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的勵精圖治,換來的卻是“蜀中危贻”這四個字?!對“今之賢人”十幾年的信任,難道就是爲了換來“欺上瞞下”四個字?!這不是呂惠卿的政敵呈上來的劄子!這是新黨的青壯派,呂惠卿的門生陳元鳳寫的奏章!是呂惠卿親自推薦陳元鳳去的益州!這也不是陳元鳳落井下石,奸詐無常!當陳元鳳在成都府寫這篇奏章時,呂惠卿還是炙手可熱、隻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趙顼甚至可以想象到陳元鳳在寫這封奏章時,是下定了怎麽樣的決心。
可笑,曾經有那麽多官員上書提及益州的局勢,趙顼卻認爲那不過是黨争下的誇大其辭!當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險,陳說益州局勢危在旦夕的時候,自己卻還認爲那不過是年輕人的偏見!
幾個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麽嚴重?趙顼曾經這麽想。推行任何一項政策,都會有點點滴滴的負面反應,這些東西都會被反對者無限地誇大。所謂的谄言,多少也會有點根據。身爲君主,要會從各種各樣的争論中,根據情理來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常理”告訴趙顼,幾個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象唐康們說的那麽糟糕的!
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爲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訴趙顼,陳元鳳沒有任何理由去捏造這麽大的謊言,去陷害呂惠卿!陳元鳳用一封萬言書,寫下他入蜀之後的所見所聞,指出益州百姓正紛紛破産,各種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險的是,地方官員裝聾作啞,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尤自渾然不覺其中的危險!
現在的“常理”,都指向一個解釋。
惟一的解釋!
他信錯了人了。
王賢妃心疼地望着趙顼,最終無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悄悄向一個内侍吩咐道:“去将淑壽公主請來。”整個大宋,也許淑壽是惟一一個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學生!”呂惠卿讀着手中的《益州聞見劄子》,連叫了兩聲好,但他陰郁的臉色,卻顯出他并不是真的那麽從容冷靜豁達。
司馬光與蔡京剛剛從正面給了自己一記重拳,陳元鳳便又從背後捅上了一刀。這一刀更狠、更毒!爲了益州觀風使的人選,爲了掩蓋住益州的問題,他與舊黨費盡心機,耍盡手段,若早知道陳元鳳會來這麽一手,當初真不知道在争什麽!
陳元鳳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感也許還要輕一點。但陳元鳳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當着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答應去替自己盯着益州局勢,誰曾想,他才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臉了!
陳元鳳是個聰明人。
呂惠卿更是個聰明人。
陳元鳳這麽迫不及待地與呂惠卿劃清界線,那理由隻可能是一個——益州的局勢,已經是危在旦夕了!那裏已經危險得讓陳元鳳甯可冒着被呂惠卿打擊報複的危險,也要與他劃清界線的地步了!
這份萬言書在這個時候遞上來,不過是巧合而已。陳元鳳甚至可能一點也不希望永順錢莊案爆發,原本所有的光芒與焦點,都應當屬于他陳元鳳的!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卻讓蔡京占了便宜。
盡管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呂惠卿卻還是相信陳元鳳的嗅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益州局勢了。
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他仕宦以來,最大的洪水。但隻要有一塊木闆,他都會死死抓住。
“養虎爲患,大哥,這該如何是好……還有永順錢莊的案子……”
“你急什麽?!”呂惠卿喝住急得團團轉的呂升卿,“永順錢莊,咬死一個宗旨,最多隻承認方澤收了永順錢莊的賄賂,挪用庫藏交鈔放貸。熙甯十六年以前的賬本早就燒了,賬目也抹得幹淨,你不認賬,他們能有什麽證據?十六年以後的事,能拖則拖,能賴則賴,實在拖不下去了,抵賴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澤與沈七全部攬下,熬得過一年半載,隻要我還在相位上,頂多就是充軍流放的罪。我保他們過兩年就回來了。”
呂升卿原本覺得永順錢莊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隻怕呂家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千萬貫家産,也會被罰沒一空。這時心神大定,高興道:“隻要和卿沒事便好。”
呂惠卿卻搖了搖頭,道:“李陶也罷,和卿也罷,進了禦史台,便不會毫發無損的出來。但隻要不落上這大罪名,加點小罪過也無關緊要,最多便是貶官。”
“那也不打緊了。”呂升卿笑道。
呂惠卿卻是笑不出來。時間!時間現在比什麽都重要!但他不能讓呂升卿也亂了陣腳,隻能強作鎮定,吩咐道:“你要親自去見一次舒亶……”
十月八日,禦史台。
禦史台一如既往,隻是由幾個阍吏把守着那兩扇陰森森的,令官員們聞名喪膽的大門,但是它的門口,卻是異常的冷清。幾乎汴京所有的官員,甯可繞行,也不願意經過禦史台的門口。汴京市民仿佛也感受到氣氛的詭異,不約而同地對禦史台敬而遠之。
舒亶在空空蕩蕩的禦史台前下了馬車,擡頭望了一眼天空。禦史台的上空,暗紅暗紅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攏了攏披風,向着禦史台走去。
