縣的一個寡婦,平時與鄉黨一道吃齋念佛,她又會用符水治病,偶有神驗,這雖與佛家宗旨,全不相合,但鄉村百姓,卻敬若神明,平時在伏虞縣,頗有聲望……”
“原來是黃巾之流,隻怕又是官逼民反!”
“正是如此。”石越點頭道,“益州官員雖然百般回護,搪塞責任,但陳元鳳與高遵惠已各有奏折送到,這是地方官吏處置不當,激起民變。益州連年用兵,各地府庫爲供應軍需,早已空空如也,常平倉連虧空帶征發,也幾乎消耗殆盡。蓬州雖處内腹,但原本就是個下州,主客戶不足三萬,納稅丁口不足五萬;伏虞縣更是個中下等縣,平素便不富裕。至今年十月,連去年的秋稅,都尚有拖欠者。而伏虞縣令,去年因爲籌辦軍需不力,未能收足賦稅,已被漕司申誡,考課也落了個下等。今年夏稅又未收全,眼見着又要受處分,連官位都要不保,因此一開始征秋稅,便催促胥吏下鄉催收,百姓一年勞作所得,交了秋稅還要補上夏稅,過冬的口糧,來春的種子,竟是一點不留。百姓怨聲載道,而這伏虞令也不加體惜,凡欠稅折錢一百文以上,便要鎖拿到縣衙拷打。約一個月前,這陳三娘子的一個侄子,因爲想留些糧食過冬,便借了幾百文交鈔,想按官價補上所欠稅糧,但如今益州的情勢,休說是交鈔,便是用銅錢鐵錢,按官價也買不到糧食,征稅的胥吏若是答應了,這中間的差價便要自己賠付,自是斷不肯從,争執之下,便将她侄子抓到了縣衙。陳三娘子去縣衙說理,伏虞令說她不過,惱羞成怒,反将陳三娘子也枷了,由此激犯衆怒。當天傍晚,數百信衆便砸爛枷鎖,救出陳三娘子。伏虞縣除了幾十個不教閱廂軍和弓手之外,本也沒什麽兵力,何況這些弓手、廂軍平日裏對陳三娘子奉若神明,哪裏敢和她作對。當日暴民便攻占伏虞縣城,伏虞縣令以下的官吏,全部生死不明。到今日爲止,朝廷隻接到高遵惠的奏折提到陳三娘子占據伏虞縣城後,便開倉放糧,赈濟百姓……”
石越說到此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要做何想法。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司馬光、王安石心中,縱有同情,可鎮壓起來,卻也不會有什麽心理負擔。但是在石越的心裏,卻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王安石聽石越介紹陳三娘子作亂的原委,這才算是真正明白益州局勢究竟有多危險。一個伏虞縣是如此,但益州隻怕絕不隻一個伏虞縣!所謂遍地幹柴,一把烈火丢進去,誰也不知道會燒起多大的火來!更何況,陳三娘子居然還懂得“開倉放糧,救濟百姓”,這就更加不可輕視。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過來石越那輕描淡寫的“善後”二字的深意。
“子明,不可掉以輕心,不可掉以輕心啊!”王安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連連說道,“益州禁軍,都聚集在西南夷之境,要調到伏虞縣來平叛,沒有半個月隻怕到不了,王厚、慕容謙一時半會隻怕指望不上。況且馬上要入冬了,隻怕夜長夢多!”
石越額首道:“益州局勢,的确不是一個陳三娘子這麽簡單。高遵惠與陳元鳳奏報,益州全路,聚嘯山林的盜賊,有迹可查的,共九十三處,大者數百人,少者數十人。各州縣長吏,要麽隐而不報,隻是強征弓手鄉兵,保得盜賊不鬧出大事,便阿彌陀佛,萬事大吉;若盜賊太猖獗,不得不調集廂軍、弓手剿匪,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益州路實已是處處是兵,卻還是處處有賊。從伏虞縣的事來看,這些鄉兵弓手,也不堪大用。真要平叛,還是要指着禁軍。現在益州境内的禁軍大多聚于西南夷之境,而冬天馬上便到,若無補給,休說平叛,軍心潰散,大事去矣。但若要保證禁軍補給,眼下除了指望益州路的秋糧外,實無良策。但這一征稅,難保不會再出事!若再有一處響應,益州局勢,隻怕立時便會崩析!況且禁軍一動,西南夷更不可制……”
“那子明又是何主意?”
“益州之事,若要治本,還要是從西南夷着手。”石越注目着王安石,沉聲道:“陳三娘子作亂,我還是以爲剿不如撫。百姓隻要能安居樂業,斷無想造反的道理。”
“司馬君實與韓持國又是何主意?”
石越無奈地笑了笑,道:“君實相公與韓持國都是一個主意,隻赦從犯,不赦主犯。”
王安石點點頭,望着石越,緩緩道:“子明,我也是這個主意。”
石越與王安石在驿館一直談到天色全黑,眼見外面北風呼呼作響,刮了一陣子亂風,又飄起小雪來,石越這才告辭離去。但直到他離開驿館之時,外面還有許多人在探頭探望地觀望。汴京這時候隻怕已經無人不知石越親自拜會王安石了。
侍劍侍候着石越上了馬車,石越因見雪似乎越下越大,便叫侍劍也一道上車坐了,主仆二人在車上說着閑話,侍劍因笑道:“十年前小的還小,雖見過拗相公,卻總是模模糊糊的,這些年老聽到他的大名,今日見着,才知道原來也就是個不甚講究的老頭。不過桑舅爺怎的竟沒來呢?”
“這是王介甫先公後私。”石越笑道,“他奉诏進京,沒見皇上之前,是不會先見親戚朋友的。”說完,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你這些天常去田府?”
侍劍點頭道:“田将軍算是小人的師傅,逢年過節,小的總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獄那會,我沒去探望他,心裏很過意不去。燒衣節因聽說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将軍平素手頭大方,愛周濟朋友,家裏一向不太寬裕的,這年頭日子又難過,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漲了兩成,若用交鈔,還要貴些。平素倒也罷了,現在田夫人既有身子,不便太操勞,因此我借故去走走,好帶點有用的東西過去……”
石越一時未及想到侍劍在田烈武下獄時未去探望,是怕給自己招惹麻煩,隻是笑着點點頭,道:“這是你不忘舊,本是好事。不過田烈武現已做了東宮官,你若再去他府裏走動多了,被台谏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劍連忙答應了。
石越閉着眼睛,仿佛是瞑思了一會,忽又問道:“方才你說汴京一切物價漲了兩成?”
“連曹婆婆肉餅都漲到八文一個了。”侍劍歎道,“若用交鈔買,十文一個都未必買得到。汴京到處都在謠傳陝西那邊交鈔越來越不值錢,鈔錢比一天一變,大小商家都不樂意收交鈔。雖說開封府有嚴令不得拒收交鈔,但商家個個陽奉陰違,開封府也沒什麽好辦法。如今益州又出了這碼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發不愛要交鈔了。”
石越越聽越是心驚。須知交鈔一物,全憑政府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對交鈔喪失信心,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汴京天子腳下,交鈔在理論上還可以随便按官價兌換,都已經如此,地方州縣,更不知是什麽景象。
卻聽侍劍又說道:“前些天,還聽說開封府界出現了假交鈔,仿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