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說的商行。蔡京主仆對于熙甯番坊的一衆奇珍異器,可以說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學院研制出來的新式羅盤,說起來其實也非常簡單——自從發明旱羅盤後,不僅宋軍廣泛配置,來往于宋朝的海船,無論是哪個國家的,都開始大量采用旱羅盤引導航行,但是羅盤在海上卻有很多不方便之處,比如至今仍然讓西湖學院頭痛的磁偏角校正問題;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難免會有擺動颠簸——這樣就會讓羅盤的磁針過份傾斜,無法轉動……西湖學院便是從被中香爐得到靈感,用兩個直徑不同的銅圈,使小圈正好内切于大圈,再用樞軸将兩個圈聯結起來,然後用樞軸将之固定在支架上,将旱羅盤挂在内圈中,于是,無論船體怎麽樣擺動,旱羅盤始終能保持在水平狀态。
趙傭對這個常平架充滿興趣,不停地撥弄着銅圈玩耍;趙俟卻對一幅海圖産生了興趣,不斷地問這問那,蔡京知道桑充國也不會看海圖上的針路,于航海知識也所知甚少,便主動替桑充國解了這個圍,向趙俟說着出海航行的種種故事。
如此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日入時分,眼見天色将晚,楊士芳這才催促着桑充國,将戀戀不舍的趙傭、趙俟帶回宮去。蔡京陪着桑充國一行到熙甯蕃坊外的一家酒樓前,那邊早有穿便服的侍衛套好馬車等候。桑充國卻并不同行,隻目送着趙傭、趙俟上了馬車離去,轉身對蔡京笑道:“我約了呂與叔幾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長能賞光否?”
蔡京聽說是呂大臨,亦不推遲,因笑道:“正要叨擾。”
桑充國見他答應了,卻并不坐馬車,隻叫人牽來兩匹騾子,與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邊走邊談,一行人反往固子門方向去了。
待桑充國與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門附近時,汴京已是萬家燈火。桑充國領着蔡京在金水河旁邊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騾子,蔡京遠遠便聽到從店中傳來大聲的喧嚣聲。那店中諸人的聲音都不陌生,除了呂大臨,赫然竟有楊時、邵伯溫、賀鑄的聲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聽了一會,竟然連王谷、段子介也在裏間。一時間蔡京不由得有幾分猶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呂惠卿的罪狀,對自己也寄予厚望,但蔡京卻因爲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敷衍着王谷,這已經讓王谷開始心生不滿。此時見面,不免尴尬。而且他正是準備幹大事的當兒,私自與台谏官員交往宴會,萬一不小心流傳出去,畢竟也是授人以柄。然而他人已經到了這裏,此時若是抽身離去,桑充國臉上又不好看。
正猶豫間,忽聽到店内楊時醉熏熏地高聲說道:“桑山長這般做,我還是以爲有欠謹慎……”
蔡京在外面聽到這話,猛然一驚,轉臉去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本已準備進去,這一時候卻是尴尬得緊,一隻腳邁出,卻是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蔡京心裏也極是納悶,他素知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的弟子,在白水潭雖非桑充國嫡系,卻到底有師生的名份,程門弟子一向守禮嚴謹,從來連話都不亂說半句的。楊時喝醉,已是難得一見,竟然還借着酒興臧否師長……這可真不知平日裏積累了多少不滿,才能有這樣的場面。正奇怪着,又聽有人冷冷地駁斥道:“楊中立又有什麽高見?”聽聲音卻是賀鑄的。
“賀鬼頭你不知道玩物喪志麽?兩位殿下正當沖齡,正是習性養成之時,約束着他們收心養性,受聖人之教都來不及,何況還是這般……此斷非教導賢君親賢臣遠小人之道……”
“是麽?”賀鑄用譏諷的語氣說道,“世用兄,那天你怎麽說來着?”
