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1)

第401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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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甯十七年十月一日燒衣節。呂惠卿早早起來,小妾一面服侍着他更衣洗漱,一面笑道:“相公說這是不是好兆頭,昨日園子裏面,竟開了幾朵花……”

“十月孟冬,民間叫小春,開幾朵花不值得大驚小怪,過幾日天氣轉寒,便凋了。”呂惠卿挑了挑眉毛,淡淡說道,“官家的風疾越來越嚴重,叫了幾個老太醫回來看病,也拿不出好法子。昨日政事堂已頒下敕令,向全國求醫……這個當兒,不該說的話,你不要亂說。”

“是,相公。”小妾連忙欠身答應了,繼續認真地給呂惠卿梳着頭。

銅鏡裏,呂惠卿蹙着眉頭,心事重重。

十天前,王厚與慕容澤帶了一批火箭與霹靂投彈,先行去了益州,說來也奇怪,九月底,益州的局勢好象平靜下來了。但這種安靜,讓呂惠卿非常的不安,但高遵惠、高遵裕也罷,陳元鳳也罷,都沒有一點消息傳回來。難道益州這一關,真的就能這麽順利地熬過去了?

益州之外,從汴京到陝西,也有令人感到寬慰的消息。物價依然上揚,但漲價的幅度開始變小;交鈔的信用越來越低,但交鈔對銅錢的比價緩慢下跌之後,似乎又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穩定期。呂惠卿與薛向商議過後,認爲這可能與秋收與秋稅有關。

從目前各路報上來的的情況來看,東南諸路都是豐年,這被各大報紙廣爲報道;加上爲了平抑汴京的糧價布價,韓忠彥在汴京由開封府敞開賣糧賣布——糧價布價一旦穩定,其餘的物價,漲勢也就得到了抑制。

而另一方面,政事堂也再三頒布敕令,嚴令各地官府不得拒收交鈔。宋朝的舊制,原本除了東南諸路從十月一日開始征收秋稅外,北方諸路都是從九月一日起納,但因陝西、河北、河東、益州如今都是享受邊境區待遇,可以遲至熙甯十八元月十五日之前征納完畢,因此這幾路的秋稅,百姓實際交納的日期也是十月以後,隻有極少數富裕地區,才可能在九月份就把秋稅收上來。有了九月下旬政事堂的敕令,交鈔的價格也暫時穩定下來——不過,秋稅是以征收糧食等實物稅爲主,鈔錢爲輔,朝廷回收的交鈔有限,且百姓也要看着下面的胥吏來征稅時究竟是什麽打算,斷不肯輕易相信幾道敕令……因此,情況也隻是暫時穩定而已。

呂惠卿的擔心并非杞人憂天——益州路、陝西路、河北路,都隻是中等年份的收成,少數地區甚至還需要赈濟。偏偏又是這些地區承擔着苛重的供給軍需的重任!

但無論如何,呂惠卿也承認老天實在是幫了自己一把。這讓他在與舊黨的鬥争中,維持住了自己的優勢。

高太後忽然令韓忠彥與陳衍去看望司馬光,令得舊黨士氣大振;呂公著離奇失蹤,朝中已有官員懷疑是舒亶謀害了呂公著,舒亶也非常狼狽——說呂公著畏罪潛逃,那是沒有人相信的;說呂公著畏罪自殺,那他自殺總不能連去押解他的使者也一起自殺吧?說被強盜劫殺,卻又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更不可思議的是,查閱沿途州郡五年來的卷宗,當地竟沒有強盜出沒的記錄!舒亶隻好把失蹤地的州縣長官與驿吏抓來應付;而司馬康更是個硬骨頭,用盡百般手段,也抵死不開口,朝野質疑之聲越來越大,舒亶已有點焦頭爛額。更糟糕的是,王安石離汴京已經越來越近了。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呂惠卿再也承受不起益州的任何風吹草動了。王厚與慕容謙離京前,呂惠卿親自送出萬勝門,親口許諾滿足他們一切要求,又給他們許了無數功成封賞的諾言,千叮萬囑要他們持重用兵……但即使這樣,呂惠卿還是無法放心,他甚至有點後悔——王厚與慕容謙畢竟是石越的人,而石越又是如此的不可靠!

而更讓呂惠卿無法高興的,還是高太後的舉動。

與那個逆子不同,呂惠卿一點也不信任雍王趙颢。盡管在朝野之中,雍王有着“賢王”的美譽,但朝中大臣同樣也認爲“二王皆賢”!與其選擇自己絕無好感的趙颢,還不如擁立曹王趙頵……但這麽做談何容易?趙頵完全沒有自己的勢力,一向謹小慎微毫無野心。不過,這很可能反而是趙頵的優勢。若事情走到必須立長君的地步,朝中大臣與向皇後都未必會選擇野心勃勃的趙颢。曆史上,不止一次出現野心勃勃、苦心經營的藩王被朝中大臣抛棄的事。

若是天上掉下一個皇帝的寶座給趙頵,趙頵還能不對他呂惠卿感激不盡?