走到門口,舒亶隻覺右眼皮忽然一陣急劇的跳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忽然又想起呂惠卿讓呂升卿帶給自己的話。舒亶再次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惠卿已經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順錢莊案,陳元鳳上書,一件事已經緻命,更何況兩件事情接踵而來。休說聖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隻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連新黨也紛紛轉向,那些平素天天拍呂惠卿馬屁的人,這時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比舊黨更厲聲地彈劾呂惠卿欺君誤國,縱容親屬,中飽私囊,損國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麽樣也想不明白——呂惠卿爲什麽還不請辭?
這個時候了,還不請辭相位,難道非要等着被人趕下台麽?
皇帝将陳元鳳的劄子公開發出來,意思就是要呂惠卿自己辭相,存個體面。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但呂惠卿雖然告病待罪在家,卻就是不肯辭相。不僅如此,數日之内,他還連上三封劄子自辯。爲熙甯歸化辯護,不相信呂和卿涉案,指責益州官員報喜不報憂,隻肯爲自己偏聽誤信而謝罪……
這更激起了台谏、侍從官員們的怒氣。斥責呂惠卿在告病待罪時,不當爲自己辯護;批評他貪戀權位,不肯辭相……台谏已然将彈劾呂惠卿與益州官員當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課。他們的打擊面也斷然不會隻局限于呂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敵,凡是不肯附風彈劾呂惠卿的,都成爲一樁罪過,立即會被冠上“黨附呂惠卿”的罪名彈劾。不少舊黨官員似乎認爲勝券在握,無數的新黨官員被指爲呂惠卿“親黨”,被翻出陳年往事,受到彈劾。
而舒亶更加是舊黨的眼中釘、目中刺,必欲拔之而後快者。沒有了呂惠卿這個擋箭牌,幾天之内,幾乎所有的新黨官員,都同時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舒亶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呂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彈劾他的奏章,僅次于呂惠卿。呂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蹤,怎麽也查不到去向,這已經成爲一個話柄;但最麻煩的卻是司馬康,舒亶用盡了渾身解數,卻從他嘴裏問不出一句話來。要求釋放司馬康的呼聲越來越高,遲早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點罪名便這麽釋放,他舒亶就算完了。到時候,司馬光回到政事堂,後果将不堪設想。
舒亶已經連五個晚上不能入睡了。幫呂惠卿就是幫自己。哪怕是爲了自保,他也要撬開司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馬十二,他睡不安寝。三天前,舒亶便設法支開石得一,打算鍛煉成獄。但不曾想,司馬康看似一個公子哥兒,在獄中已經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卻是個硬骨頭,無論舒亶怎麽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馬牛!老的是司馬牛,小的也是司馬牛!舒亶在心裏憤憤的咒罵着。今天定要叫他開口。舒亶幾乎是咬着牙,走進禦史台。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剛剛踏進院中,便見一個台吏臉色慘白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禀道。
“什麽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來。
“司、司馬康要、要不行了……”
“什麽?!”一時間,舒亶隻覺得天空整個地塌了下來。
舒亶在台吏的帶領下,高一腳低一腳的急急忙忙趕到了司馬康的牢房。因爲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要低,整間牢房顯得十分的陰冷烏黑。舒亶彎着腰進到牢房中,直起身來,幾乎便感覺頭要碰上房頂了,房中彌漫着污穢的臭味,令舒亶厭惡地捏起了鼻子。他定了好一會的神,才發現司馬康裹着一床單薄的破被子,蜷成一團,縮在陰黑陰黑的床上,身子不時抽搐着,口中喃喃地說着胡話。舒亶躬着身子,走到司馬康旁邊,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卻是滾燙如火。
舒亶緊鎖着眉頭,呆呆地,半晌沒有說話。
“舒大人,這樣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着。
舒亶唔了一聲,又呆了好一會,才如夢初醒般擡起頭來,吩咐道:“先去擡盆火進來,燒旺一點。”那承差吏連忙答應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遠,便已焦急地搓着雙手,在窄小的牢房中,打起轉來。這可不是玩的。果真沒有半句口供的司馬康有個三長兩短,舒亶斷然是無法交差的。可眼見着司馬康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若繼續關押着,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這麽放出去,舒亶的日子也一樣不多了。
“真真是禍不單行……”舒亶還在心裏怨天尤人,便聽着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彎着身子鑽了進來,快步走到司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立時便象被燙着一般,閃到一旁。舒亶到這時才看清來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台吏也報告給石得一了,忙道:“押班如何也來了?”