他話音一落,店内就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又聽王谷吱吱唔唔地說着:“這……這……”
蔡京本想提醒店中諸人,但這時卻被賀鑄、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國,卻見桑充國也豎起了耳朵,顯然也想知道王谷說過什麽。便忍住沒有吭聲。卻聽王谷始終是吱吱唔唔不願意接話,反想着岔開話題。但賀鬼頭卻不肯罷休,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說,那便我來說。世用兄可要聽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聽王谷幹笑了兩聲,隻聽賀鑄高聲道:“據說東宮曾經得了一隻獵犬,很是喜愛,每日都要帶着玩耍。某日去資善堂,卻被程先生瞧見了。當日程先生便抓住東宮,從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寵說起,講楚文王如何耽于享樂,不理朝政,幾乎成爲昏君,他師傅保申又如何進谏,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殺良犬、斷利箭、逐美人,終成一代明主……這般聲色俱厲,整整訓了一個上午,直到東宮被迫叫龐天壽殺了那條獵犬,方才罷休——中立兄,這事可是有的?”
賀鑄說到這裏,蔡京已經是皺起了眉毛,頗覺程頤小題大做。卻聽呂大臨已先笑道:“程先生不過糾君以正道,所謂防微杜漸,而東宮年紀雖幼,卻頗有納谏之資,這本是美談……”
“嘿嘿!美談?!”賀鑄肆無忌憚的笑聲中帶着明顯的不屑,“東宮雖然天資聰穎,但到底還隻是個小孩——嘿嘿,我賀鬼頭人微言輕,我怎麽評論不足辱諸位之耳,但這事卻是傳到了司馬相公耳中的,當時司馬相公卻是說……”
“賀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賀鑄還真的如此口沒遮攔,心中暗悔自己多話,連忙想拿話岔開。但賀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休說賀鑄不願意停住,連楊時、呂大臨也想聽個明白了。楊時已高聲叫道:“賀鬼頭,你說,你說,司馬公怎生說?”
“嘿嘿!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
賀鑄的話一出口,頓時令店中安靜了下來。
“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蔡京在心裏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忽然發覺司馬光也并非那麽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這句話,卻不是讓每個人都那麽聽着受用的。蔡京不用進店中,也知道楊時與呂大臨會是什麽樣的反應。雖然司馬光沒有直接批評程頤,但這句話無疑卻深深地刺傷了楊時、呂大臨的自尊心。要知道,這批評是出自他們非常敬重的司馬光之口!
但賀鑄尤不肯住嘴,還在繼續向楊時、呂大臨的傷口上撒着鹽,“聖人之道,是要使萬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長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這才是聖學之大道。程先生所爲,看着合乎禮教,卻離聖學之道遠矣;桑山長所爲,看着離經叛道,但依我之見,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隻恐未必然。”連呂大臨都有點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兩種,天理之性,與生俱來,至善無疵,便如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長所說,天理即是人情,皆無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還有氣禀之性。氣禀之性,受後天影響,卻是有善有惡。若是養正于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時,常以格言至論日陳其前,使人盈耳充腹,所見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糾正,則人性不難向善。若是自小所見皆不善之事,才學說話,便習穢惡之習,日月消铄,還能有甚天理?還能有甚善惡?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從胎嬰開始,其次則在啓蒙之時用力,關鍵便是防微杜漸,禁豫爲要。是以漢昭烈才說,毋以惡小而爲之。司馬公、桑山長,雖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論事,此事還是程先生所爲,才是正道。”
“道理說得好聽,但依區區之見,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說着格言至論,用不着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難道司馬公不知道要養正于蒙麽?但教人向善,不是靠念經——和尚們整天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卻見有幾個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漸,也不能隻靠着堵,大禹之時,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見識不及司馬公、石山長、桑山長,高下之别,便在這裏了。”賀鑄言語中的譏諷之意更濃了。
“刻鹄不成尚類鹜,畫虎不成反類狗。效伯高不得,猶爲謹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爲天下輕薄子……”仿佛是受到賀鑄的刺激,連楊時也刻薄起來。
聽到這裏,蔡京已經聽出來雙方話中隐隐的火藥味——雙方的争論不知不覺便已經升級了。他不免暗暗納悶,這其實不過是些些小事,楊時又何至要這般發洩自己的不滿?賀鑄說話怎麽便如此不留情面?連呂大臨的語氣中,也似乎有着絲絲未能掩藏住的情緒……
但桑充國卻已經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及時制止住這場争論了。