隻是,在現在的局面下,呂惠卿已沒有精力來對付趙颢,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查出呂公著的下落,撬開司馬康的嘴巴!

要搶在皇帝駕崩之前,至少将司馬光逼出汴京,這樣呂惠卿才有信心掌控皇帝駕崩後的局勢。皇帝病情轉重,燒衣節,本來應當給百官授衣,賜給木炭等物,并且舉行大宴會,但今年的燒衣節,卻沒有任何人有心思來搞這些事情了。政事堂除了維持大宋朝的正常運轉以外,就是給皇帝求醫、祈禱——今天,呂惠卿就要替皇帝去大相國寺祈福。那些舊黨還真是無孔不入,有人還想趁機請求大赦天下……

“相公……”小妾的喚聲讓呂惠卿猛地回過神來,他這才發覺頭已經梳好了。他站起身來,隐隐約約聽到外頭傳來呂升卿的聲音,似乎是在詢問自己好了沒有。

“大相國寺!”呂惠卿在心裏輕輕哼了一聲,一想起大相國寺,他總是會想起智緣,于是又會想到王安石與石越……

汴京城東南,陳州門附近。日出時分。

蔡京坐在某座酒樓樓上臨窗的位置上喝着酒,眼睛卻一直注視着窗外的街上——順着他的視線,可以看到一座在汴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建築,那店鋪外面的招牌上,寫着“永順錢莊”四個大字。

蔡京在心裏計算着時間,今天是燒衣節,朝中的重要官員都會随呂惠卿、韓維一道,分道去重要的寺觀給皇帝祈福,汴京城的百姓,也會出城掃墓。當呂惠卿率領大臣們走進大相國寺的時候,便是動手的時候了。

固子門之會的當晚,蔡京就向王谷提出要設法求見司馬光一面。第二天,蔡京被王谷悄悄帶進了司馬光府——蔡京一五一十地當面向司馬光說出了自己的懷疑。他離開司馬光府沒多久,便傳來了消息,高太後遣使探望司馬光!

蔡京當時就意識到,機會來了。

果然,當天的深夜,王谷就來找他了……

蔡京輕輕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手心裏盡是冷汗。

司馬光采納了蔡京的建議,據王谷暗示,很可能這次冒險還得到了高太後的支持——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這是計劃的第一步。

這一步的風險,将全部蔡京一個人承擔!若這一步成功了,那接下來的事情,蔡京幾乎就可以袖手旁觀了;若失敗,司馬光與王谷就會當沒事發生。不僅僅是打草驚蛇,蔡京還要自己獨自承擔呂惠卿接下來的報複……

按理說,這一步的風險也不會太大。但是,是蔡京自己建議,必須當機立斷,不能久拖——所有的陰謀,都是越快實行越好。蔡京必須賭一把運氣,爲了怕打草驚蛇,蔡京沒有時間也沒有人手對永順錢莊進行細緻的調查。

他隻有賭運氣。

蔡京以太府寺丞的身份,悄悄行文給開封府,懷疑永順錢莊虛造賬目、偷稅漏稅、違法交易交鈔。韓忠彥不動聲色調出兵力給蔡京,趁着十月一日燒衣節的時候,突然查封永順錢莊……永順錢莊至少有三本賬——第一本是與呂和卿、方澤們往來的賬;第二本是錢莊借給東南商人們的賬;第三本是應付太府寺的假賬。蔡京自然不指望能找到第一本賬,但是,他至少要拿到第二本賬!若是拿不到這本賬,那這就隻是一次平常的查賬。過個十天半個月後,蔡京就可以離開汴京了。也許呂惠卿會讓他在某個偏僻的小鎮上,查一輩子鹽販子的稅。

有了這本賬,才會有蔡京的前途!

司馬光可不會無條件地相信蔡京,在這個時候,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謹慎。

“铛……”陳州門城樓上的鍾聲響了起來,蔡京騰地站起身來,手中酒杯裏的酒,灑了一地。

隅中時分。

司馬光府的側門打開,王谷在盯梢的皇城司察子的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進司馬光府,直接被仆人帶司馬光的書房。

“找到了賬本了?!”一向穩重的司馬光,這時候聲音也有點顫抖。

“沒有。”王谷笑道,“但找到了幾張借契,一共一百五十餘萬貫!以五分息借給泉州的十幾家商号,都是九月借出的——據拿到手的那本賬,永順錢莊全部财産加到一起,也不足二十萬貫!”

