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鈔局的交鈔并非一次性發行出去的,而是分批分量發行的,因此交鈔局随時有大量的交鈔存在右藏庫局備用,以呂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幾百萬貫輕而易舉。他們将這些交鈔通過永順錢莊,借給東南沿海的海商,賺取巨額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賬查庫時,再收回來補全。隻要貸款時足夠謹慎,運氣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穩賺不賠的生意。而且他們不在汴京放貸,廣州等地天高皇帝遠,舊黨與海商也向來不怎麽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萬一引起懷疑,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證據,補平虧空。即使偶爾有幾筆賬暫時收不回來,以呂家現在的财力也完全可以先補上這筆賬!
想到這裏,蔡京仿佛掉進了冰窖中。石越逼着他盡快下手,但是方澤們做事,卻是如此謹慎。蔡京這邊一彈劾,憑着呂惠卿的勢力,一個月内能讓禦史台進入太府寺封賬封庫,已經是一大勝利了。但有這一個月的時間,多大的窟窿呂惠卿也補上了。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污告宰相,豈會有好結果?
除非立即封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庫局和交鈔局的賬目和庫房——但這裏不是杭州市舶務,這裏是汴京太府寺!他區區一個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賬?隻怕他賬沒有封成,謀反的罪名倒先将他族誅了。
但他一樣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會聽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結果。
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烏雲,隻覺得那雲黑壓壓地就在自己的頭頂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同一天,後苑。
“範堯夫……哎!”高太後幾乎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陳衍微微彎着腰,假裝沒有聽見高太後的歎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韓忠彥。不是既親且貴,高太後輕易是不會在後苑接見一個男子的。趙姓宗室以外,世間有這樣待遇的人,也許就隻有這個長得高高大大,性格卻有幾分懦弱的男子了。韓忠彥也是當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後信任的臣子。不過,這也是因爲托了他父親韓琦的福。聽說皇帝還有意将淑壽公主許配給韓忠彥的弟弟。
但韓忠彥卻并沒有因爲自己得到這些特别的待遇而變得更象他父親,他沉默少言,沒什麽主見,甚至于有點唯唯喏喏。見慣了敢在皇帝面前高聲争辯,甚至将唾沫星濺到皇帝臉上的大臣的陳衍,對于韓忠彥的确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内侍,也有許多人比他更有堅持吧?但又不知道爲什麽,同樣是唯唯諾諾,但這個韓忠彥,與那個“至寶丹”、“三旨相公”王參政,卻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聽到太後的歎氣,韓忠彥隻是欠了欠身,把頭低下,卻沒有吭聲。
“範堯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後又低聲說道。
這次韓忠彥說話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後轉過頭,望着韓忠彥,問道:“你覺得範堯夫是在……”
“是。”
高太後久久地注視着韓忠彥,但韓忠彥卻把頭低了下去,避開了高太後的眼睛。高太後仿佛突然被他這個舉動逗樂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呂公著的事,你也辦妥了?”
陳衍的耳朵不覺豎了起來,他有點吃驚地望着韓忠彥。
“臣已經将呂公著與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陳橋鎮。”
“陳橋鎮?”
“駐紮在陳橋鎮禁軍指揮使,是先父的舊部,爲人極是信得過的。而且有太後的懿旨,也斷不至于有什麽差錯。陳橋鎮雖然人來人往,但他在鄉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發覺的。到時候若要召他們進京,也極近便。”
“嗯。”高太後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知道我爲何要扣下呂公著麽?”
