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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甯殿。
趙顼在李向安的攙扶下,緩緩從禦床上起來,走到跪在他面前的兩個臣子前面。
“司馬公……”趙顼才叫出這三個字,心中便覺得一陣酸楚,他把手輕輕放在司馬光的背上,澀聲道:“朕對不住你!”
“陛下!”司馬光使勁地叩着頭,卻已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石越望着大病未愈、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經喪子之痛、蒼老憔悴的司馬光,一時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傷感來。
司馬康到底沒有救活,司馬光老年喪子,心理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但這是個堅強的老人,當皇帝懷着愧疚之意,拜他爲尚書左仆射之後,他沒有絲毫拒絕,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呂惠卿留下的這個爛攤子,并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處理好目前的危機,大膽向皇帝推薦石越爲右仆射——這讓石越深感意外,石越想過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可能會是韓維與馮京,也可能會是其他的館閣侍從官員,卻從未想過會是這個對自己并不是太滿意的司馬光。有着這樣的胸懷,任何人見着這個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幾分敬意來。
皇帝也很可憐。中風的病人,最忌諱的便是情緒上的大起大落與過份勞累,但好不容易病情才稍稍得到控制的趙顼,卻接連遭受沉重的打擊,然而趙顼奇迹般的沒有被打倒,反而在聽到益州發生叛亂的報告後,竟令人驚訝的振作起來了。他一面罷免呂惠卿,流放舒亶,赦免陳世儒案中受牽連的官員;拜司馬光爲尚書左仆射,石越爲尚書右仆射,又采納司馬光、石越的建議,派遣使者催促王安石進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來穩定新黨的情緒,快刀斬亂麻地穩定住汴京政局;一面命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爲益州路宣撫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采納範純仁的建議,派使者帶诏書前成都府,罷益州轉運使,以轉運判官陳元鳳代政務……
沒有人知道趙顼是怎麽樣做到這些的!幾天之内,趙顼幾乎是以透支生命爲代價,強忍着劇烈的頭暈與頭痛,以驚人的毅力,在福甯殿接見大臣、處理着軍國事務。
石越很明白,趙顼并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白天,在大臣們面前,他裝得鎮定從容,有條不紊,仿佛他又成了熙甯初年那個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卻聽聞,趙顼已經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迹象,正一點一點從趙顼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對不住卿……”趙顼用左手輕輕拍了拍司馬光的肩膀,盡管他親自下诏,讓司馬光過繼他大哥的兒子,賜以厚爵美官,但對于失去唯一的親生兒子的司馬光來說,趙顼心裏知道,這其實遠遠是不能彌補的。
“陛下……”縱使司馬光再怎麽樣強忍悲痛,這時也幾乎忍不住要失聲痛哭起來。
“陛下!”雖遭喪子之痛,但在福甯殿大哭,畢竟是失禮的行爲,石越連忙岔開話來,道:“日前陛下垂問臣等,王安石進京後,當以何位待之?臣與司馬公、兩府宰執商議,安石前宰相,首倡變法,雖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沒,不可不待之以厚禮。惟聞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兩府,恐爲庶務所累,非陛下所以待舊臣元老之意。臣等以爲陛下欲留安石于京師,意在常備谘詢。侍中,掌佐天子議大政,審中外出納之事,國朝以來,雖不實掌門下省務,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爲,或可拜安石爲侍中,乞陛下聖裁!”