司馬光把手輕輕地放在了書案上的一張白紙上。

“永順錢莊的掌櫃,看來要好好想想如何交待這些錢的來曆了。蔡京正派人在清點永順錢莊的庫房,審問錢莊一幹人犯……相公,右藏庫也該動手了,再晚一點,呂、薛就要從大相國寺回來了……”

司馬光輕輕撫摸着那張雪白的白紙,終于抓起一支筆來。

大相國寺外。

方澤焦急地搓着手走來走去,臉色慘白。永順錢莊掌櫃沈七家的小員外,一大早就跑來找自己,說有官兵封了錢莊與沈家各處宅院,到處搜查,沈七也被抓走。他好不容易打探明白,才知道是開封府的人。但卻不知道究竟是爲了何事……

方澤當時就好象被人打了一悶根,半晌說不出話來。永順錢莊進出賬薄、一應契據憑條,所有這些東西,都是能緻人死命的。他一面派人出去繼續打探消息,派人通知呂升卿、呂和卿,一面急急忙忙往大相國寺來。

但到了寺外,他也隻能幹着急。還生怕站的地方太顯眼,被人注意,得遮遮掩掩地藏在一棵柳樹後面。

好不容易快到正午,眼見着大相國寺外面的官兵開始清道,方澤正欲靠近一點,不料那些熙熙攘攘地想看熱鬧的百姓,都被開封府的官兵趕了過來,反将方澤越沖越後,任他大喊大叫,随從們左拉右拽,也無濟于事。隻能眼睜睜遠遠看着呂惠卿與一幹金紫重臣,在大相國寺外上了馬,在儀衛的簇擁下,從容離去。

右藏庫局。

太府寺左藏庫局與右藏庫局的區别是,前者管理左藏南、北庫等财庫的一切進賬,後者管理左藏南、北庫等财庫的一切出賬,實際上在大宋是不存在右藏庫這麽一個财庫的。

熙甯以前,大宋一切日常軍國用度,全部依靠左藏庫;而用兵等非常之事則依賴内藏庫。新官制以後,石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說服趙顼适當削弱内藏庫的功能,讓戶部發揮更重要的作用。但左藏庫卻變得更加重要,全國所有商稅、專賣專營、礦産、關稅以及貨币發行、回收等收入,全部歸入左藏庫;另一方面,左藏庫除了供給日常軍中用度之外,也承擔了相當部分甚至是幾乎全部的戰争費用。

這是一個石越色彩非常濃厚的部門——這是司馬光看到右藏庫局時最先冒出來的想法。這種想法與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完全不相關,但是他的思緒竟然就是飄到了那裏……

當年石越以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的身份進入政事堂,便是依靠擴張太府寺的權力,掌握了大量的實權,他名義上隻是一介寺卿,但權力卻可以與六部尚書分庭抗禮。其後韓維繼任,依然維持了太府寺的權力範圍,更增加了交鈔局這一如今對全國财政已是舉足輕重的機構。司馬光名爲“計相”,卻有點名不符實。所以此後太府寺卿就成爲呂惠卿一定要控制的部門。呂惠卿的确成功了,他讓自己的親信做了太府寺卿;但另一方面,這樣做也是有代價的。此後的太府寺卿,因爲資曆聲望才具不足,隻能成爲呂惠卿的應聲蟲,卻也因此無法進入政事堂——這固然能讓呂惠卿更得心應手地控制太府寺,卻也讓司馬光的權力同時擴張。戶部雖然地位高于太府寺,但六部九寺并非互相隸屬的機構,然而司馬光參知政事的身份,加上他個人的威望,卻讓他從戶部發往太府寺的公文,幾乎如同于上級發往下屬的公文。若是在石越與韓維時代,那是不可想象的。

盡管司馬光對太府寺的影響力遠不如呂惠卿,但是,司馬光的确成功的建立了這種心理優勢。

這也是他今天敢冒着極大的政治風險,親身出現在右藏庫局的原因。

原本蔡京也曾經隐晦地建議找個楊時這樣的禦史來做這樣的事情,并且表示有把握說服段子介暗中配合。但司馬光知道做這件事的風險有多大,沒有皇帝的诏書、政事堂的敕令,楊時與段子介也許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與錦繡前程,但便是他們把這些全部搭上,也未必能夠成功。即使僥幸成功了,這也不是鄭俠、田烈武、唐康的事可以相提并論的!

這絕不是貶、流的事情。朝廷再怎麽樣善待士大夫,也是有底線的。司馬光是斷然不會讓這些大宋未來的棟梁們陷入這樣的危險當中的。盡管他知道他這樣做,會将自己同時也推到風尖浪口。但他畢竟還有一道護身符,即使他沒有銷假,但依然還是政事堂的參知政事兼戶部尚書!

“司馬相、相公……”提舉右藏庫局事突然發現司馬光出現在自己面前,驚訝得說話都開始結巴了。

“某想看看熙甯十七年全部交鈔出納的賬目……”司馬光淡淡地說道。

晡時。睿思殿。

趙顼的病情,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靜養與調理之後,似乎漸漸出現了好轉的迹象,這日趙顼吃了一碗清粥後,由李向安與幾個小黃門攙扶着,還在睿思殿外面走了百多步。對于鬼神之事,趙顼一向是信奉聖人之教的——敬鬼神而遠之,總是抱着個将信将疑的态度。盡管他是所謂的“天子”,但一切祭祀活動,與其說是做給天地看的,還不如說是做百姓看的。但在病了這麽許久,湯藥無效的情況下,趙顼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對于大臣們祈福,他由反對,變成了默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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