韓忠彥依然低着頭,“臣愚鈍。”
高太後轉過頭去,把目光轉向後苑那一望無際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頓了下,知道韓忠彥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說道:“我雖在九重之内,也知道禦史台不是什麽好所在。這番非比尋常……呂公著一把年紀,進去後,就算出來了,隻怕也活不過幾天。”
連陳衍都聽出來了,高太後的話裏有太多的未盡之意。什麽叫“非比尋常”?這話就耐人尋味。高太後顯然是有了皇帝會駕崩的心理準備了……到時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呂惠卿,并不容易。留着呂公著在手上,她就可以随時選擇在合适的時候翻案……高太後是要給這案子,留下一條尾巴。當然,的确也順便保住了呂公著的性命。
“太後仁德……”也許除了韓忠彥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有沒有聽懂高太後的言外之意。不過高太後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馬光……”
韓忠彥不由擡起了頭,望着高太後。
“閉門謝客……”高太後搖了搖頭,道:“他兒子牽涉案中,被禦史彈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繭自縛……”但縱使高太後再如何感歎,也不好指摘什麽。司馬光的做法的确看起來很迂腐,卻是宋朝百年來的慣例。而且,這是個好習慣。兒子涉嫌犯法,老子卻還在做宰相,還到處會客,審理出來的結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說不清楚。許是覺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後突然閉上了嘴巴。過了一會,才又說道:“明天你和陳衍一起去。”
“是。”陳衍連忙和韓忠彥一道答應了。
他們都沒有問高太後想要他們和司馬光說什麽。
隻要他們兩個奉太後旨意出現在司馬光府,就已經是一個信号。
4
離開犀光齋後,蔡京已經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狀,皇帝也未必就會輕信一面之詞,随随便便在太府寺封賬封庫……而他原來指望的司馬光,卻在閉門謝客,連面都見不着。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
惠民河邊上,不知從哪家傳來歌女醉人的歌聲,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飾的人來來往往,不時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語言交談着,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務,也略懂一些簡單的夷語,但這裏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們操的是哪族的語言。
身處這充滿“銅臭味”的熙甯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覺少了許多與士大夫們在一起的束縛,一直緊張壓迫着的情緒,竟也奇怪的慢慢放松下來。
這的确是一個能讓蔡京産生親切感的所在。
路過惠河民邊一座橋時,蔡京奇怪地發現許多乞丐在橋邊排着長長的隊伍,幾個身着奇怪服裝的番人在那裏分發着炊餅。
“那些番人在做什麽?”
蔡喜見蔡京詢問,連忙笑着答道:“那是十字僧。大人看那邊,那些都是十字寺。”
“十字僧?”蔡京不覺搖了搖頭。除了道教外,無論是中國和尚,還是番人和尚,他都沒甚興趣。正準備移步離開,卻聽蔡喜又低聲說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講麽?”
蔡京一時沒反應過來“桑直講”是何許人,下意識地徇聲望去,卻見桑充國便正站在十字寺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國怎麽會到十字寺來,移目去看他身邊——蔡京立時便被驚呆了!
在桑充國的身邊,跟着兩個小孩和三個中年男子!
蔡京并不認得那兩個小孩,卻認識其中一個穿便服的中年男子——禦龍直指揮使楊士芳!蔡京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機遇?!千載難逢的機遇!
資善堂直講與禦龍直指揮使、帶禦器械侍衛身邊的兩個小孩,還能有可能是誰?!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便見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國走去。
“這裏便是番人的寺廟……”桑充國并沒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面前的兩個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國一樣,也有和尚麽?”趙傭好奇地問道。
趙俟也睜大眼睛問道:“桑先生,他們也有道士麽?”
桑充國笑着望着兩個孩子,“汴京的百姓,管這叫十字寺,管廟裏的番人叫十字僧。不過他們其實不是和尚。”
“爲什麽?”