趙顼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自從中風之後,又經曆過這一系列的事件,在不知不覺間,他似乎變得脆弱了,以前許多能深藏不露的感情,現在卻常常在不經意間便會流露出來。趙顼痛恨自己的這種脆弱,一個能時刻感覺到生命正從手中流走的人,哪怕貴爲皇帝,也不可能時時刻刻理智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然而,趙顼卻始終不肯給自己任何懈怠的借口,連忙把注意力轉到石越的報告上。
他是得知司馬光與王安石和解後,才想将王安石留在京師的,但王安石的官職安排卻很微妙。若再次拜王安石爲相,對舊黨沖擊太大,政局非但不會迅速穩定,反而會更加動蕩;另一方面,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無論是出于補償,還是出于舊黨在政事堂占着半壁江山的政治現實,司馬光都一定要當首相;而石越同樣也動不得,趙顼心裏清楚,理财平亂都非司馬光所長,真正要救火,他必須倚重石越——且不論他将石越閑置了這麽久,單以石越之資曆威望,不放到右仆射的位置上,也斷斷說不過去。可仆射隻有兩個,難道讓王安石去當參知政事、翰林學士?可王安石不是尋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黨之“赤幟”,待之薄了,不僅讓朝中支持變法的大臣寒心,也會讓人誤會國策有變。所以給王安石一個什麽樣的官位,便非得費點腦筋不可……
這時候聽到石越的禀奏,趙顼亦不覺點頭,兩府的宰相們煞費苦心——侍中的地位,還在左右仆射之上,卻沒什麽實權,這是既不給王安石實權,面子上又做得好看。那什麽王安石“年老多病”雲雲,自然是說得好聽的借口。
石越見司馬光已經平複了情緒,皇帝又點了頭,便道:“陛下既已恩許……”
他話未說完,趙顼卻又微微搖了搖頭,似不太滿意的喃喃道:“侍中、侍中!朕以爲……”
皇帝先點頭,後搖頭,一時間讓石越也摸不着頭腦。哪怕是在官制改革前,通常被當成恩寵将要緻仕宰相虛銜的“侍中”,也已是罕見的尊榮;而這還是新官制後,頭一次準備拜侍中,而且還并非是做爲一個人政治生命的句号出現……皇帝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侍中到、到底隻是優寵,朕複召介甫,是要……同舟共濟……兩、兩府軍國重務……先商議而後施行……侍中參、參預政事堂、樞密會議,恐、恐招言官……”
趙顼雖然病情有所好轉,但他中風的後遺症之一,便是說話不利落。一旦要說比較長的話,語句便會不連貫,更帶有微微的口吃與發音的含混不清。但他這番話的意思,石越與司馬光卻是聽得明白的。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是想要王安石當個“常備谘詢”的高級顧問,而是想要王安石當一個不管具體政事,但對所有軍國大事都有發言權、影響力的宰相!
果然,便聽皇帝又說道:“……莫、莫若以介甫侍中兼平、平章軍國重事。”
“平章軍國重事!”石越幾乎吓了一跳,他一擡頭,看見趙顼熱切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起苦來,這個“平章軍國重事”,他一點也不陌生,太上宰相嘛!原本他也不在乎多不多一個“平章軍國重事”出來,他隻是次相,不是首相;而且以他的資曆威望,就算隻當個參知政事,說話一樣份量十足,一樣可以主導國策。問題是,對于王安石的執拗與不妥協,就算過了十多年,石越還是感到後怕。
但他卻沒有立即反對,反而幾乎是習慣性去看司馬光。石越心裏很明白,在這個非常時刻,隻要司馬光反對,皇帝就絕不會堅執己見。
司馬光臉色也有點難看,但他望了石越一眼,沉默了一會,卻抿嘴頓首道:“陛下聖明!”
石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皇帝的目光移過來,他腦子一個激靈,一瞬間好象明白過來,連忙跟着頓首,道:“陛下聖明!”
離開福甯殿後,石越因另奉了旨意,也不去尚書省,辭了司馬光,出宮後,便坐了馬車,往王安石暫住的驿館駛去。一路之上,石越不停地回想着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司馬光竟會容忍拜王安石爲平章軍國重事,實在是讓石越大爲震驚。應當說,在本質上,司馬光不是一個不通權變,不肯妥協的人,雖然有時候,因爲性格的原因,使得他即使在妥協之時,身段也顯得不夠柔軟,作風略顯生硬,但司馬光并不是天生的“司馬牛”。對于宋代士大夫的責任感與品格,曆十幾年的了解,石越還是較有信心的,他平素較擔心的,便是“君子們”不肯妥協的群體性格,相當一部分人非白即黑的線性思維。這種“疾惡如仇”的性格,有時候才是最要命的。而現在,很顯然,士大夫們又一次讓石越意外了。的确,依然有些人固執的堅持着自己的線性思維,但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越來越多的人學會了怎麽樣進行必要的妥協。而且,他們更加不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
司馬光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爲平章軍國重事,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司馬光願意接受與新黨共存之事實!意味着司馬光願意與王安石嘗試攜手合作!
這一切,石越不是理所應當感到高興嗎?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應當高興,但是,他的臉上,他的心裏,卻無一絲歡快!
司馬光爲什麽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也許是因爲司馬君實已經明白,新黨一定會存在,呂惠卿的教訓告訴他,與其将新黨交到别人手裏,還不如交到王安石手中……
也許是司馬光與王安石在私下裏已經完全恢複友誼……
也許是……
石越願意爲司馬光找出一千種理由,但他無法忘記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他不能不面對這樣的現實——司馬光之所以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爲平章軍國重事,理由就是因爲他石越!
