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遊替田烈武求過情?”此時衆人都不願意再去觸碰剛才的話題,楊時這時候酒也已經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聽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歎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觀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說情,我等卻從未聽聞過,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說得極是。”呂大臨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歎道,“田烈武不過一介武夫,我等雖讀再多經書,相形之下,亦覺慚愧。可憐我輩屍位素餐,田烈武卻要被閑置……”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立時便聽出他話中之意。桑充國因笑道:“田君也閑置不了多久了。”
衆人不由驚訝地望着桑充國。桑充國卻不肯再多說,隻是低頭喝酒。王昉從清河郡主那裏聽到消息,六哥雖然很早就升儲,但因爲年紀小,一直沒有設置東宮官。皇太後、皇帝準備給太子陸續配齊東宮官,按祖宗舊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曆來由武人擔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楊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後卻親自挑中了田烈武。不過這等大事,尚未公布,桑充國此時身爲資善堂直講,又怎麽敢亂傳?
他既不願說,衆人也不好追問。但店中諸人都知道桑充國平素是最不肯亂說話的,這裏幾個人,或者與田烈武有舊交,或是同情田烈武的遭遇,這時聽說他這麽快就将被重新起用,無不替他高興。楊時将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高聲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畢竟不肯令忠義之士抱屈!”
“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甯十七年以來,汴京城裏烏煙瘴氣,難得有件能令人開懷暢飲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将狐狸豺狼一掃而空,便是醉死,我也樂意!”呂大臨卻始終無法忘記時局。
“與叔慎言。”蔡京卻生怕惹出什麽漏子來,落個“怨謗”的罪名,連忙好意提醒。
“怕什麽?!”呂大臨本來心裏就不痛快,想着時局更是痛心疾首,這時被蔡京一說,反而更加高聲,“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彈劾我啊!我沒什麽好怕的……我隻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禦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于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于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衆人,卻見各人都隻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臉色,尤爲難看。他心中一動,猛的想起段子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子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郁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是個極重要的部門,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于殿前司,反而隸屬于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子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上,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司無可奈何。
從表面上看,段子介早已不是當年的段子介。他投筆從戎,考武進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場,但這雖是風雲際會之時,與他一道考上武進士的薛奕、吳安國、田烈武、文煥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卻偏偏進了衛尉寺當軍法官。外任陝西,結果與他共事的向安北死于非命,高遵裕雖然被貶,但今年卻又重新被起用。其實在做衛尉寺丞之時,段子介便已經見到太多的不公——妥協、交易、不了了之,這樣的事情數不勝數,段子介不知道爲此做過多少鬥争。衛尉寺對于嚴肅軍隊的紀律,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衛尉寺有太多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單憑着一個衛尉寺,便能建立一個公正的軍法體系,無異于癡人說夢。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換來了衛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終于還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最終設法離開了衛尉寺,進入樞府。經曆過這麽多事情,段子介已經成熟很多,他本來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一樣循規蹈矩,按步升遷,最終能積勞升到五品後緻仕。但是,有些人注定不能與普通人一樣,段子介始終無法在面對不公正的陰暗面時,保持漠不關心的心态。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視之,何況,在名義上,他還是“應當”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語氣,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什麽?”蔡京沒有聽清,追問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擡起頭望着蔡京,苦澀地說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辦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牽涉其中。現在審完的,隻有三成,還有七成還拖着未辦。結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麽。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纏身,就算最後被判無罪,許多人家也已經被鬧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開水一般地說着,平平淡淡,聲音沒有任何的波動,但衆人卻聽到心裏發緊。蔡京對百姓的生死并不關心,卻是一直盯着段子介的眼睛看,仿佛想從那雙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内心。
“皇上曾經親口說過,皇城司之設置,本隻是爲了防止兵變,最初隻管軍政。但如今已有衛尉寺與職方司,這皇城司卻爲何還要保留?勾當皇城司本來有四到七名,内侍與武官參任,互相制衡,爲何今日皇城司之權力反集于一人之手,其餘幾個勾當隻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當受在京房轄制,爲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紙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自顧自地質問着。
“本朝制度周密詳備,本來皇城司不當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爲惡,更不敢似今日這麽般爲非作歹。”桑充國忽然接過了段子介的話,“但任何良法存在、發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維護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可以四處探事,隻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綁送京師,甚至直接杖斃,真宗時遂下诏皇城司探事不準出開封府界,從此便成爲定制……”
“桑山長說得極是。自古正進則邪退,邪勝則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輩之過。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爲國不惜性命;我輩卻隻會斤斤計較得失利害……”呂大臨慷慨激昂地說着。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卻見王谷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轉過頭去。蔡京手裏端着酒盞,中指輕輕敲擊着杯面,心裏翻來覆去地想着剛才那個冒出來的念頭——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輪調。太府寺左藏庫是大宋最重要的财庫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庫曆來都要由皇城司派出兩名親事吏監督,半年輪換……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幫忙,又能找到可以收買的親事吏的話,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庫的出入賬目。有了這個賬目,蔡京就可以估算出方澤們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夠得到司馬光的支持的話,果真大幹一場,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楊時、呂大臨,便是讓他們與呂惠卿同歸于盡,他們隻怕也不會遲疑。
舊黨也已經被逼急了。蔡京在心裏說道,“必須要設法見一次司馬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