桑充國望着趙傭,笑着問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麽菩薩麽?”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國的老君,可見中國和西天的菩薩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國,有成百上千,各國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個騎白馬的男子,地祗是個駕青牛小車的婦人。海外的番人,象這個廟,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從大秦傳入中國了,拜的菩薩叫上帝。不過,最近西湖學院有文章說,這個景教,在大秦并不得勢,如禅宗一樣,隻是他們教派裏的一個分支,因爲在大秦被别的支派陷害,才逃來中國。這也是番人天性殘忍好鬥,和我中華不同,大宋佛教流派并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國雖然耐心,說得也很淺顯,但趙傭與趙俟到底隻是兩個小孩,聽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煩,東望望西看看,隻想進“廟”裏頭看看,但桑充國膽子再大,卻也不敢讓他們進十字寺。正想哄着二人離開,便見楊士芳與一個侍衛忽然閃到身前,擋在他與趙傭、趙俟前面。桑充國正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楊兄,長卿……”他轉過頭去,頓時也怔住了:“元長……”
蔡京雖認識楊士芳,但楊士芳卻并不認得蔡京這小小的太府寺丞,見桑充國叫出名字,這才略微放松,用目光詢問桑充國。桑充國忙介紹道:“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長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過那個太府寺麽?”趙傭早在後面高聲問起。
桑充國一臉尴尬,回道:“正是。六哥好聰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
桑充國自從擔任資善堂直講之後,與程頤的教育風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沖突。程頤踏踏實實從啓蒙教起,每日除了教二人識字、背誦、書法外,便是和他們講一些道學家的處世倫理。趙傭、趙俟舉手投足,必要合乎于禮,否則便難免要挨一頓說教。程頤以布衣爲未來的天子之師,雖然表面上淡然,卻越發地對自己要求嚴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養出一個聖明天子來,因此同樣也恨不得用聖人的标準來要求趙傭。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爲嚴格,趙傭即使貴爲太子,也不敢不聽老師的話,否則便是挨闆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趙傭、趙俟對程頤非常畏懼。
而桑充國卻對程頤的所作所爲頗不以爲然。除了識字、書法外,桑充國每天不是給二位皇子講故事,就是帶他們做試驗,教的内容也并不限于儒家經典,甚至還悄悄帶他們出宮去大相國寺聽說書。在桑充國看來,以趙傭、趙俟的身份,能夠真實地了解大宋是如何運轉的,比什麽都重要。他也是有幾分癡氣的人,因爲高太後吩咐過楊士芳等人,要一切都聽二位先生,于是桑充國竟不管不顧地,隔三岔五便帶着兩個小孩在汴京到處亂逛。到馬行街桑家的店子裏看人家怎麽樣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學生辯論、競技;去汴河邊上看太平車、浪子車運貨……也虧得這時朝中亂得一塌糊塗,沒有人有心思理會他。
不過夜路走多終遇鬼。他終于在熙甯蕃坊,被蔡京遇上了。而且,還是在一座十字寺前面!桑充國再書生氣也知道,帶着儲君、皇子去十字寺,這是一樁什麽樣的罪名!
但蔡京卻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趙傭、趙俟的身份,隻抱拳笑道:“不料與長卿、楊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緣。”
“巧遇,巧遇。”桑充國尴尬地笑着,見蔡京并沒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來,一面問道:“元長如何會在這裏?”楊士芳卻隻是退到一邊,并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爲意,笑道:“我聽說西湖學院将被中香爐改造了,和他們新研制出來的旱羅盤裝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羅盤,特意過來看看。”
趙傭與趙俟不知道羅盤是什麽東西,但聽到“被中香爐”,卻是極熟悉的。那是一個圓形多孔的銅殼,裏面放着香爐,放到被褥中,無論你怎麽滾動,香爐永遠都是常平狀态,半點爐灰都不會灑出來。在禁中大内,這是趙傭兄弟平常最喜歡琢磨的玩具。兩兄弟曾經想盡辦法想把爐灰弄出來……這時候聽蔡京提起,便都以爲是什麽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聲叫道:“桑先生,我們也要去看。”
桑充國心裏也極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覺得到底不怎麽穩當,心中不覺猶疑,卻聽蔡京又笑道:“兩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聰穎。長卿若是無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過呆在這裏。”
桑充國見蔡京似無惡意,當下又看一眼楊士芳,卻見楊士芳無可無不可地站在一旁,低頭想了一下,終于還是點頭答應:“那就有勞元長帶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勝,卻不肯表露出來,一面領着桑充國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着介紹沿途的風物和各國的人情。從學問淵博上來說,蔡京自是遠不如桑充國的,但在熙甯番坊,蔡京卻遠比桑充國熟悉,他說話也比桑充國風趣,并不見得如何拍馬屁,卻總能講些各國的故事,逗得趙傭與趙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國以前與蔡京相交不深,總覺得他過于圓滑,但經過這一路交談,卻發現蔡京善解人意,爲人頗和谒可親,心裏的顧忌,早已不知不覺地抛到了九霄雲外。隻有楊士芳始終不苟言笑,無論蔡京講多麽好笑的笑話,他的表情始終淡然不變,隻有當眼神投向趙傭與趙俟時,才多了幾分溫和之色。
(本章完)