不必過多的尋找理由來自圓其說,石越的直覺,便能确信無疑。
一方面,司馬光力薦石越爲右仆射,與他通力合作,絕無半點保留;一方面,司馬光不惜做出巨大的犧牲,也要防範石越……
看起來是如此矛盾,卻偏偏就是事實。
舊黨是無法接收新黨那接近一盤散沙卻不可忽視的殘餘勢力的,王安石成爲平章軍國重事,至少可以阻止這些人投向石越。
不過,石越也很難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再去勞神猜測司馬光的用心,也已經沒有意義。
哪怕隻是爲度過眼前的危機,石越也需要司馬光的支持。再也不能搞黨争了!
忽然,石越感覺馬車停了下來,便聽到車外侍劍喚道:“相公,驿館到了。”
石越“唔”了一聲,侍劍已掀開馬車的門簾,石越躬着身子,方探出頭去,便見驿館之外,車馬輻辏,排在驿館外面的馬車,足足有一宋裏之長。這些馬車,既有由河套駿馬牽引、裝飾得富麗堂皇的;也有用騾子牽引,極其簡陋的;甚至還有一些人是騎驢代步……所有這些車馬騾驢,将驿館前面的道路,堵得水洩不通。
此情此景,令石越亦不由得苦笑,卻聽侍劍在旁邊笑道:“相公,驿館的大門關着呢!”
石越聞言,忙遠遠望去,果見驿館的大門緊緊閉着,顯是王安石在閉門謝客,但門外前來谒見的官員士子,卻并不肯輕易死心。這也難怪,自呂惠卿辭相出外,雖然暫時沒有巨大的人事變動,但朝中新黨官員無不自危,人人都擔心舊黨借機清算,将新黨全部逐出汴京。王安石尚未抵京,新黨中便已經是謠言四起,不約而同都将希望寄托在王安石這位前宰相的身上。這關系到每個人的官帽,自然也不是王安石閉門謝客,便可以令他們打道回府的。
石越笑着搖了搖頭,吩咐道:“侍劍,去把我的名帖遞進去。看來,我們隻能走過去了。”
王安石站在驿館客廳外的階梯上,望着石越,心中不覺百感交集。十年時間!十年之前,他并不曾想過,此生還有多少機會再見到石越。十年時間,也可以讓許多恩怨看淡——在十年前,他怎麽敢奢望司馬光親自寫信請他複出?!這十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改變了太多的人。
今日的石越,比起十年前的石子明,也發生了許多難以形容的細微變化。王安石第一眼見着石越,便已感覺到石越身上的這種改變,但他卻也很難說出究竟有什麽不同之處。也許,是石越的氣質,越來越象一個宰相,真正的宰相!一瞬間,王安石突然心裏一陣酸楚,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愛子王雱,如果王雱還活着,不知今日又會是何模樣?
石越也遠遠地望着王安石。相比十年前離開汴京之時,王安石的須發已然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更深更多了,他的頭發與胡子都顯得有些淩亂,不修邊幅的習慣并沒有多少改變。但從精神來看,王安石卻比司馬光要好得多。他的眼神依然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視;當他站在石階上,盡管身着常服,卻仍能令身邊的人們全都變得黯淡無光,成爲可有可無的背景。
“石越拜見荊公!相公别來無恙?”離着石階還有三四步遠,石越便已遠遠揖了下去。
王安石快步走下石階,雙手扶起石越,哈哈笑道:“子明,别來無恙!”
石越直起身來,注目王安石,歎道:“國事如此,豈得謂‘無恙’?!”王安石一愣,卻聽石越已轉顔笑道:“不過今日能見相公身體安康,卻是國家之幸。”
王安石卻搖着頭,“子明這卻說錯了。我老朽之人,能有何用?今日國家之事,正要多倚賴子明與君實。”一面說着,一面将石越請進廳中。
二人在廳中叙了座位坐了,這時驿館官吏早得吩咐,上過茶點後便不敢來打擾,石越的幾個護衛也在門外侍候,廳中除王安石與石越外,便隻有一直在王安石身邊照顧他起居的侄子王防與侍立在石越身邊的侍劍。
待王防又給石越見過禮,便聽王安石微微歎道:“益州之事,某其實難辭其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