在白水潭學院,石越、桑充國、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學,與二程爲代表的理學,一直是兩個影響最大的學術派别,平素便辯論不斷。雙方的确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二程主張“格物緻知”,主張萬事萬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這些主張與石學的主張調和之後,便成爲白水潭學院一切生機與活力的基礎。但在很多問題上,雙方卻多有分歧。比如二程繼承張載的主張,修正孟子的性善論,将人性二分,得出天理與人欲兩個命題,主張發揚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惡的一面——即是他們所說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國則從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論據,主張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實際繼承的卻是揚雄的“性善惡混論”。孟子與揚雄本來都是當時學者很重視的兩個思想家,以石、桑與二程的地位,雙方的主張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鬥了個旗鼓相當。
但這種學術上的分歧,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人事上來的。在最初的階段,雙方矛盾還小,加上程颢性格溫和,在白水潭威望極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麽是非來。但到了熙甯十七年,兩派人物不僅在學術上歧見日多,平時共事,也難免因爲種種問題發生小的磨擦,矛盾已是越積越深。而這時大程病重,眼見來日無多,在明理院,由于性格的原因,卻是程頤的學生不服桑充國,桑充國的學生也一貫看不起程頤,裂痕已經接近公開化。
而桑充國、程頤同爲資善堂直講後,在教育太子的問題上,桑充國和程頤也發生了直接的沖突——早在白水潭時,與程頤的因材施教、耐心細緻一樣出名的,便是他對學生的嚴厲,這種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因如此,讓很多如賀鑄這樣的學生極不喜歡他;而也許是受到石越的影響,原本隻會閉門讀書的桑充國,教育學生時,卻更加善于徇徇誘導,鼓勵學生自己去思考、實踐,對待學生,因爲年紀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師道尊嚴”,有時候寬容得近乎放縱,甚至經常讓人感覺他有點護短的嫌疑,同樣,這樣的教育方式,也讓不少學生腹诽。在白水潭的時候,雙方風格不同,倒并無多大的關系,畢竟白水潭學子數以萬計,教授們風格各異也是正常的。但當二人教的學生突然隻有兩個小孩的時候,這種風格的迥異,卻不免讓彼此都對對方滋生強烈的不滿。隻不過程頤向來是主張煉涵養功夫的,而桑充國又一直主張兼容并蓄,縱有什麽不滿,也隻是藏在心裏,從未表面化過。
不料桑充國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而且,還是發生在他眼前。
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的得意門生,司馬光對程頤的評價,賀鑄的譏諷,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傳到程頤與他的其他學生耳中的——就算楊時與呂大臨不說,但這裏再小,也是一個酒店,賀鑄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頤或許不會說什麽,但他的學生們卻會更加感到委屈與不平;而司馬光的傾向性與特殊地位,也許隻會加深他們的這種情緒……然而,他們的不平,結果也隻能換來桑充國的學生們更加刻薄的譏諷。
這無疑不利于維持白水潭的良好氣氛。
桑充國雖然不再擔任白水潭的山長,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卻始終占據着最重要的位置。他當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傷害。
他這時候,根本意識不到這種裂痕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白水潭的範圍。桑充國的學生也好,程頤的學生也好,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都會進入仕途。這裂痕不會因爲他們考上進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對于舊黨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消息。舊黨青壯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學生占據了相當的部分。他們與司馬光的政見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馬光對他們老師的評價流傳開來後,會引起什麽樣的反應,沒有人可以預料到……
“原來在這裏……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子門,長卿可知道固子門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着高聲問道。
桑充國怔了一會,才知道蔡京是爲自己解圍,因笑道:“我卻不擅此道。”
蔡京并肩與桑充國一道緩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次秦少遊離京前,卻帶我去了一個好所在——便離此處不遠,叫畢三家,是專賣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沒有嘗過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國勉強笑道:“秦觀自是極熟悉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這麽一說話,店中立時便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店中衆人早已迎到了店門口。王谷遠遠便笑道:“蔡元長隻管胡說,也不怕掌櫃的逐客麽?”
蔡京留神打量衆人,楊時、呂大臨、賀鑄猶自紅着臉,勉強笑着相迎;邵伯溫神色間也透着别扭,段子介看起來卻是沉穩許多;倒是王谷看起來是松了一口氣。他心裏好笑,口裏卻笑道:“原來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說,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沒有說話的段子介立時關心起來。
一面說着,一面衆人已簇擁着二人進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櫃與店小二外,卻再沒有别的客人,蔡京笑着坐了,才又說道:“便是田烈武,秦少遊與田烈武是故交,他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獄中,他還親自向皇上求過情來着。離京之前,他請田烈武喝酒,我卻是與今晚一樣,正巧碰上,吃了頓白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