石得一轉過身來,望着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這話……”
“罷!罷!”石得一不待舒亶多說,連連擺手,道:“别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說說這要如何善後罷!”
舒亶已聽出石得一言語之中,早将責任撇得一幹二淨,全是一副他爲自己所誤的嘴臉。他心中惱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淺見,還是速速結案罷。”石得一恍若全沒聽到舒亶話中的譏諷,又瞥了一眼司馬康,道:“司馬衙内這樣子,隻怕竟是沒有涉案的。說不得,舒大人要擔當點,先讓他回府去治病要緊。倘若在台裏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擔當不起的……”他的态度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奄豎!”舒亶在心裏恨恨罵了一聲。但如今風向大變,皇帝身體又出現好轉的迹象,石得一自保不暇,這個時候又豈會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全部綁到呂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趙颢,也不能叫他白白将自己給葬送了。隻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卻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馬康的口供至關緊要,豈能便此草草結案?這樁案子,是由蘇頌枉法引緻,難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這等辜負聖恩的事,舒某卻是死也不做的。”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将司馬光趕下台,舒亶還能有什麽好果子吃?難道他現在放了司馬康,司馬十二便會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燒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沒那麽容易。
石得一的臉色也難看了。“口供再緊要,也無鍛煉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見?”
這話卻是将舒亶徹底問住了。他憑什麽去扳倒司馬光?憑這陰暗的牢房中,那個高熱昏迷的司馬康?這個司馬康,不是葬送司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舒亶完全能想象得到這個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身上還有傷痕的司馬康出獄之後,會給他帶來什麽樣的災難……倘若他能拿到司馬康的口供,那還有說辭;如今卻是沒有半句口供。他隻能接受鋪天蓋地責難、彈劾、憤怒,還有皇帝的怒氣。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發配到一個偏遠的州縣,貧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僅僅失去人身自由,還會受到種種刁難、嘲笑、戲弄、侮辱;流放途中,有盜賊與各種疾病随時可能奪去性命;僥幸到了目的地,瘴氣、瘟疫,甚至是最常見的水土不服,也可能緻人死命——在那些邊遠的地方,缺醫少藥,那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因爲貶官而病死在異鄉,僥幸回來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有勇氣坦然面對貶流到偏遠州縣的官員,始終都隻是極少數。自大宋建國開始,一百多年來,考上進士後因爲被派往南方的邊遠州縣當官而拒絕上任,甚至棄官歸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配到邊遠州縣安置,在外人看來,那可能是一種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臨到自己身上,那種感覺,其實與死也相差不遠。
舒亶絕不甘心去面對這樣的命運。但這種悲慘的命運,卻離他幾乎已隻有咫尺之遙。而且,很可能就此永無翻身之日。
這一切,都是這個司馬康帶給他的。
“舒大人,火來了!”承差吏端着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走進牢房中,擡眼卻見石得一也在牢房中,慌忙将火放下行禮。
“罷了。”石得一尖着嗓子應了一聲,看都沒看承差吏,隻望着舒亶,幹笑道:“還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辭了。”說着,拂袖離開牢房。
“去悄悄給他請個郎中來,好好照看着。”舒亶心煩意亂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着鑽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